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拂晓。
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惊醒了秦雪珍。她警觉地睁开眼,和衣而睡的杨莉萍已经收拾好了,正挎上药包,准备出去。
“噫!这么早,就要走了吗?”
“唔。同志们都早准备好,就要集合出发啦!”杨莉萍说完,轻轻巧巧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一骨碌翻身爬起来,穿好衣服,瞟了一眼尚自熟睡的玉莲和春哥,也快步跟出去。
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深灰色的雾,笼罩着这小小的山村,野外的一切,都隐没在迷迷茫茫的浓雾中。场坝里,战士们已都准备好了简便的行装。雷铁柱和丁亮迈着稳健的步子,并排地走过来,她上前问道:“指导员,你们就要走了?早饭也不兴吃吗?”
“我们带有干粮。”丁亮指指战士们肩上带的、昨晚上炒好的包谷泡。
雷铁柱对身旁的宋心田说:“通知各排,马上集合!”
战士们很快地站成整齐的队列。各排长报告了人数,雷铁柱开始讲话。
这时候,除开春哥外,所有的人都起来站到了门口。
雾色中,一种声音在很远的地方时断时续地响着,但分辨不出来。
“得得得——得得得……”山下的小路上,传来清晰的马蹄声。一会儿,哨兵带着营部通讯员小吴上来,汗流浃背的小吴向雷铁柱和丁亮敬过礼,把一张纸条交给雷铁柱。
雷铁柱抻开纸条,和丁亮共同看:
雷、丁:
我驻老鸦山的三营跟渡河过来的川军一个团接上了火,团部命令我营火速增援,但据侦察队报告,临河镇的敌人也已出动,石团长、方政委令留下你连去王家沟一带阻击该敌,以保证战斗的胜利!
此
令
一营长:冯平
教导员:孙金海
X月X日
雷铁柱问小吴:“王家沟离这多远?”
不等小吴回答,玉虎说:“王家沟离这有七、八里路,离临河镇有十五里。连长,我带你们去吧!那些地方是我的脚迹窝,熟悉得很。”
雷铁柱看看丁亮,丁亮点点头。玉虎高兴地咧开大咀,走进屋拿起猎枪,悄悄地对站在门口的秦雪珍说:“你在家想法弄点吃的,等我们回来。”秦雪珍瞥他一眼:“就数你机灵!”玉虎“嗨嗨”一笑,跑过去站在队末。
这时,只听雷铁柱说:“……王力生同志留下,全连立刻出发!”
“连长,为什么留下我?”又高又瘦的王力生问。
“你已经病了几天了,体力不行,部队要跑步前进!”雷铁柱做事从来都干脆利落,当然也就没什么价钱好讲。
王力生恳求说:“连长,我保证跟上同志们,保证跟上!”
“不行,这是命令!”雷铁柱果断地把手一挥,“一切行动听指挥,懂吗?”
王力生委屈地看着丁亮。丁亮当然理解王力生的心情,但是,他更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王力生如果跟着去,将要忍受多么大的痛苦呵!即使王力生能坚持住,丁亮本人也相信王力生能坚持住,但作为指挥员来说,对战士的关怀是非常重要的!忽略了这一点,就不能体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就违背了党和领袖的教导!他亲切地抚摸着那位战士的肩膀,婉转地:“力生同志,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好样的,但雷连长的决定是正确的!你应该毫无顾虑地留下来,等我们打完这一仗回来,然后再一起走。去吧,进去休息一下,好好将养身体!仗嘛,有你打的。”
雷铁柱已经带着部队出发了。王力生难过地耷拉着脑袋。丁亮看看消失在雾色中的战士们,对正在目送部队的秦雪珍说:“大嫂,我们这位同志就交给你们啦!”秦雪珍应了一声“嗯!”丁亮对等在身边的宋心田说:“走!”立即大步流星地追赶部队去了。
秦雪珍看看王力生:“同志,依还到屋头休息嘛!里边暖和些,我来扶着你。”王力生懊恼地说:“我自己能走!”却不动。秦雪珍想了想,向那边喊:“玉贵,你来陪这位同志坐坐嘛!”玉贵飞叉叉地跑来。叔嫂二人架着王力生,硬把他搀进了屋。秦雪珍又把玉贵叫到门口,轻声说:“看倒点,不要让他跑了!我去生火,跟他煮碗稀饭。”说罢,进那边屋去了。
陶二公已经上山采药去了。王力生烦躁地坐在床上,看看有如“哼哈二将”般把在门口的玉贵,叹口气,微微地闭上眼睛。这位扬子江边长大的、铁匠的儿子,血管里奔流的是父辈那好动不好静的血液,性格也秉承了父辈的强硬和耿直。此刻,他的一个心思早飞到战场,眼前渐渐地出现了一些断续的画面:
崎岖的山路…前卫连的战旗…急速前进的部队…连长部署火力…连长发出战斗号令…我军欢叫的机枪…成片倒下的敌人…敌军的疯狂反扑…战斗的胶着状态…我军机枪射手负伤…连长喊:“王力生,机枪!”…他勾动机枪…嘹亮的冲锋号声…他端着机枪跳出掩体——“不要动,看摔倒了!”王力生惊讶地睁开眼睛,面前仍然是傻乎乎的玉贵,对方正双手扶着他哩!
玉贵说:“刚才你搞啥子板眼,眼睛闭起手脚都不停住?”
王力生笑笑:“打了个盹。”他于是想起那些断续的画面,心里便乐滋滋的,但一看到面前的玉贵,就发起愁来。“要想法摆脱这傻大个才好!”他想。终于,他有了主意了。
玉贵已经依还回到门口去,仍是傻乎乎地坐着,关切地看着他。
王力生打个招呼:“大兄弟,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说啥子嘛?”
“过来嘛,好听的话。”
玉贵走过来了,王力生拉着他:“坐下嘛,站起不归一。你喜欢打仗吗?”
玉贵想了想:“喜欢。就是没干过,不晓得啥滋味?”
“安逸得很!”王力生尽量搜寻学到的本地话来逗他,“你还不晓得,打仗嘛,就象吃啥子稀奇好东西一样,也会巴上瘾嘞。你没尝过嘛就算啰,一尝到味道就丢不脱,硬是越打越想打,越打越扎劲,越打越上瘾!看到人家打,自己在半边干看水鸭子,心头就像被猫抓一样,痒舒舒的嘞!不信,你可以试一下看。开盘洋荤嘛!”
“当真的?”玉贵果真有点跃跃欲试了。有滴滴口水,似乎要从那嘴角漫出来,他赶忙“虎”地一声倒吸了进去。
“咋个不是嘛,我就是巴上了瘾的噻。”王力生看得真切,知道有了“效应”,于是又进一步引诱:“我看见同志们去打仗,心头硬是慌得很喽,就像吃鸦片的人见了大烟一样!你听嘛,好像那边已经真的干起来了嘞!要是你能帮我想个法子就好了噻!”说罢,求助似地瞄着玉贵笑。
玉贵州还没来得及搭腔,就听到场坝里传来秦雪珍的喊声。他慌忙答应说:“喂。在这点。”又对王力生说:“我出去说两句就来。”随即跑出来,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大声高气的喊啥子,干萝卜发胀了吗?”
秦雪珍忍不住一笑,说:“好大的脾气!我是说,你少说点话,让王同志好休息。”
“我以为是天垮下来了吗咋个,原来是这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我这样大个人,清醒白醒的,啥子事该咋个做,我晓得,不要你管!去去去,快把稀饭煮好了端来。饿死了他看你赔得起不,还来管我?”他装得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两手叉腰,愣眉鼓眼地,象一截大木头般立着。
秦雪珍微微一笑,走了。等她一转身,玉贵就赶快几大步跑进屋里,说:“我家嫂嫂倒是好人,就是‘城皇庙的土地’——管得宽!”马上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先前你叫我跟你想办法,我有啥子好办法嘛?我看,干脆我们一起去!”
王力生故意激他:“你不怕?”
“怕啥子喃?嗨1不是吹牛,哪个不晓得我郑玉贵是个不怕事的孙猴子!”他神气地拍拍胸脯,又轻声说:“我们悄悄起走,这条路,我熟得很噻!”说罢,朝外边看了看,高兴地说:“正好没有人,我们从这边角角头下去。”
刚跨出门坎,玉贵忽然一顿脚:“拐了!我的火药枪还在那边屋头。”王力生慌忙说:“不要拿算了,免得讨麻烦!到那边去我帮你搞一支硬火的。”玉贵点点头,猛然看见门口放着一把砍刀,连忙拿起来。刚要走,穿山甲“哄”地窜过来,他慌忙“唿唿”地打个口哨,那狗乖乖地蹲在地下看着他。他又向那边屋瞟了一眼,反转身心急火燎地追赶王力生去了。
秦雪珍端着一碗白米稀饭出来,叫声“玉贵”,不见影响,她又叫,还是没人应,连忙几大步跨进这边屋里,四下一看,惊讶地说:“怪了,都遁土了吗!”于是急忙把稀饭放在桌子上,快步跑到场坝边,只见模模糊糊的两个人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她提高声音喊:“王同志,玉贵……”
雷铁柱和丁亮带着队伍风驰电掣般飞跑着。出了一片杂树林,玉虎指着远处一个山湾湾说:“连长、指导员,那边就是王家沟。这里叫黄桷南坳。这下面的一条大路就是通临河镇的。”雷铁柱立刻命令:“一排长,先抢占那边山头,注意监视敌人;通讯员,叫二排三排快跟上来,集结待命。”自己就和丁亮在玉虎的引领下,观察好地形,很快地部署好火力配备。
在这里,可以清楚地听见老鸦山方向激烈的枪声。
浓雾散尽,现出蔚蓝晴朗的天。可以看见:一条大青石板路,呈“之”字形从坳口伸延出去,时隐时现地消失在远远的一个山拐拐上。靠右边山头的石岩上,长着一棵两人合抱的黄桷树。前卫连占据的两个山头,恰好似两把钳子,卡住了坳口大门。右边山头前面是一片光秃秃的、岩石嶙峋的陡坡;左边山头前面是一片茅草丛生的斜土坡;再下面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对面有一个长满杂树的、与这边山头大致平行的小山头。只要牢牢地卡住“大门”,封镇住那个小山头,敌人就只有被压缩在谷地里,被动挨打。
老鸦山方向的枪声越来越激烈了。
约摸过了近一个钟头,山拐拐上首先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柴块,后面是一个戴博士帽的肥猪一般的家伙,紧接着一长串吊儿郎当的保丁懒洋洋地跟了上来。肥猪回头吼了一声,保丁们紧跑几步,但马上又一切恢复原状。那种蚂蚁搬家似的爬行速度,慢得真叫人着急。
趴在丁亮身边的玉虎轻声说:“那大柴块就是独眼龙。肥猪就是魏歪咀的孽种魏跃祖。”丁亮立刻把枪口对准了移动的肥猪。玉虎仔细又搜寻一会:“噫,奇怪,咋不见他老子呢?”丁亮说:“别慌,早迟都跑不了他!”
走在双枪兵前面的乡保队已经离坳口只有五十来公尺了,独眼龙返身回去催攒稀稀拉拉的保丁队伍。此刻,肥猪已经只要再跨上十几级阶梯,就窜上坳口了,左边山头的雷铁柱喊了一声“打!”丁亮手一扬,“当”的一声,魏跃祖连哼都没哼出来,就滚到路坎下去了。霎时间,机枪声,步枪声,手榴弹爆裂声,夹杂着敌人喊爹哭娘的凄厉声,使得这本来沉寂的深山,鼎沸起来……敌人丢下了二十多具尸体,象兔子一样惊慌地返了回去。后面的双枪兵,赶快寻找隐蔽地形胡乱地还击着,再后面的则被堵在山拐拐上。
“注意节省子弹,没有命令不准乱放枪!”雷铁柱的声音像洪钟。
双方僵持了几分钟。敌人整理好队伍,发动了集团冲锋。看得出,兵力不下于两个连。
前卫连又是一阵排子枪。敌人丢下了大片尸体,乱糟糟地返了回去。
一个指挥官模样的敌人,躲在远远的一棵大树后,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
“打掉他!”
随着丁亮的声音,“哒”——机枪射手一个单发,那家伙身子一晃,滚到了一边。
“哒哒哒”,一串子弹飞过来,落在丁亮面前的土埂上,土块乱迸乱飞起来。这是一股偷偷爬上对面山头的敌人打过来的。
雷铁柱那边的机枪响了,敌人那挺机枪立刻哑了声。
被压缩在谷地那边的敌人,这时改变了方式:用火力封锁住右边山头,约一个连的敌人向雷铁柱发起了猛烈冲锋。
敌人刚爬到斜坡下面,战士们的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了,前面的敌人倒了下去,然而,后面的却又在敌军官的督促下,凭借着他们同伴的尸体和茅草地的掩护,躲躲闪闪地继续往上冲。
“轰”,一颗小型炮弹,在雷铁柱阵地前沿爆炸了。紧挨着又是两三颗。立刻,阵地上硝烟弥漫。
丁亮剑眉一竖,沉思片刻,叫一排长负责指挥,招呼玉虎,穿过浓烟滚滚的大路,来到雷铁柱身边。
山下,敌人正在溃退,雷铁柱的机枪,有为一条卷动长舌的火龙,怒吼着“礼送”。
忽听“嘶”的一声,丁亮喊声“不好!”急忙把身后的玉虎往旁边一拉。那颗炮弹在五、六公尺开外爆炸,掀翻了一棵大板栗树,泥土溅了丁亮一身。
“我去把那门讨厌的小炮搞掉!”
雷铁柱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丁亮两边一看,叫道:“张班长、陈德龙,跟我来!”两个战士立即敏捷地跟在他后面。
等雷铁柱悟出是丁亮,回过头想说什么时,早看不见了。
到了一片树林子,丁亮轻声问玉虎:“从这里插进去,行吗?”“行!”于是,四个人轻轻悄悄地进了树林子,来到一个隐蔽的山坳里。
从这里,可以看见,国个双枪兵围着一门小炮,躲在小山头这面的山洼里,盲目地向前卫连阵地发射。
“瞄准点,敲掉它!”丁亮命令说。三支枪一齐响,报销了三个。另一个惊惶失措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慌抓抓地拔腿想跑。
正当丁亮要想开枪的时候,前面不远的树丛中“叭”地一声响,一粒子弹追上了那个敌人,强迫他倒在地上。
四个人同时惊愕起来。丁亮警惕地注视着那树丛,忖道:“这是谁呢?”
听得树丛中“稀稀沙沙”一阵响,王力生和玉贵跑了出来。丁亮立即紧跑两步,亲切地抓住王力生的手:“力生同志,你怎么来了,病好了吗?”
“一打仗病就好了!”王力生幽默地说。“我们从上面这道山梁子下来,听到敌人打炮,我就钻进这树林子来想搞它,不料被你们占了先!指导员,我们马上回阵地去吧?”
然而,丁亮却正出神地凝视着对面的一道小山梁子。那里,生长着一片矮小而茂密的青杠林,前面是一匹不高不低的石岩,宛若是一道天然屏障。占据那石岩,居高临下,正可以钳制敌人的小山头。这对于配合正面阵地,分散敌人的火力,具有重要的意义。
这时候,阵地上居然沉寂下来,老鸦山方向的枪声也渐渐地稀落了。
丁亮看了看同志们,说了自己的想法,征得大家的同意。于是,六个人成一列纵队,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向那道山梁子。
前卫连打退了敌人近十次冲锋。阵地前沿的茅草坡已经成为光溜溜的、弹痕狼籍的坎坷地带。谷地里到处摆满了双枪兵的尸体。在战斗的间隙中,雷铁柱每时每刻都掂记着丁亮。
苟延残喘的敌人,兵无斗志,但在敌军官的督促下,倚仗人多,又呜嘘呐喊地胡乱放着枪,拖拖沓沓地发起了冲锋。
雷铁柱一声喊:“打!”密骤的弹雨,飞篁疾矢般躲向敌群……手榴弹的爆炸声,同敌人的狼嚎鬼哭交织成一片。敌人又溃退了。然而,小山头上的敌人机枪,仍然疯狂地向我方阵地打来。
这时,突然,在敌人的后方,响起了枪声。但听得出来:火力不强。
雷铁柱不解地自语着:“这是谁呢?”
“指导员他们罢?!”聪明的宋心田猜测着。为了得到证实,他听得特别专心。
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弄蒙了,惊惶失措地到处搜寻。但是,当他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并且立即意识到遭受两面夹攻的致命危险的时候,于是就发生了一阵神经质般的动乱;之后,立刻就有两个班调转头,匍匐着远远地向山梁子打枪。
丁亮和同志们时时变换地形,东一枪西一枪地牵制敌人。
暴跳如雷的敌副营长,命令小山头上的机枪,调头向小山梁子,子弹哀嚎着打在石岩上,石屑到处乱飞。
雷铁柱两眼睁圆,手一挥:“打!把敌人的火力吸引过来!”立即,我方的子弹呼啸着,向敌人射去……敌人绝望地四处乱窜,看样子,要想逃跑了。
这时候,冯平带着二连赶到了。雷铁柱大喊一声:“冲啊!”端起机枪首先冲下山去。
嘹亮的冲锋号声震撼山谷。如虎添翼的战士们,成排山倒海之势,向溃散的双枪兵压下去。
丁亮听到冲锋号声,大吼一声:“冲啊!”拔出钢刀,跳下两米来高的石岩,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向敌群。但是,忽然,一颗子弹从他的右腿肚穿过,血,顺着破烂的裤管往下淌。
后边的王力生吃了一惊:“指导员,你受伤了!”
“没关系,去掉一点皮!”他也顾不得包扎,挥舞钢刀,准确地向一个惊慌逃窜的敌人劈去。
王力生跑了两步,猛觉得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一块石头旁边。
刚解决了那个敌人的丁亮,听到响动,回头一看,急忙跑过去抱起战友,轻轻地唤着:“力生同志,力生……”猛然,从背后扫过来一梭子弹,他只觉得腰部一阵麻木,身子一软,重重地摔在那块石头上,人事不醒了。
旁边的陈德龙吃了一惊。四下一瞧,只见在几十公尺远的一棵大树后,一个敌军官模样的家伙,正咧咀呲牙地狞笑哩。陈德龙不由浑身冒火,狠狠地打过去一梭子,那家伙摇摇晃晃地一个狗吃屎,跌倒了,但随即又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陈德龙手疾眼快地补了一枪,那家伙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再也没爬起来。陈德龙于是立马跑到丁亮身边,轻轻地呼唤着:“指导员,”但是,听不到丁亮答应。他又连喊了两声,仍然……
这时候,雷铁柱和宋心田赶到了,一见这情况,大吃一惊。雷铁柱慌忙抱起丁亮,一看,血肉模糊,分不清哪是伤!一摸,心口还“怦怦”地跑跳。他痛苦地叫了两声,没有回答。刹那间,他的心肝都仿佛要爆裂了。宋心田痴痴地站着,泪花,噙满了;泪水,流出来了,顺着那张稚气的娃娃脸。
“水——水……”王力生痛苦地呻吟着。
雷铁柱向四周看了一眼,大声问:“谁有水?”
“这儿有开水。”杨莉萍回答说。她跑得汗涔涔的,后面跟着二连卫生员卢天朋。她喘息着问道:“连长,谁要水?”
“王力生同志要水。赶快抢救!”
“是!”
雷铁柱回头一看:山谷里,战斗已接近尾声。冯营长率领战士们正解决一部分企图顽抗的双枪兵;一部分敌人向临河镇方向逃走了。他铁青着脸,大吼一声:“同志们,干净彻底地消灭双枪兵,为指导员和王力生同志报仇!”说罢,一纵身,如飞地向那边冲去……
秦雪珍追了一阵,王力生和玉贵早跑得无踪无影。她靠在一棵老松树上,望着无边无际的林莽山峦,喘息了一阵,猛然想到应该做一点饭等红军回来吃。于是立即转身朝莲妹子家走。
莲妹子烧起火。秦雪珍刷锅掺上水,忽然想起:米呢?自己家,只剩下一小堆红苕;幺妹家前几天倒是买了一部分粮食,但多数是包谷,而且昨晚上还卖了一部分给前卫连;向隔壁借吗?陶二公又不在家,况且还不知道有吗没有,买吗?溪边仅有的两户人家都很穷,其余最近的就数王家沟了。她想了一阵,只得叫莲妹子清点一下,得到半升多米;再跑回家把红苕背来。很快地煮好了两大锅清稀饭。又在陶二公象烧了一锅开水。一切就绪,她才来到场坝里,找一条矮凳坐下,听到那时缓时急的枪声,心口不由“怦怦”地跳。
老实说,打枪,她并不是没听到过。这地方,双枪兵、乡保队、土匪加上缉私队,时常来骚扰,有时双方争执起来,也打仗;有时为了吓唬老百姓,也放枪。对于这些仗火、枪声,她每次无论是听到看到,总是不瞅不睬、坦然自若、等闲视之而感到厌恶,予以愤恨、鄙夷。然而,今天这仗火,不知怎么搞起的,偏偏令吸引她,给她以刺激,使她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关切、焦虑、不安,一齐向她袭来。她觉得总象有一种东西在促使她,让她到那响枪的地方去,她也想去,但又觉得似乎是多此一举,她又觉得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非要她去看一趟,不看不放心!究竟是去,还是不去?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促使她?天知道!不过,此刻,她的心里象压着铅块般沉重。她看看,太阳已经偏西,听听,枪声渐渐地疏落下来。恐怕是战斗要结束了吧?她揣怀一阵,最后终于决定:去看看!
春哥从屋里跑出来,拉着她:“妈妈,我肚皮饿!”
“喊幺孃弄点跟你吃。”她哄着说:“妈妈有事,不得空。”
“不要幺孃,不要幺孃!”孩子撒娇地抱着她。“我要你。你有空,你耍都有空。”
要在平常,即使再穷,孩子要什么东西,她都尽量将就,尽管再忙,孩子纠缠她,也从不发火。但是,今天她觉得讨厌:“短命崽崽,还不进去?看我打你不!”可是,当她看到孩子眼泪汪汪的脸庞,上面的惊恐与乞怜时,心又软了,做势扬起的手掌顺势抚摸在那张嫩脸上,说:“不要哭嘛,妈这就弄给你吃噻!”于是拉着进屋来,舀了一碗稀饭给他,“坐倒,好生点吃。妈到外面看看,吃完了再喊我。”
等她再出来时,对面山路口已经出现了前卫连的战士。“呵,回来了!回来了!”她欢呼雀跃、高兴地跑下坡去迎接。
部队整齐肃穆地走过来。战士们的脸色很严峻,谁也不说话,一个个仿佛脚步也很沉重地走过去。
她先是一怔,随即“呵”了一声,开始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于是极力搜寻着、辨识着,那些个亲人、熟悉的人。
迎面走过来小宋,脸上分明残留着泪痕。后面,四个战士抬着两付临时做成的担架,雷连长、杨莉萍和玉虎兄弟,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簇拥着相帮。她走拢去,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禁不住叫了一声:“丁……”下面的话就哽噎在喉咙里面出不来了……她又看到第二张熟悉的脸时,已经没有什么话,只是跟在丈夫身后,默默地走着,在担架旁边……
两个伤员被安置在郑二爹家堂屋里。许多人都围倒起看两位卫生员工作。秦雪珍和莲妹子一人端来一盆水。放下后,她觉得还有什么事情应该做,但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事。
当她的目光一接触到血肉模糊的伤员,立刻想起了那件该做的事;但看到了锅里的稀饭的时候,又想到该叫战士们吃饭。于是,她悄悄地把玉虎拉到一边,要他跟雷连长说。于是,她飞快地跑回自己家中,拿了珍藏的小半瓶云南白药,随即又飞跑回来,走到杨莉萍身边轻声说:“杨同志,你看这东西用得上吗?”
杨莉萍扭头一看,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双手抓着她:“大嫂,你真是太好了!这东西能止血,告口长肉,有些地方正可以用,而且我们也缺乏哩。不过,你不留着点吗?”
她没开腔,只是趁机揩了揩汗水。屋里的几个人都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她似乎觉得脸有点发烧,扭回身走到门口。场坝里,战士们已经开始吃稀饭下包谷泡。她看着,感到欣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欣慰,但是,马上就又想到了伤员,又忧愁起来。她暗忖:“我必须找点啥子事情做做,只有这样,心情才会平静些,免得难受。可是,做哪样嘛?——哦,那换下来的血污衣服不是该洗吗?对,马上去洗!”她转身来,“还好,还没有人拿走!”于是,觑过空,悄悄地抱起,跑到屋后水笕边,在谁也没有注意她的时候,默默地洗开了。
莲妹子偷偷地走来,一声不响地拿起另一件血衣服就洗。她看看懂事的幺妹,会意地一笑。哗哗的水声,暂时洗去了她心上的悲哀。
杨莉萍和宋心田赶来的时候,姑嫂们已经洗得差不多了。
天黑了。
团长石志新、政委方健民、营教导员孙金海来到茅坪坝看望伤员。
身材魁梧的石志新,在详细地察看过伤势之后,把冯平和雷铁柱叫到一边,告诉他们:“部分今晚连夜出发,向下游挺进!”
雷铁柱焦急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丁亮和王力生,没有说话。
丁亮的伤势很重,腰部和腚部连中两弹,倒下的地方又恰好是一块棱角锋利的大石头,上身摔破了好几处,都出了血,加上在先腿肚子就挂了花;王力生摔伤少一点,但是,一颗子弹头却嵌在大腿的骨头里。现在,部队要立即开拔,怎么办呢?
秦雪珍坐在灶门口传火。她看见一下子来了好几位首长,又看到雷连长的神色,不禁起了怀疑。她经过一番思索,终于猜出:也许是部队要走了吧?可是,指导员他们咋办呢?她惶惑而不无担忧地看着首长们,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石志新说:“团党委经过研究,伤员伤势太重,就留在当地养伤。”
她觉得心里踏实了,也宽慰多了。
雷铁柱却惊呆了。这种事,他是想都不敢想、也不愿想的。丢下丁亮,等于要了他的命!即使困难再多,无论如何他也必须带走战友,这是他暗自立下的决心。此刻,他痛苦地恳求说:“团长,政委!请批准我吧,我们连的同志轮换着背他们走!”
石志新看了他一眼,在屋里来回踱着。其实,他何尝愿意丢下丁亮呢!
“铁柱同志,”戴一副眼镜的方政委,笑吟吟地看着这位真如铁柱一般的连长,“丁亮同志负伤后,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你应该想到的,是怎样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一往无前,为革命多打几个漂亮仗!只有这样,你才对得起党和毛主席,对得起同志们,对得起老百姓,也对得起丁亮和力生同志!至于伤员,领导会作妥善安排的。你想想,他们的伤势这样严重,我们整天行军打仗,也没个固定地方,医疗条件又差,如果弄不好的话,反而会使他们的伤势愈趋恶化!这样做,不是我们关心和爱护同志的办法。因此,我们必须找一个适当的地方让他们留下来,养好伤,再设法让他们早日归队!”
“哪,”雷铁柱有些瞠目结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