江南小镇门前的河埠,称为“河桥”。到河边洗涤,称为“上河桥”。讲究的河桥,有河桥屋。大户人家的河桥屋,叫“水墙门间”,中间的通道很宽,两边有男佣的居室。在水墙门间洗涤东西、上下船和搬运货物,可避风雨。
南北许家,正好紧挨着陈家石库门左右。南许家的主宅保存完整,水墙门间全部损坏;北许家的主宅损坏严重,水墙门间却非常完整。周围邻居,都到这里上河桥,并在通道两旁放着许多大海缸,盛放每家的稻草灰。那个年代,江南小镇的居民,都用稻草作为烧饭的燃料。像必备碗筷一样,每家必备马桶和两个大海缸,一个海缸盛放稻草灰,一个海缸盛放粪便。农民,都会不定时地,上门收购稻草灰和粪便。
当时,北许家水墙门间两边,分别住着吴鹏飞和“马家小阿姨”两家。头墙门通道两边,也住了两家,左边是漆匠毛德林母子,右边是孤寡老妪“鞠好婆”。墙门间后面,是第一道仪门,两旁是上马石,一对巨大的、雕有双狮戏球的青石石鼓,可见主人是文官。听父亲说,武官宅前的上马石,是狮子;文官宅前的,是石鼓。奇怪的是,全国各地的上马石,都在大宅门前,这个许家,却在仪门口,这或许是水乡官邸的特色,或许是彰显主人韬光养晦的儒雅风范。
北许家早年毁于火灾,进了第一道仪门,仅剩下左边的一排厢房,住着胡姓一家。胡家有四兄妹,月华、国华、振华和美华,都是我的小朋友。从仪门直到后河,已是一片荒地。后河对岸,是起伏不平的大土墩,本地人称“小昆山”。北许家的这片荒地,人称“火烧场”,那里长满了野生的何首乌和赤豆,是孩子们逮蟋蟀、抓织布娘和藏猫猫的好地方。火烧场的南边,就是陈家的高墙,北边紧靠后河的堂屋,住着 “唐家妈妈”家和我家。唐家妈妈有两个儿子,学元和全元,都比我大。
我家有一间客厅、两间房间、一个厢房和一个厨房间。客厅很大,水磨方砖铺地,落地长窗,窗格镶满透明的薄贝壳。客厅后面有一个小套间,叫作“退堂间”;前面是一个小天井,父亲在那里种了许多花卉。正对客厅,是一个不常开启的仪门,很重的木门,一根很粗的、方形的门闩,固定在两边的墙洞里,只能移动,不能取下。仪门的门楣和两边,是精细的砖雕,有禽兽花卉,有三国志中的故事名篇,非常讲究。房间和厢房的窗户,环绕着一个大天井,里面的那棵枇杷树,是从塘岸老家,移植而来。北边那间厢房,两端是两个长长的贮藏室,是原来的一条伴弄,可以连接大宅的各个厅屋,一直通到街头,供佣人们行走。厨房间,就在厢房和大天井的东边,有一个朝南的门出入。
火烧场北边那片,虽然没有了当年大宅门的风貌,但还有许多房子可以居住。除我家和唐家妈妈家外,前面还住着四家。“唐家二公公”一家,老人家与大女儿住,有三个孙子女,淑英、淑珍和淑贤。小孙子淑贤,我叫他“小牛阿哥”,是我童年时的崇拜偶像。“四珍好婆”一家,老人与孙子志玉一起住,擅长苏绣。三伏天,老人家坐在家里绣花,既没有空调,又没有风扇,可以不出汗。二房东一家,人称“大嫂嫂”,早年守寡,与干女儿“定金阿姨”一起住,她家的孩子文汉,也是我的小朋友。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叫二房东为“丈母娘”,因为她给孩子们许过愿:谁表现好,她就把身在上海的漂亮女儿,嫁给谁。所以,每当大夏天纳凉,孩子们就争先恐后地为她捏脚捶背。弄堂门口住的,是“章家老伯伯”一家,老两口,信奉耶稣教,有一个独生子,“大块头”。每当家里有好吃的,妈妈都让我给他家送一些去,章家妈妈总是胸画十字,不谢我,不谢妈,只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