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将鸡和蛋卖给宝楷的破风车,就是这个兆辈安人黄氏松香,后来活到一百挂零才撒手而去。她是我们石桥湾最长寿的人。
破风车不仅我们庆辈尊重,宝、德两辈更敬重一层。我们庆辈叫婶,宝辈叫香婆婆,德辈则一概叫香老太。然而,大家都叫破风车。是习惯,没轻视、贬损这层意思。
破风车越老越像干柴棒子,最后干瘪成木乃伊。也越老越有趣,总是乐呵呵笑,会说一大堆笑话。人乐观豁达,阎王爷也舍不得收走。阎王爷把破风车遗落在石桥湾。
破风车十八岁嫁进我们石桥湾,跟我母亲同一天用花轿抬过来。不是巧合,那天是个大好的黄道吉日,另外还有好几个女人嫁进来。她们中,还有一些是裹脚的,破风车和我母亲不裹脚。女子裏了千年的脚丫,到她们从小那时候开始松绑了。破风车这绰号也是嫁进来不久,石桥湾人们才给取的,原来当姑娘时没人叫破风车。风吹秕谷谷殿后,风车扬去的是秕谷,再加个破字,秕谷扬不了了。人们是说破风车的嘴像破风车,扬得秕谷饱谷一起飞。
破风车一贯喜欢跟后辈玩耍。从庆辈玩到德辈,掐指算来足足玩了八秩有余。后来的德辈中,先是德珏、德瑞,最后才是德琼、德珍和德珠他们。德珏、德瑞小时候第一次来石桥湾,破风车特地煮好鸡蛋,再在蛋壳刷上给屏纸打印的那种胭脂红,变成非常喜色的红卵,送给他们。乡间习俗,送红卵这礼很重,唯有贵客第一次上门才送的。可见破风车很看重孩子们。
德珏接过红卵敲开蛋壳几口就吃了,德瑞却舍不得,揣进衣兜里。破风车于是更喜欢德瑞。她摸着德瑞的头说:“好好读书,给祖辈争口气。”接着便抹眼泪。
破风车深为我那大伯大婶还有他们家庆、宝这三代人痛惜。她希望后代能出个人物,将祖上的事挽回来。
大伯大婶一家传到宝升这里一共三代,前后不过四五十年光景,家道早已今非昔比。蓦然回首,一声叹息。
大伯大婶从我懂事时起,在石桥湾乃到泽雅纸山算是殷实人家。大婶娘家也是纸山一户好人家,当年看着我爷爷小有家资,又会整事,才答应嫁过来。她踏进潘家当儿媳,说好是来享福的。他们家跟我这苦藤结苦瓜似的可怜虫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伯这人因勤快而精瘦,大婶却贪吃而胖乎,一瘦一胖相得益彰过得有滋有味。曾经好一段时间,我跟大家一样,那么羡慕他们这家子。
起先,我爷爷一家虽然比不上潘日文这富户,但家境尚可。我的父母都健在时,没见大伯大婶上我家门头找事。
记得母亲曾经说过,在她被花轿抬进潘家门楣后,起先大伯跟我爸两兄弟是合家的,由我这个鳏居的爷爷主持家事。
其实,我爷爷那时还不到五十岁,人生正值盛年,本是大展宏图之时。他的那支担班客队伍一直活跃在天长岭上,这么着,财路仍然是开着的。只因之前经历过那个山里红潘九凤跳潭这事,接着辞了保长这官儿,上一年又死了我奶奶,接连受着打击,人渐渐委顿下来。人一委顿,官又没了,威望也很快减下来,担班客队伍也就不那么可以使唤了。于是,我爷爷这人的运气慢慢地背下来。年纪不大的我爷爷,看着两个儿媳妇都上门了,再也没有续弦。
我爷爷开始省俭起来。那年月国祚式微,官家又大肆敛财,社会动荡不安,集市上米行贼贵,于是总是缺粮。家里添了我妈这个新媳妇,狗日的粮食自然更吃紧。每到饭点,大伯大婶总是抢先占据灶台,将镬里白花花的米饭盛个精光,剩下的仅是黑溜溜的番薯干。
说来还是我们这地界困难。我们这地界七山二水一分田,开门就见高耸的山梁,这水就是门前的戍浦溪,那稀贵的田总是羞答答龟缩在山脊的褶皱里,似乎不敢出来抖擞几下。这片土地上的田又是薄田,一年收下的稻谷远不够半年口粮,余下的全由山坡干旱地上种的番薯晒成干丝填充。也因山地很贫瘠,往往开垦好几垄才种出几担番薯。老一辈人说,只有潘日文这种地主老财家才有顿顿白米饭,寻常人家都是白米饭跟番薯干杂着煮,一日三餐顿顿如此。到过年时,家家才将平日里省俭的大米煮出来,再就着腌制的猪头肉,美滋滋打一回牙祭。要是天天都吃白米饭,那是天上人间的日子。
也因缺粮,造屏纸便一代代旺下来。屏纸挑到天长岭外那三溪集市卖了,再籴大米买布匹送人情娶媳妇,将日子过下去。不造屏纸是没法活的。
我们泽雅纸山先辈们很有想象力和创造力,这不给白米饭和番薯干也编出个歌谣来,供大家传唱:
铁桶江山圆又圆,
美国(大米)番邦(番薯)各占半;
美国不留心,
被番邦侵去完……
白米饭杂着番薯干原本是件窘迫日子的尴尬事,经这一说就富有诗意,平添了些许乐趣。当时也没觉得怎么苦,几十年过后终于大翻身了,回头想着过去才觉得那真叫一个苦。这日子,只有比较才能真切体味。
白米饭不仅比番薯干有营养,更是吃在口里满嘴生香,一咕噜就咽下喉咙,而番薯干嚼了老半天,还是糙糙地鲠在喉头难以下咽,纵是吃至肚里也因缺乏油星而造反似的侵蚀着胃囊肠壁,让人难受得想哭。番薯干喂饱的人,都是精瘦精瘦的,鲜见大婶这么胖嘟嘟的富态。要是跟肉一起嚼,番薯干有了肉油的润滑,当然别有一番滋味。然而,那时平常日子谁家天天有肉?大婶的自豪和优越很有她的道理。
我爷爷见这光景,每到饭点就抢先把镬盖揭了,拿一根细绳将镬里的白米饭和番薯干各隔一半,大婶和我母亲俩妯娌只能吃自己这一半。爷爷沉着脸,不说话,就站在一旁监督。细绳就是楚河汉界,意思是很明了的。可是不行,大婶他们因是抢先吃,每次都越界将白米饭侵占而去,留给我母亲的仅仅是番薯干。面对这样的后辈,我爷爷在家说话再也不中用了。
这样没持续多久,忽然有一天,我爷爷操起一把板斧将镬砸了。这么着,家就散了,大伯跟我爸各住屋子东西两头,各过各的日子。我爸因感激我爷爷凑钱给他学成建造碓坊淋轮手艺,于是将爷爷接到自家这边一块儿过日子。
我爷爷是我十六岁那年喝砒霜死的。那时解放仅一年,一来运动风声鹤唳,二来我家连遭厄运,种种打击之下,我爷爷挺不住了,渐渐现出下世的光景。这么着,我爷爷将自己作了了断。我爷爷死时,胳肢窝里夹着一只上过雕漆的樟木匣子。我跟大伯两边合着,将爷爷和那只樟木匣子一并葬了。我们将爷爷的后事办得很匆忙很潦草。
我一直清晰记着我爷爷。他老人家长得简直赤鼻权腮熊腰虎背又剑眉星眼,往哪一站都是那么一派神武。我爷爷打小最喜欢听三国,听多了心里就明事,又练过字,略通文墨,会帮人写状纸打官司。说话又是一绺一绺地有条不紊,摆事实讲道理很有一手,经常被人请去讲案情解纷争。更主要的是,爷爷还是我们泽雅纸山的拳教老司,曾经摆过拳坛,收过好些弟子。算个地面上人物的爷爷曾经宽过,然而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落得晚景一个凄凉了得。
少年的我,总会想着爷爷。当然,我也很想我爸我妈,想着这世上最亲的人。要是爷爷活着该多好,老人家会给我讲三国,会教我拳脚,当然还有更多的庇护,给我一种安稳感。可是,一切没有假如。
白米饭被侵占这事,我只是听母亲说的,权当听个故事,一听了之。然而,大伯大婶百般刁难我家,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我的父亲被山涧席卷而来的洪水冲走后,因我还有母亲,他们虽然已开始发难,但还算和风细雨。当我的母亲跟爷爷在两三年时间也相继去世后,我成了孤儿。这之后,大伯大婶的刁难就是狂风骤雨了。
大婶因长得胖,每每从村头巷尾走过,身后都跟来一群小屁孩,冲着她后背喊:
坦坦平阳,
像张小床;
翻个斤斗,
还在床上。
人家是笑大婶胖。大婶这胖是有福气嘛,足见你家有好吃的也吃得好,日子比人家滋润。可大婶不,每次朝着这些小孩子屁股后跟扔石头还不解气,回头就上我家门来,指头枪戳着我说外头小屁孩是我背地里指使教唆的,这是眼中没长辈,一肚子坏水,刁难她嘲笑她。有时,大伯也会上来帮大婶几腔子,大有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之势。我那真是百口难辩,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于是乎任由大伯大婶那淋雨似的又数落又责骂。
我前头说过的大伯大婶尽使阴招损招,其实那只不过九牛一毛。我成了孤儿后,我家门前那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弄得常年鸡犬不得安宁。他们总会想着法子跟我来事,起因无非是一些针头线脑的琐事,几乎没有一件可以摊到桌面上来。一句话,他们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实在有悖人伦且匪夷所思。
大伯大婶骂我这一脉来路不纯正,是我爷爷偏心。这大屋,我是没份的。既然没份,迟早都得收回去。
我那个真叫倒霉,心里比啃了狗屎还难受,以至于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经常在睡梦中冷不丁梦到当年的情景而惊醒过来,心头依然是晒场上打秕谷似的颤抖不止。
那些年头,我都是在大伯大婶的无限滋扰中度过,直到志兰嫁进我家。
前头我也说过,大伯大婶家当时那是比较宽的。他们的好日子不仅仅是大伯做屏纸很拼力气,以至于家底殷实,更是他们家有三个像模像样的儿子,就是三个我的堂兄堂弟。
我那三个堂兄堂弟个个长得白静英俊,从小就讨人喜爱,长大了更是一表人才。只因这,每每受到石桥湾人们的夸奖,夸大伯大婶好福气,膝下有这么好的三个儿子。大婶当然一脸幸福,将胖脸都笑出花来,说自己别的没有,就是肚子会生,打爆花米似的生了这么三个上将军。许是大婶三国听多了,知道三国里有五虎上将,她这是将儿子跟三国上将比了。这么一说,绰号也就传开来了,我的三个堂兄堂弟只要在外,人家就“上将军,上将军”地喊。我们这地界将绰号叫草鞋,都说草鞋只勿造,造起叫到老。我的三个堂兄堂弟就一直被人“上将军,上将军”地叫着草鞋(绰号),到头来也不知是褒是贬,反正就这么着叫下去。
大伯大婶家住着七间东头那三间,我家因先父跟大伯两兄弟各占一半,住西头三间。我们这地界房子有三间、五间、七间之类,中间叫上间大屋,专供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摆酒招待客人之用,往两边延伸的叫正间头、三间头、五间头、七间头,再往边叫偏轩。除了上间大屋,其余都是住人的。要是一座屋子是九间,那是既富且贵,只要屋子在,远近都传美名。潘日文这地主老财一家就住九间大间,外加偏轩。
大伯大婶家三间屋子分给两个儿子是可以的,分给三个太局促。两个儿子各占一间半,其中半间垒灶台开柴仓再摆副饭桌凳椅之类家什,另外半间给两口子铺龙床,余下半间给孙辈们当睡房,那才能将就着过个小日子。大伯大婶的三个上将军眼看都得成家立业了,大婶掐起指头一算,大儿子二儿子占着屋子,三儿子的屋子还没有着落。于是乎,他们更是将算盘打到我这头上来,三番五次闹到我家这边,生生想将我家屋子占去。当然,这是领土和主权问题,我就是被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相让。闹腾了好些时日,最终当然是村里有威望的人出面打圆场,纷纷指责大伯大婶横蛮无理。大伯大婶这才讪讪的,渐渐死了这条心。
这么着,大伯家将三间屋子分给大儿子庆生、二儿子庆巧,而将三儿子庆云送给外村一户人家做了上门女婿。
庆生、庆巧、庆云跟我同个爷爷,照理自家堂兄堂弟分外亲,可他们从来跟我都像冤家仇人,好像我欠着他家债没还清似的。人家三国还有桃园三结义,我们这地界许多人都结拜成了盟兄弟,比如宝杉宝楷等人虽然同属宝字辈,但已隔了好几房,不再是亲族,然而都摆过酒结拜成盟兄弟,就跟古代人们歃血为盟一样。
从古流传这话,都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条好汉三个帮,这人字左边一撇右边还得再添一捺。为什么这么写?意思明白着,就是人这动物必须有人在边上拄着么。结拜兄弟图个啥?那就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谁个遇到棘手事,当然是盟兄弟们为他两肋插刀,遇事有个帮衬!
庆生兄弟仨跟我陌路人一样,后来细细考究,其原因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要怪就怪大伯大婶特别是大婶这人对他们的从小教育。这三个上将军骨子里没把我当堂兄弟。
庆生娶亲那阵,我还形影相吊地在没日没夜蹲碓坊,人这一落泊,他家的喜酒也没让我凑份子。后来庆巧娶亲,还有庆云入赘外村,我也只是听着隔壁的响动才拼凑起这些完整消息,自然也就不顾不问了。东西两边老死不相往来,倒也省却不必要的麻烦。
我跟志兰摆喜酒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这时我已是二十七岁,这在我们那时已是非常大龄了,比小我两岁的堂弟庆巧结婚还迟了两年。那时刚经历过大饥馑,大家日子都难着,说是摆酒,其实也仅上点酒、几碟菜。纵然这么困难,我跟志兰在碓坊里点上两颗红蜡烛确定终身后,还是将从各家借到的计划票到公社供销社买来喜糖,分给大伯大婶一家大大小小,并请他们一大家子喝喜酒。我不会冷落他们一家,再说志兰也劝我,毕竟是亲族,心里不该生人家的气,更不必记仇。志兰这人心里宽敞着。
至今依然记得,大伯那天过来喝喜酒时,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拾圆面值的大票,“啪”的一声砸到桌面上。大伯问:“这是什么?”
我家的客人都围上来,谁都被这场景惊了一下。我们那时喝人情酒,送人情钱都仅是五毛一块的,从没见过这么大票。柳镇来的老南这时就说:“这是钱。”
大伯说:“钱?荷兰牛!”
大家都被逗笑了。我立马将这张拾圆大票塞回大伯衣兜,说什么也不收下。
庆生和庆巧都成家后,他们的家也跟大伯跟我爸当年那样,两妯娌在一口镬里盛饭,虽然没有像我爷爷那时拿根细绳分个楚河汉界的,但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大伯大婶很快就将家分了,自个儿在七间外搭了个轩房,各个灶台烧各家的饭。家是分了,然而亲情还很绞着,有好吃的总是拿出来分享,来客人了也都摆起酒席,老老小小凑在一起吃大席。开始那时,我们这潘家老宅宛若剃头挑子,都热在他们家那一头。我觉得,家里人多真好。我命薄,孤苦伶仃的。我要跟志兰生一大帮孩子出来。
后来,在我造屏纸的名气渐渐传扬开来时,我家这边登门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越到后来,大家越慕名而来,经常门庭若市。有讨教做纸技艺的,有商谈社会经验的,更有想剽窃我这五三五三秘法的,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不管来人安什么心,毕竟来的都是客,我的老婆志兰一视同仁,从来不会看客下菜,更不会问客宰鸡。客一上门就酒菜相待,灶堂里柴火烧得旺盛,满屋子弥漫着酒菜香气。酒一上头,我跟客人就吆五喝六起来,话闸子一打开,各种嬉笑怒骂也尽使上来,那是一派热闹了得。志兰不沾酒,再说那时已落下病根,我陪客人喝酒,她总是站在边上抿嘴笑着,看看酒注底朝天了,又赶忙往灶堂里添柴,将酒就着开水温上来。我们乐,志兰也乐。
我们纸山,那时喝的都是自家酿的黄酒。也因粮食总是短缺,寻常人家这酒总是省俭着,做个三斗缸的米和麯,再多兑些水,备着招待逢年过节的来客,自家平日里舀个半酒注浸在汤罐里温一温,点着花生米兰花豆油炸果油卵之类解个嘴馋是有的,但从来舍不得海喝豪饮。于是,各家备办着一只仅盛得下三斗米麯的酒缸足以对付一个年头。我们将盛着三斗米麯的酒缸叫三斗缸,容量往大的推有五斗缸、七斗缸、九斗缸,要是谁家同时备着几只五斗缸七斗缸还有九斗缸,那很快就会远近传扬开来了。一句话,谁家酒多,谁家牛掰。
我家起先也是仅酿三斗缸的黄酒。酒缸很快见底,我们心里也犯难。好在后来我跟志兰造出了九寸屏纸,可为生产队挣来收益,而我们也可以多记工分。多劳可以多得,我们的日子这时候稍稍好了一些。随着客人渐多,我跟志兰一商量,又备了一只五斗缸。当然,那时粮食短缺,又用着粮票,甭说没钱,就是有钱也购不了,挥霍着喝是远不够的。每到酒缸喝浅了,我们拿酒抽往里一沉,再滗出糟里的酒液。末了,还将酒糟烧成了白酒。前头我说过,我们将这种土烧白酒称作“白眼烧”。要是“白眼烧”封入酒埕,再埋进泥土里陈个三五年,那是上等佳酿,只可惜我家的“白眼烧”总是无法藏得住这么些时日。
每每有了来客,我顿觉满满的成就感。许多时候,客人喝过我家的酒,还会或多或少往我家秀玉兜里塞个红包,尽管我怎么推辞也无济于事,可把我家秀玉乐得笑靥如花。我当然不喜欢人家给秀玉红包,但也恭敬不如从命。我家秀玉总是被人宠着,宠成个金枝玉叶。
我怀念这段用自己的辛劳和智慧换来的幸福时光。我心里那个欣慰自不必赘述。
庆生比我早结婚好多年。庆生的老婆大翠也就是我的堂大嫂,那肚子许多年也没见动静。庆生这人风流倜傥,衣着总是很光鲜,手腕上还戴着当时人人羡慕的上海牌手表。那是通过关系弄得手表计划票后,再花一百二十五元才买的。仅这一桩,足见大伯大婶家当时的家境了。男人有这行头,当然在外很讨女人欢喜,我们石桥湾人们都咬耳根说许多种子都是他播下的。更有那个老公远在法兰西的吴美琴,花着老公邮汇过来的钱,人打扮得貂蝉似的,整天价闲着没事,明着将夜里的大门给庆生留着。庆生很享艳福。然而,这么会播种的庆生,却在家里总是未见收获,大翠的肚子怎么弄也隆不起来。后来听人私下说,我那大翠堂嫂早已断了月信儿,当然,这事不知真假,然而他们膝下无儿无女倒是事实。折腾过许多个年月,依然没有法子,到头来只得招了个上门寿儿,也就是选了个养子。再后来,给这个叫阿恩的寿儿选了门媳妇,我这阿恩侄子的婚姻大事就这么办了。
倒是庆巧的老婆林英争气。庆巧年龄比我小,又在我之前结婚。林英进门没一年生了宝升这儿。宝升这侄子长得大头大脸,模样周正,打小那叫一个聪明了得,见着什么记着什么,嘴又会说话,谁见了都喜欢摸摸他的白脸,再摸摸他那肥大的耳垂。人家摸着耳垂就问痛不痛?要是不痛就是个聪明孩子。宝升说不痛,人家就更加使劲捏。宝升后来虽然痛得脸在抽搐,但依然说不痛。人家这就夸宝升真是个聪明孩子。
大伯大婶对宝升这孙子的珍爱有加自不待说,那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宝升小时候那日子真叫日子,每天都有大伯大婶特别是大婶跟屁虫似的跟着,吃穿用度自然跟我家秀玉优渥得多,当然后来我家境况也跟上来了。宝升稍大时,闹着要跟小伙伴们到戍浦溪里学游泳。这可把大婶吓坏了,一直跟到小溪畔,还叫村里几个好水性的下去教着下水动作。宝升后来水性好了,大婶还在溪畔看着,一上岸就拿毛巾擦身,将干衣服给换上。其实大婶纯属多此一举,要是溺水了你在岸上叫人也迟了,你这么个老老娘儿要是下水救人,那叫掉下秤砣浮起秤梗,绝对呜呼哀哉。但大婶就是这么守着宝升这孙子。
说起宝升游泳,我还真一肚子的气。我家秀玉打小也野着,看着小男孩们都去戏水,也挡不住诱惑,跟着宝升就下水了。我是多次跟她说过水底下有漩涡也有暗流,到处潜伏着危险,也说过戍浦溪里每年总是会淹死那么几个人的,秀玉听后也都懂事地点点头。然而,在三伏的天气里,到水里玩着总是件开心事。她跟着宝升这哥哥去玩水,先是在浅水处趟着,后来慢慢朝深处探去。我们的溪流可不是游泳池,溪床都像镬臀似的,岸边很浅,但很快就往深水里去。秀玉一下水人就慌了,也因重力使然,水流又总是卷着人往深里旋转过去,于是秀玉就被水流吸了而去。秀玉人一慌,头已沉到水里去,呼叫是不可能了,就伸手胡乱地又抓又摸,结果摸到边上的宝升。要是宝升拽一把,秀玉的头就可以露出水面,那样可以呼叫,也可以自个儿往岸边扑腾。也许这时宝升也慌了,拿手刀狠狠地直截秀玉,结果将手挣脱掉了。看来是必死无疑了。秀玉后来跟我说,当时她反而镇定下来,脑子异常清醒,只想淹死前看一眼水下世界,结果原本闭着的眼睛睁了开来。她看见水里是那样的清澈透明,眼前有一块石头隆起,她这就将脚迈上这块石头。这一迈,头就露出水面,狠狠地呼吸几口,人完全清醒了,拼命往岸上划来。这前后大约也就几十秒钟时间。爬上岸后,顾头再看溪流,原来是那么的温驯,全然没有刚才的粗暴痕迹,一班小伙伴们正在尽情地戏水。她没有哭,默默地走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也许是我家秀玉命大而不该绝,或许是我和志兰这做人积了点阴德,总之我家秀玉是脱离险境,自己捡回一命。不过,有过这次经历,往后再也不敢戏水了。
我们那时有什么来着?那时生活枯燥,原本说三国的路亭也当作封资修被破四旧了,谁说三国谁就是复辟,村里几个在场子上说过三国的也被开起批斗会给群众斗争了。没啥娱乐,每有电影总是露天放了无数次,看得人人几乎都会背下来。我们都看过《卖花姑娘》《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冰山上的来客》《桥》什么的,当然还有革命样板戏,再有就是我国体育健儿参加世界比赛的纪录片。那些体育健儿得奖牌时,国人送上鲜花什么的,比大熊猫还珍贵。
宝升就是大伯大婶的大熊猫。
大伯大婶很快挂了。胖乎乎的大婶先大伯而去,年仅六十开外就高血压高血糖,那天晌午在正猛的骄阳下晾晒屏纸,人一昏去就倒地不起。庆生他们发现后抱到床上,赤脚医生过来检查后,说是脑卒中。这么着,大婶没几天就蹬脚而去了。大伯过后没几年也痴呆了,每次都会走得老远,最后才被庆生庆巧两兄弟找回来。兄弟两人后来拿绳子拴住他不让出门,这么一折腾,人瘫痪在床,几年后也闭眼了。我们村里人都说,大伯大婶对外人没怎么亏待,也没本事吃亏人家,只是对我家使恶。如果有罪孽,大伯大婶也仅仅是在我家这边犯下的。
大伯大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那些年先后死的。人们这评论,也算是给他们盖棺定论。
一代管一代,茄子拔了植芥菜。庆生庆巧也就是我们庆字辈这代,两兄弟做人也是苛刻的,现在想想他俩没什么大恶,无非是非常计较针头细脑的小事,人不大方,人缘很差,就没见人家说过他俩好话。我想,这跟大伯大婶当时的家风息息相关。
阿恩这寿儿倒生了个儿子,长着一副滑稽相,是个非常招人喜爱的小孩。我那个大翠堂嫂跟我大婶一样,对这个孙子珍爱有加,每时每刻带在自己身旁。有一天,大翠嫂子带累了,自己躺在竹椅上睡过去,顽皮的孙子蹦跳着走到屋外去。大翠嫂子醒来时,遍找不着孙子,就到处呼唤,却总也没见踪影。直到落暮时分,屋外腌竹料的腌塘里浮起孙子。那腌塘原本都是腌着竹料的,后来竹料被捞走了,只剩着一塘满满的石灰水。许是这孙子在塘沿玩耍,不小心掉了进去。谁也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严酷的现实反正是淹死了,学会走路没多久,说没就没了。
冷水窟乃到许多石桥湾的人们都过来了,大家无不掬一捧同情的泪。我家秀玉胆忒大,大翠嫂子将孙子盖上被子时,秀玉揭开被子看了又看。她只觉得这小孩睡着似的,一点也不害怕。
阿恩这寿儿跟他妻子后来没再生过,人也越是蔫巴下来。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就是后来有一次仅跟我这大翠堂嫂子为着点小事拌了几句,可能心里存着心结,便将自己挂在自家横梁上。阿恩一去,妻子不久后也改嫁了。庆生和大翠那打击可想而知。庆生接着也头发蓬乱,脸上爬上褶皱,现出了一副苦相。
包产到户那会儿,我家这边渐渐热闹起来。庆生看着这边,鼻子里总哼哼地打着鼻头冲。他很看不惯我家这边热闹。没几年,便卧病而死。大翠此后只得独个儿造屏纸,那辛劳可想而知,后来人越是佝偻下来,很快也去了。这一脉,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时,已断了根儿。
这境况,我是最不愿见着的。
回头再说宝升这儿。宝升因原先有大伯大婶特别是大婶宠着,人是活络的。宝升上学时成绩不错,高中毕业后又复习了两年,不像宝楷那样后来才去回炉的。然而这宝升跟忠厚的宝楷一样,终是没有考上。其实倒不是有没考运,而是那时候实在难考。
没过考大学这门槛,当然都得回到石桥湾来。宝升这侄儿也不造屏纸,人家忙死忙活,他只听碓声响不进碓坊门,终天没事地四处闲逛。这后生儿有一点不错,那就是不会偷腥,从来没见他偷偷摸摸着爬人家大姑娘媳妇儿的窗子。也许他不喜欢这一口。后来,他还拜过师学过零星拳脚,能在人前施展几个套路。那时的宝升,似乎一下子成了个人物。
这么个人物,按理江湖上是有地位的。宝升也曾一度活得有滋有味,手头总是有花不完的钱。人家没见着他做什么买卖,但总是见他屁股兜里有钱,渐渐也就怀疑这钱来路了。要是外出跑供销,说不定会挣到大钱,可你没走出石桥湾,哪容易这么来钱?果不其然,许多人登门而来,来人不是做客,而是来催债,质问宝升借的钱何时能归还。大家这就知道了,原来宝升在悄悄地放着民间高利贷。我们这地界将这行当叫放老高,有人缺钱,也有人想赚钱,这营生不论哪个年月都是有人干的。然而,老高总不是正经路子,人家钱进来,高着利息放贷出去,图的是中间这段利息。要是人家能及时还上是可行的,但如果还不上,窟窿只会越堵越大。这么一来,总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却怎么也补不完整。
宝升他妈也就是我那堂弟妹林英这下艰难了,原先放着由大伯大婶宠爱,现在接管宝升为时已晚。来人一上门,她就立马从家里跑出来将人家挡在外头,好话说了几箩筐,那意思无非是叫人先等着,欠下的钱慢慢还上。她知道仅凭家里造屏纸这点收入是永远还不上的,但她担心庆巧知道这事,接受不了这事实。庆巧这人是有名的暴脾气,平时跟人稍有说话不顺就争吵不止,动架也是常有的事,这点林英最知根知底。林英这人心地善良,待人接物也很得体,她在家里是块夹心饼,这人难做。
然而,事情是瞒不住的。后来庆巧知道宝升这儿放老高,操起一根扁担直朝宝升掠去,好在宝升溜得快才没挨着,不然一扁担下来脑门早开花了。宝升一路哭着跑了,庆巧这边也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那叫一个伤心又好气。
宝升当然难逃法网,很快被派出所抓走了,在牢间里蹲了几年。这就是孩子被人宠着落得的结果。我后来看看周遭各色人等,凡跟宝升同样的孩子,十有八九长大成人后都是这种结果,也不知这是宿命还是造化弄人。
也因诸事不遂人愿,庆巧后来也越来越窘迫。都说上门别说兴衰事,一看脸色便得知,这话应在庆巧身上最是灵验。昔日那么的一表人才,这当儿早已苦纹满脸、腾蛇入口,人也邋遢。也因缺钱,儿子又被关进了大牢,庆巧老大不小了还去外头打工。最后一次从山外回来,第二天早上林英堂弟妹先起床做早饭,回头来叫庆巧起床时,发现已丫挺在床上,也不知什么死因。后来倒是有人传闻,说庆巧患了梅病,这之前上过镇医院,是接诊医生后来向人透露的。这无可䅲考。再说,梅病也不至于暴死。既然人已归棺,一切的揣测再也没有必要。
那么些年,我们这座七间大屋里经常死人,先是东边那头,再是我西头这边。庆生庆巧他们两家萧条后,我的老婆志兰也旧病复发死了,接着我也从棺材盖上升腾而起。
其实,死人是常有的,哪座屋子不会死人?然而,这么些人英年早逝,听着也着实吓人。后来想想,也许跟门前那两棵小栗树被砍有着关系。小栗树倒下后,屋前是亮堂了,但喜鹊没有了,再也听不到喜鹊的叽叽喳喳声。喜鹊总是报喜的。
宝升这侄儿从牢里回来时,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石桥湾已因兴造水库,包括我家和宝升家在内的大半人家,搬迁到温州城郊接合部的石桥社区。林英堂弟妹张罗着给宝升说了一门亲,是个边远山区来这处打工的姑娘。这宝升的家是成了,但因家道实在艰难,这个外乡的女人有时出走有时又回来,将家当作一个客栈。林英堂弟妹好话说尽,央求这个儿媳给她家续个香火。媳妇也没别的要求,只说不图别的,过日子将就就行,只要有吃有喝,自己就留下来。林英堂弟妹说我们都有一双好手,过个日子是没问题的。媳妇答应留下来。林英堂弟妹是不放心的,每到落夜都悄悄地在宝升的门外偷听,听听他们有没在做传宗接代的大事。
媳妇后来生了个儿子。正在林英堂弟妹高兴之时,媳妇留下儿子又离家了,这次一走再也没有回来。抚养孙子的重任就落到林英堂弟妹身上。她所付出的辛劳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懒肚惯了的宝升从来没想着找门路挣钱过日子,终日在街坊之间四处游荡。忽然有一天,一个变把戏的人牵着一只狗,来到我们这儿,择了空旷地,一阵锣子敲过,变起狗踏碓戏法。那狗听话地踏着小碓子,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这声音跟我们碓坊那浑厚雄壮的声音是无法比拟的,这只是玩玩戏法而已。没料,宝升死死地盯着狗踏碓,突然一声惊叫起来,接着疯跑不止。
这事的结果是,宝升人也越来越不修边幅。也是从这时开始,他那嘴角总是哈喇子直往外掉,又一味嚷着想吃豆腐娘。豆腐娘是乡间土话,其实就是豆腐渣。我们在乡间那时,做过豆腐后,渣子舍不得丢掉,都留着吃了。然而毕竟是渣子,味道是完全没有的。
宝楷后来开导宝升,说:“豆腐是豆腐,渣子是渣子。”
宝升马上不高兴了,说:“当我不知道啊?豆腐水做的,阎王爷鬼做的,只有豆腐娘才是真货。”
真是谁个也拿他没法子。
这么着,宝升这儿邋遢得没个人样。我家秀玉被左胳膊上那道印痕魔怔那时,央上宝升这儿帮衬着在原先的石桥湾老宅废墟上起屋子,宝升这儿很爽快答应下来。宝升这儿一听去干活会有工钱,有工钱就可以换酒喝,屁颠屁颠地就去使力了。他从来不去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将日子过下去。
我这就纳闷,宝升原本是个聪明的孩子,越大越不像样,到头来怎会落到这种境况?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找不到正确答案。
忽然有一天,正在街坊四处游荡的宝升这儿,被纸山下来的破风车当街拦住了。宝升向左躲她堵左边,宝升向右绕她朝右去,愣是不让宝升过去。宝升这下急了,说:“我不走街我还干吗?”
破风车仰头看看天,很神往地说:“好像听到喜鹊叽喳声。”
宝升这儿说:“城里哪来喜鹊?”
破风车拿手指着自己胸口,说:“这儿,真的听到喜鹊叫声。”
经这一说,宝升陷入了沉思。良久良久,宝升也指指自己的胸口说:“我也听到了叽喳声。”
一听这话,破风车那张龟裂的老脸上现出笑容。她那蓬松的白头发在阳光照射下分外耀眼,被过街的风儿轻轻托着,朝着四周飘逸不止。她沙哑地说:“听到就好。”
打那以后,宝升不再四处游荡。他开始外出打零工,哪儿有零工就去哪儿,后来周边有几户人家的老人去世,他去帮个忙什么的。人家这白喜事正愁没人帮衬,宝升这不请自来都是很欢迎的,末了不忘付上相帮这几天的工钱。一来二去,宝升这儿将白喜事做得熟络了,也做出了经验,于是专拣人家的白喜事,谁家死人就去谁家。也因这些人家都备着现成酒水,宝升这酒喝过,肉啊鱼的也都吃过,就将工钱积攒起来,给儿子德瑞学费。
我那林英堂弟妹也高兴起来,宝升这儿有了点积蓄,她也不再给人家老人当保姆了。只是宝升这儿子德瑞学习很用功,培训班也上得多,学费仍然不够。我家秀玉、宝杉、宝旦等人,都经常接济一些。爱花和素娥是没有的,她俩手头很是拮据。
我这么着絮絮叨叨地将大伯大婶家四五十年间的事一并说了,绝不是图一时之快。我是感叹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善恶没相报,天地也有私。大伯大婶若是地下有知,也该自有一番感慨。
好在大伯大婶这个曾孙德瑞,是非常争气的。德瑞打小就懂事,又勤奋好学,眼下已有腾达之兆。如果照此下去,不灰心不懈怠,终归会有出头之日。破风车喜欢德瑞,想必那是人瑞的一种心灵感应。也许,这感应是很准的。
我那么怀念我们的老家。要是依旧坐在自家窗下,看着小栗树的果子扑簌簌掉落,听听喜鹊的叽喳声,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