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一声清脆的枪响,在这大年初一的拂晓,浓厚的雾霭中,静寂的山沟里传开来,益发带来一种震颤、恐慌、压抑的感觉,惊醒了人们的酣梦。立刻,整个山沟仿佛翻转了一般:狗吠声、鸡啼声、脚步声,兼以敌人的鸣嘘呐喊、叱咤吆喝……乱七八糟、闹麻麻地搅成一片。
秦雪珍正起来,猛可里听到这一阵骚乱,慌忙穿好衣服,胡乱拾掇一下就往外走。
门一拉开,就见周良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急问道:“你跑得这样急,啥事情打枪?”
周良森急促地说:“大孃,敌人来搜查了!”
她吃了一惊:“有多少人,是双枪兵吗?”
“有双枪兵、清乡队,不晓得来了好多人。龟儿些鬼鬼祟祟地摸进村来。我刚刚要去割猪草,发现了,我就立马来报信。龟儿些在后面追来了。我钻进树林里,从这边爬上来。龟儿些已顺着小路朝长风岩这边来了。”
“噫!血——”她忽然发觉周良森受了伤。连忙拉他进屋,关了门,很快包扎好。她正想跟他说什么的时候,外面远远地已经“围倒”“截倒”地咋呼起来。她估计了一下敌人与长风岩之间的距离,眉头一皱,急忙掀开里屋的地窖,叫周良森跍在里面,然后她细心地盖好,不露痕迹并设法留了一条缝,免使孩子憋气。她略一思事,又把马桶放在盖板上,抱春哥坐在上面假装拉屎,并把屋里的破烂家什乱七八糟地摆起。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她神态安详、动作麻利、有条不紊地迅速完成了这一系列布置之后,从容地披散着头发,抹了一抹锅烟子在脸上,然后走到外间屋听动静。忽然发现地下有一点血迹,连忙用灰掩上、扫了。
敌人的咋呼声越来越近了,并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了。她回到里屋,悄悄地跟春哥说:“等会有人来了就哭,就在地下滚,大声高气地哭,听到了吗?”孩子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她又轻轻说:“不准说良森哥在这点。有人来就哭,就闹,就在地下滚,像我打了你一样,听懂了吗?乖乖!”春哥懂事地点点头。她忽然咀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边骂边出去撮起灰、拿起笤帚,又进来把马桶移开,弄翻在地……
“嘭嘭嘭!”“笃笃笃!”
敌人开始打门了。秦雪珍佯装不知,仍是不干不净地骂,并在春哥的小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机灵的春哥果真哭起来。“哭!老娘还没死哩。你个狗日的清早八晨地嚎啥子,遇到鬼了吗?屙屎都不晓得好生点,屎呀尿的弄了一地,还不……”外面敲得急了,她才恶声恶气地说:“哪个?敲啥子?大年初一的,我家男人又不在,开啥子玩笑?想欺负我们两娘母吗咋个嘛?”
外边一个家伙粗野地骂道:“他妈的,你管老子们是哪个!天都大亮了还挺尸。快开门,老子们要搜查。”
“这屋头有哪样好搜查的嘛?乌七八糟、邋邋遢遢的,看污了你们的眼睛!”
“少啰嗦!开不开?不开老子们打进来了。”外面果真在用枪托打了。
“老总们慢点,我这门经不起打,请高抬贵手,我马上开就是罗。”看来不开不行了,她一手拖着笤帚,慢吞吞地走出来,打开门闪到一边。
外面一窝蜂进来好几个。为首的一个用枪逼着她:“他妈的,烂婊子!叫你开门都顽皮,磨磨蹭蹭的,关起门来好陪老公困?”
“老总,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们穷人家没吃的,只好睡咯。我们都饿得起不来床罗!也不晓得你们要来,也不晓得你们来有啥子事?听到你们大呼小叫的,脚杆都吓软罗,娃儿都吓哭罗,我还打他,不准他哭哩。”
春哥果然又哭起来,并在地上滚。她要跑过去拉孩子,又被那家伙喊倒起。
“慢点,你他妈的别嘴厉!我问你,看到一个娃儿过来没有?”
“哦。老总,你们的哪个弟兄跑了吗?我们不晓得咯。你明明看见我们关着门,还没起床嘛?”
“老子不跟你啰嗦。”那家伙回头对另两个说:“呆头呆脑地站倒干啥?搜嘛!”
两个乡丁慌忙搜起来。她慢悠悠地说:“娃儿弄翻了尿桶,臭得很哦。”乡丁一见屎尿泼了一地,忙捂住鼻子说:“硬是臭得很!”但又不敢不搜,在那里进退两难。她不由一阵暗笑。那边春哥又哭起来。她走过去拉起,边拉边说:“你哭,你嚎,狗日的闹得人家不安宁!还不滚起来吗?”嘴里说着,那眼睛却经常挂倒起,留神观察事态的发展、变化。
那为首的家伙骂道:“懒散婆娘,你咋个这样邋遢?大年初一的,人家都在围倒起吃汤圆,偏偏老子们倒楣,来闻屎臭!”
她故作惊慌道:“老总,我没请你,不晓得你要来嘛?再说,我们还没搞得赢打整,你们就来了,怪哪个嘛!”一边拿起笤帚扫着,慢吞吞地。
那家伙无可奈何地狠狠瞪了她一眼。两个乡丁随便找了一回,说:“班长,这屋头这个样子,他们又刚刚起床,我们是看到的,想来不在这里。我们到别处去吧?这屋头太臭了!太臭了!”
那位班长眼睛眨了一眨:“慢点,就是搜不到人,也要看看有哪样好吃的没得。总不能他妈的干上坎!”说罢,就亲自到处乱翻起来。看看实在翻不出个名堂,他恶狠狠地砸了碗柜门,推了秦雪珍一掌,骂道:“背你妈的时,穷毛蛋!大年初一都不预备点好吃的等老子们,安的啥子心?想老子们起来的时候,哪个不是搂着婆娘睡得正安逸嘛!只有老子们晦气!”
两个乡丁怕臭,早出去了。匪班长想来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也只得跟出去。边走边喃喃地骂道:“晦气!晦气!”
她眼盯着乡丁们走远了,假装到外面拖柴禾,四下里看了看,略一思索,叫春哥出来假装搬柴,哨看路口,自己依还把门掩了。
她打开地窖,放周良森出来,贴着他耳边说了一阵,要他沿着山脊上那条小路,到老鹰峰下、瀑布左侧第三棵大柁杉边,如此这般,“玉贵就会过来接你。你告诉他这边发生的情况,让他转给指导员,指导员会有办法的。”周良森点点头。她又说:“你的任务完成后,不要急着回村,就在山上帮助瞭瞭哨,估计敌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回来,免得引起新的麻烦。”周良森又点点头。
于是,她又出来,叫春哥带穿山甲去路口上走动、瞭哨。春哥去了。她于是叫周良森走。
周良森刚起步,春哥已经折了回来,轻声说:“妈,那些龟儿又来了。”她赶快拉周良森进屋,依还藏好。出来一看,果然山拐拐上转出两个乡丁。她马上若无其事地抓一把野菜慢慢地洗着。
两个乡丁走过来。头里的一个招呼说:“大嫂子,拜年了哦!”
她惊异地抬头一看,原来是王家沟的王顺福跟徐大山。要在往日,她一定会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去坐,装烟倒茶,然而,今天她只有气愤、鄙夷:“哼!这两个也来了,也做起这缺德事儿来了!”不过,既然来了,也得应付。只见她冷冷地说:“唷嗬!我是说今天又有啥子稀客要来嘛,檐口的麻雀儿噻硬是叫得很!原来是两位大兄弟。大兄弟,你们几时发了迹,抖起来了喃?好威风呵!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们来了嘞!恭喜,恭喜罗。本想请二位屋里坐,但是,可惜屋里也龌龊得很,怕霉气传染了贵体,我可吃罪不起咯!二位要做噻,请自行方便喽。请请请!”
“大嫂子,你何必挖苦我嘛,我们实在是没法子三!”王顺福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遂将自己如何被抓丁,怎样挨打受骂说了一遍。说过又是叹气。
她看看徐大山,这个昨天已经跟她说过了。她问:“你们愿意吗?”
“哪个龟儿杂种才愿意!”王顺福忿忿地说:“你问大山,哪个不是气愤难平,又无法可施呢?谁不想在家自在,反愿去受人欺侮、跟人卖命喃?”
“你我都是干人,”她看看烦恼沮丧的两个乡丁,开导说:“只要不忘了本,不做缺德事,不为非作歹,不跟绅粮地主一个鼻孔出气,乡亲们就自然不会难为你们了噻!今天,你们这样早来做啥子嘛?”
王顺福四下一看,凑拢来悄悄地说:“魏歪咀新近奉了命令,要搜查红军留下的伤员,好邀动请赏。”
穿山甲“汪汪”地叫。大家立刻住了嘴。只见一个匪兵走过来,说:“王顺福、徐大山,你们两个在这里干啥子,想勾引这懒散婆娘吗?班长都冒火了!”
二人连忙跟那匪兵走了。她望着他们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叮咛说:“别忘了,大家都是干人咯!”
趁这机会,她又叫春哥哨看路口。她看准了四下无人,急忙带周良森从屋角上柴禾草垛边一拐,指了路径,又低声嘱咐几句……周良森象猫儿般矫捷地钻进矮树丛中,倏忽不见。她不无担心地进屋来烧起火,一边思索着眼前的处境——
看来,丁亮的估计是非常正确的。幸好自己思想上事先有了准备,才免于慌乱而应接不暇。阴险狡猾的敌人,手段毒辣,卑鄙无耻,不管什么花招都耍得出来,自己还必须保持警惕,作好充分准备,以防不测。老鹰峰山洞极其隐蔽,伤员的伤势已经好转,又有玉虎兄弟在那儿照料,想来问题不大。眼下,她最担心的反而是送信的周良森!这孩子如果能安全到达,当然最好,万一出事,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出现什么样的局面?自己要如何扭转这局面?立即,周良森的形象在她的面前浮现起来:那发现窝棚而悄然离去的剪影;早上那带伤飞跑的剪影;那因贫穷而养成的性格;那像成人般的说话……叠印成此刻那个正猫着腰、机警地在山路上飞奔的周良森。是的,孩子挺机灵,道路又熟,完全可以放心!然而,敌人会不会搜到老鹰峰一带呢?按说,暂时恐怕是不会的,那地方不属于临河镇,是个荒无人烟的“三不管”的山旮旯。不过,天底下的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焦灼地站起来,凝视着牛肋巴窗外的树林。忽然,她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对呀,只要想法拖住敌人,就是胜利!”她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她高兴地坐下去,依还拨弄着火。那火,也仿佛通人性的一般,呼啦啦地亮起来……
许多天来,魏歪咀冥思苦索,日夜忧心。前天,金副官捎信来,免了他的后顾之忧。于是,他决定执行自己认为是思虑成熟、万无一失的计划:齐头并进;重点清查。所谓“齐头并进”,就是把他所有的兵力铺展开来,同时进行,换门密户,不得疏漏;所谓“重点清查”,就是按他自己设想的疑点,由他亲自监督,反复清查,务使干净!鉴于此,他部署在这大年初一清早,匪排长同独眼龙带头搜查附近村子;他本人直扑王家沟、老鸦山一带。他要来个突然袭击,使人们防不胜防!
魏歪咀一到哪里,那里就当然是鸡飞狗跳、人财遭殃。他指挥喽罗,只差把地皮都翻了转来,仍然是一无所获。由于老百姓痛恨他,也由于他路道不熟,当然不可能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不得疏漏、务使干净!眼见得上峰交下的差事无法销脱,亦难以搪塞,自己难逃责惩乃至覆灭的命运,他不由恨怒交加。他憎恨野狼精借机寻隙、挟仇相害;更恼怒众喽罗的平庸无能、众叛亲离,以及穷百姓的民心违逆、倾向赤化。懊恼之余,他忽然猛省:时间已经过了这样久,即令真有红军伤员的话,莫非不会已经走了,或是转移到了什么地方!然而,究竟什么地方?他茫然地望望连绵的群山,无边的林海,不由叹了口气:“唉,这苦差事,纯属水中捞月,捕风捉影!纵然真有什么伤员,这么大的山,四通八达,哪里藏不下个把人,叫我如何搜得着?莫非魏某恶贯满盈、在劫难逃!”但是,他既不敢违拗上峰的命令,亦岂肯就此罢休!于是又命令喽罗在附近搜了一阵,仍然是一锅大白水。于是只得垂头丧气地带着喽罗,到茅坪坝来跟那两股会合。到得茅坪坝,独眼龙跟匪排长尚未到。魏歪咀寻思无事,想在弥留之际看看他辖下的山水,借此驱逐心中的烦恼。于是又带喽罗,信步走着,不觉来到长风岩。远远地看见一些部属,正在茅屋那边跟一位女人纠缠,他便走了过去。
秦雪珍一见魏歪咀,立刻,十年前那个元宵节之夜,继之接踵而来的那些辛酸凄苦时日……化成一股股仇恨的烈火,汇成一座积压已久而终将爆发的火山。十年来的第一次短兵相接,想不到竟是在这样的时候:她身负着一项极其严肃、光荣的重大任务;而这任务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性质,迫使她必须保持理智、警惕!迫使她面对仇敌而不能有所作为、以死相拼!甚至是那怕一丁点当面的报复都可能毁了全局,都是一个错误!也竭力克制着,克制着!冷静地不住地揉着刚才被踢的地方,时而还“哎哟哎哟”地哼哼着,但是却在暗暗地观察着、思索着。
魏歪咀马起脸,四下里一瞅,继而恶狠狠地盯着秦雪珍。刹那间,他眼前的这个女人,使他的神经中枢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浮光掠影,在那脑海里何曾有半点记忆!被他践踏、荼毒的生灵成千累万,十年前那件小事还算不上他逢场作戏的一个小插曲,从何想得起来!不过,眼前这女人那瞬息即逝的目光,确曾使他大吃一惊:他看得出那敌视、愤恨、憎怒、厌恶;又仿佛觉得那是两柄尖利的、带火的剑,直穿透他的胸膛,进而要把他烧干、烧焦、烧臭一样。他不禁一阵战憟,继而是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再就是猎奇般的打量。
春哥一见魏歪咀面目可怖,吓得急往母亲身后躲。秦雪珍仍然不瞅不睬地哼着、揉着。僵持了好一会,魏歪咀才阴阳怪气地问道:“这屋里,就你两个人吗?”
“嗯。”
“你男人呢?嗯!说,你男人哪去了?”
她猛吃一惊,但却仍然镇静地、头也不抬地、冷冷地说:“不在家。”
“到哪里去了?几时去的?咹?说!”
“前天上午就出去了,到哪里不晓得。”
魏歪咀眼珠子转了几转,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嘿嘿,新年大节的也不回家团聚,不象话吧,咹?说!做啥子去了?”
“打猎噻!”她猛地扬起头来,直视着魏歪咀,“我们这些穷人家,既无钱又无米,连野菜都吃不起,还谈得上过年吗?这年头,地里无收,就是收几颗,也填不满那些狼心狗肺的黑洞洞!我们为了活命,就全指望帮工、打猎度日了。要是长期这样下去的话,还不晓得咋个死法,闭不闭得上眼睛哩!”
魏歪咀躲避着她的目光,假装宽宏大量地笑笑:“俗话说:‘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嘛,我看你的男人,是外出躲了吧?嗯!说!”一个“说”字,声调陡然提高了“八度”,示以威压。
“躲?哪些狗日的才不躲嘞!”她指桑骂槐地说。“眼巴巴地指望他打点野物回来,哪晓得一去不回,不顾我两娘母的死活喃。我唯愿那些狗日的、塞炮眼的,在山上摔断脚杆,或是被大头猫衔去、老鹰叼去吃了,我才高兴哩!”
魏歪咀却不理她,只是到处乱看。猛地,他指着后面的一片树林子问众喽罗:“那些地方,可曾搜过?”
匪班长慌忙毕恭毕敬地:“报告司令,搜过了。”
魏歪咀逼视着他:“搜仔细了?嗯!”
“搜……仔细了。”那班长惶恐地兀立着,笔直的身子下,两条腿在打战。
啪!魏歪咀一巴掌打过去:“混蛋!与我再搜一遍,不得马虎!”
“是!”那班长捂着脸,带人去了。
魏歪咀重新把这茅屋及其周围团转看了过遍,然后又仔细地打量着秦雪珍,心里头总是狐狐疑疑的。按说,屋子里头那乱七八糟的摆扎,眼前这女人披头散发,花眉污面的形象,都可看作是部属的战绩然而,女人的谈吐镇静自如,神态不卑不亢,而更使他感到惊讶的,就是那言谈举止间偶尔流露出来的仇视、冷漠与鄙夷了!当然,穷鬼们对官府从来没有好感,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如果说一般的乡巴佬,见了官府连起码的畏惧心理都不会产生的话,则就不可思议了!他发觉,眼前这女人,有的只是自信与嘲弄,尽管有时似乎也给人也慌张、惶悚的印象,但他也看得出来,这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佯装而已!女人不比寻常,而她的男人……果真是打猎去了吗?会不会跟红军伤员……他琢磨了好一会,始终不得要领。忽然,他发现了她背后的春哥,走过去一把抱过来:“你老子呢?你晓不晓得到哪去了?”
春哥“哇哇”地哭起来。她慌忙过来夺。魏歪咀松不开手,吼一声,身边的几个乡丁窜上来,王顺福和徐大山赶紧在前面,好象要绑架她母子一般,实则挡住了乡丁的去路……忽然,穿山甲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发疯般地对着魏歪咀咆哮着冲去。魏歪咀慌忙松了手。她赶紧拉起春哥退到一垛柴草边,用身体护住孩子,横眉怒目地直视着魏歪咀。
王顺福连喊:“打狗!打狗!”有两个乡丁撵着潜逃的穿山甲去了。王顺福跟徐大山连忙过来扶住魏歪咀,假装关心地问:“司令,咬倒哪点了吗?”魏歪咀羞恼地骂一声:“混蛋!”啪地扇了王顺福一个耳光。王顺福连忙退到一边,捂着痛处哼哼着,咀角边却溢出一丝不无嘲讽的暗笑。”
魏歪咀惊慌甫定,回头发现柴垛边怒目而视的秦雪珍,他一步一步地逼过去,脸上却堆上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王顺福赶忙又和徐大山紧跟在他身后,挡住后面的几个乡丁。
面对步步逼近的敌人,秦雪珍不禁怒火填胸,但她仍然有理智,仍然忘不了警诫自己:沉着、镇静、不准冲动。她极力护着背后的春哥,挺胸直腰地说:“你们要干什么?欺侮我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不懂事的毛娃儿,应该吗?”
“不是,不是。”魏歪咀在离她五、六尺开外站定了,说,“我向来喜欢逗娃儿耍,逗他的,不必认真。我想,你的男人新年大节的也不回家,这毕竟不成体统,你这屋里也不收拾一下,风光风光,这也太有伤风雅了吧?”
她平静地、从容地说:“你们的弟兄,在村子里骚扰了这半天,弄得哪一家不是这样?尤其见我家男人不在,更是百般凌辱,无所不至其极!一天来几趟,只差连地皮都造翻转来,还不放心?简直是要我们的命罗!”
“不是不是,误会误会。这只怪我平日对他们管教不严,待回去查明了是谁干的,一定严加处置。不过,你男人到底去哪里,干啥去了呢?”
“我不是说过了,打猎噻?”
“哦哦哦,对……打猎?打猎——呵!哈……哈哈哈,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哟。”魏歪咀言不由衷地发出一阵怪笑,笑得前仰后合,借以掩盖他的悲哀、空虚、焦躁、不安。
这时候,匪兵们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匪班长如获至宝地说:“报告司令,发现了一个窝棚!”
“窝棚?”魏歪咀顿觉眼前一亮,仿佛一个即将溺死的动物猛然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急促地问道:“里面发现了些什么,咹?”
“只是一堆草灰,扒开看过了。其实啥都没有。”
魏歪咀颇觉得扫兴。但他并不死心,恶狠狠地盯着秦雪珍:“做什么用的,说!”
匪班长带头,众喽罗的枪口一齐对准了她。王顺福跟徐大山仍然站在前面,也平端起枪,却暗地准备随时护卫母子俩。春哥惊惧地在母亲身后缩做一团,秦雪珍早算定敌人无论如何也搜不到什么把柄,搞不出什么名堂。此刻,她鄙夷地瞧瞧那些乌黑的枪口,成竹在胸地说:“乡下人,一年四季做农活,搭个棚子,青苗时节防野猪,收获季节撵猴子,平时干累了,歇个梢、烧杆烟都有个起倒,那堆灰留来沤粪,二天好栽红苕,好种南瓜。俗话说:‘庄稼是枝花,全靠肥当家’嘛” ?乡长从来不种庄稼,哪里晓得这些道理喃!”
匪班长因先前挨了魏歪咀的耳光,正想找机会发泄,他咆哮如雷地说:“你他妈卖X还咀犟!”他奔过去,一枪头子打下去。秦雪珍由于护着春哥,不便躲闪,腿子上着实挨了一下。王顺福连忙过去扶着那班长,挡住了那傢伙打下来的第二下,说:“班长,算了算了,别跟她妇人家一般见识,看闪倒你老家的腰,不好耍哦!”那班长怒犹未息地挣扎着……
突然,一个姑娘从对面山梁上飞叉叉地跑来,老远就喊:“嫂嫂,不好了,那边打起来了!快点走哇!”
魏歪咀讨不到便宜,自知无趣,又找不到什么岔儿,此刻就势下台,恶狠狠地扫了秦雪珍一眼,喝声“走”,带着喽罗狼狈地溜之乎了。
秦雪珍边揉着被打的地方,边问幺妹:“哪个跟哪个打起来了?”
“玉贵跟那些杂种打起来了!”莲妹子显然很急。
“玉贵?!”秦雪珍陡地一惊,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回来了呢,怎么又打起来了呢?”但是,也容不得她详细考虑,就赶快锁了门,说:“走嘛,去看看!”忍着痛楚,一瘸一拐地头里跑了。莲妹子刚移步,春哥在后面喊:“妈妈,”莲妹子这才发现吓蒙了缩成一团的春哥,连忙拉来背起,心急如火地跟在嫂嫂后面。
玉贵是怎么跑回来的?又如何跟敌人打起来?这里必须补述明白。这位楞爷,宁折不弯,也许从生下来的一天起,他身上的血液里,就充满了“不怕事”的细胞分子,但是,构成他那头脑的细胞毕竟过于简单,因而少思索、欠考虑、莽撞!本来,昨晚上丁亮认真分析了秦雪珍带回来的敌情,觉察出敌人的阴谋,作了相应的部署。秦雪珍从山洞回来,又把丁亮的想法转告了郑二爹。郑二爹连夜带着为伤员准备好的东西上了山,并亲自放了一晚上的哨。吵位移到了老鹰峰前面一个高高的、视野开阔的、能俯瞰每条路口的山桠口上。快天亮的时候,玉贵来换哨,郑二爹掂着莲妹子,就嘱咐了玉贵几句,赶回来了。不料,刚到家就发现敌人已经进村来了。老人寻思:“返回山上呢?倒还走得脱,但玉莲人小,恐怕反应不过来,山上有玉虎兄弟在,伤员也可以拄着拐杖勉强走动了,又作好了准备,谅来无妨。”于是,他只叫莲妹子偷偷地跟秦雪珍嘘了个信,——当然,这是在周良森之后——自己则专心盘算如何对付敌人。玉贵在老人走后,非常尽职,全神贯注地坚守岗位,他虽呆头呆脑,但在这种时候并不敢任性或麻痹大意。约一顿饭后,听到村里枪响,他立即麻利地攀上那棵最高的楠木树,想看看动静,然而不行,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偶尔的几声狗的哀吠。他下得树来,赶紧跑回山洞告诉了丁亮。等到周良森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预先知道了。为了保险起见,玉虎跟丁亮商量,把周良森留在山上,而且在必要时也许还有点用处。玉贵在山上,不晓得村里的动静,心里头实在憋得慌,恨不得一睹为快!他时时惦着父亲与妹子,却又不敢丢下身边这件事不管,只得耐着性子,将私心杂念权且丢在一边。但是,时间一长,并未曾见敌人上山来,于是,他那颗紧张的心渐次松弛下来,这时候,就越是掂念二爹父女,“看一下”的念头又占了上风,却又不敢贺然下山。捱到下午,他估计敌人已经走了,实在放心不下,见周良森过来,忙叫住,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周良森要去告诉玉虎,他慌了,忙用好话哄他,哀求他。又捱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悄悄地下山来,他不走大路,选了一条偏僻小径进村。殊不知,刚到家就碰上独眼龙。独眼龙见他精强力壮,是块当兵的好材料,就要抓他,玉贵当然不干,于是双方扭打起来……
秦雪珍一行赶到时,玉贵已被牢牢实实地捆起,郑二爹同几个老乡亲在那里为他说好话。独眼龙脸上青了一块,正在那里边骂娘,边用枪托揍玉贵。玉贵一声不吭,鼓起一对牛眼睛,怒视着独眼龙。魏歪咀却离得远远的,正跟一位双枪兵咬耳朵。
“咋个办?”如何救出玉贵,已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秦雪珍非常焦急。她苦苦地思索着、思索着,两眼不住地搜寻着、搜寻着……猛然发现王顺福跟徐大山在那边屋角角上,心里顿觉一亮,立刻抱过春哥来,附耳跟他说了几句。春哥似乎还有些胆怯。她轻轻地拍着说:“莫怕,幺幺,王叔叔是好人!”于是,春哥才趁人不注意,绕着过去了。
王顺福跟徐大山办个交涉,远远地尾随春哥来到郑家屋后,秦雪珍早在这里等他。
她向他道过谢,感谢他对她母子的保护。还不等他开口,就说:“大兄弟,你跟玉贵从小就相好,谁都说你俩象亲兄弟。这阵他被抓了,你看咋个办喃?”
“大嫂子,你说嘛!”他茫然地看着她,似乎确实感到为难。稍顿,他用一种坚决的语气说:“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是拼出性命,也要去做!”
她看看他。他有点局促,焦灼的目光里流露出热忱与期待。一霎时,谁也不说话。
“集会!”
独眼龙的粗嗓门从前面传来。伴随而来的是众喽罗的一阵喳闹……
时间紧迫!她捋捋披散的长发,以一种希望和鼓励的口吻:“大兄弟,你我都是干人,心眼要在一路,不能反背!玉贵被抓,大家都难受,眼下最急迫最要紧的,就是如何救他出来!我想你跟徐大山,可以想个法子放他逃跑,最好是在路上就干,玉贵性子急,时间久了怕惹出事来。行吗?”
“嗯!”
“还有,那些被抓的穷乡亲,要向他们说,不要跟魏歪咀这些傢伙卖命!以后假使有啥子新的情况,寻个方便互相通通气,大家好有个准备。可以吗?”
“嗯。”
外面又响起了口哨声。他有点惊慌。她又说:“就这样嘛。你快点去!刚才说的事情务请尽量想法办到哦!切记,不要忘了你我都是干人咯!”
王顺福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她目送着他,心里油然升起一线希望,即令这希望尚是这样的渺茫。她沉思着,既担心玉贵,又掂念伤员!她想应该趁敌人走后,上山去找丁亮商量。然而,肚子却无情地“咕咕咕”地叫起来。她陡地想起,今天还水米未曾沾牙哩!哦,春哥呢?这可爱的孩子,今天一直没闹“饿”!还是半夜时,把从姑妈家带来的一封炒米糖,扳了两块给他。是呵,应该弄点啥子来吃了!大人娃儿都要吃点,吃饱了才好干事。
于是,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痛楚的腿,慢慢地到了幺妹屋里。春哥正吵着要吃,莲妹子流着泪,哄着他。二爹的脸色阴沉沉的,一句话也不说,一股劲地“叭哒”叶子烟。
她想起春哥,在敌人的淫威面前,也不乱说一句话,不禁感到一阵欣慰,投过去一瞥慈爱的目光。继而,她走过去:“二公,别气闷,开怀点,你老人家保重身子要紧哦!我们一定要想法子救出玉贵,一定会的!”
老人看了她一眼,依旧不住地抽烟。他虽没说话,但那眼光里,分明流露出“不相信”来。
她又走过去:“幺妹,先弄点东西跟爹吃嘛。不能气哦,气坏了没得人经佑得咯!”
遭妹子难过地叫了一声“嫂嫂”,一头扎在她怀里。她搂着她,哽咽着,又不敢哭,怕引得一家子都伤心。她揉着她的头发,亲切地说:“好妹妹,别哭嘛!玉贵一定会回来的,我已经托人去想办法了,等下再去找丁同志拿个主意,一定要把他弄回来!你应该懂事点,好好照料爹。你都这么大了,还流眼抹泪的,惹人家笑活哦!听话点,好幺妹!”不料莲妹子反而哭得更伤心了。她又温柔地亲着,抚摸着,抠着胳肢窝……莲妹子浑身痒舒舒的,终于止了哭。她又劝慰二爹几句。出来在檐坎边找了一点“千捶打”,弄烂了敷在腿上擦着。然后牵起春哥,蹒蹒跚跚地回长风岩来。
魏正咀一行押着玉贵同邻村抓来的几个壮丁,垂头丧气地回临河镇。一路上,玉贵七窍八裂、又跳又骂,总不服帖,自然也免不了遭些拳打脚踢、呵斥恐吓。但他根本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仍然是一股劲地挣扎、怒吼。恼得独眼龙性起,连连怪叫道:“扎紧点,与我狠狠地揍!妈卖个X!”王顺福怕玉贵太吃亏,过来劝道:“老弟,规矩点嘛,不然会倒楣哦!”他却鼓起一对牛卵子,吼道:“啥子龟儿杂种,不要脸的东西,也来劝我,你家祖宗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挖你的心肝来祭你家祖宗,还怕嫌肮脏,不吃哩!”王顺福叹了口气,做势把绳子一紧,“老实点!”趁势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句:“你等下就明白了。”然而,他哪里能识得其中的“机关”,仍然不绕不放地骂。
一路上,王顺福都在盘算如何才能放走玉贵,但总没有机会。眼看将近临河镇,来到一个岔路口,忽然,有两个壮丁拔脚跑进树林里去了。几个匪兵大喊:“跑了跑了!”边放枪边追。霎时间乱成一团。王顺福趁机把玉贵身上的绳子一扯,轻声说:“跑,顺河沟。快!”玉贵猛力一奔,绳子脱了,他敏捷地梭下坎去。王顺福一个仰翻叉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直哼哼。几个乡丁奔过来,他说:“逮倒逮倒,跑了。快,快快快!”乡丁立即向沟底“叭叭”地打了几枪,“围倒起”、“截倒起”地一阵呜嘘呐喊,追去了……
秦雪珍从山上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她去到莲妹子家,开导了二爹一回,作了一些必要的安顿,然后接了春哥回家来。
安置好倦怠思睡的孩子,她坐在铺上,心里极不平静。丁亮的话,老是在耳边萦响,引起她的万千思绪……
“……斗争,仅仅才是开头,并没有结束!往后,接踵而来的,将会是更尖锐、复杂、激烈、残酷的斗争。敌人的反动本性,注定了他们的必然要失败,却也同时注定了他们对革命的仇视,不会善罢甘休,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可是,也正是由于他们这种反动本性所施行的血腥统治,这种统治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痛苦,引起了人民的憎恶、愤恨,激起了人民对革命的向往、同情,因而,敌人是聋子、瞎子,失去民心的聋子、瞎子!在团结起来的人民群众面前,敌人总是枉费心机、处处碰壁、一筹莫展!因此,我们革命者就要同乡亲们携手并肩、互相照应,拧成一股绳!这样,就能战胜敌人。不过,我们本身也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性,具备善于思维、识别的素养,事事处处格外留神;既要小心谨慎,亦须大胆泼辣。一切都应该从客观实际出发,决不能存在半点的主观幻想!眼前最主要的,是尽一切可能救出玉贵!……”
是呵,应该救出玉贵!一想到玉贵,她就不免悲痛难抑,兼之担忧:玉贵那犟牛性子,会不会出什么纰漏呢?万一弄出事来,怎么办?……焦灼、不安,使她的心房“呯呯”地乱跳起来。她凝神沉思着,想来想去,总无一个妥善的办法。身边,春哥早已打起呼噜。黑漆洞洞的屋子,冷冷清清地。她似乎感到寂寞、悒闷,起来点燃桐油灯,看到的却是经过一场浩劫的屋子。她推开门,想让冷风吹一吹,静静情绪,理理思路。天,黑沉沉地,没有星辉,没有月光;群山茫茫,林野悄然,万簌无声。突然,一阵猛烈的山风袭来,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灯也熄了。她于是瑟缩着身子,进屋来关好门,又点亮灯,依还坐在铺上蓂思苦索。然而,长期的积劳、一天的疲惫毕竟使她精力耗尽,睡神巍然降临,她尽力挣扎也无用,终于昏昏然地睡去。
……矇眬中,恍兮惚兮地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陡地惊醒,警觉地仔细倾听、辨别、思索——是人?还是野兽?歹人或是好人?如果是好人,那又究竟是谁呢?残灯明灭、扑朔迷离!忽听外面有人叫:“嫂嫂!”她怕是听恍惚了,不理睬。外面又叫了一声。她终于听真确了,喜出望外地自语了一声:“噫,玉贵!”连忙挑亮灯,开了门。
玉贵进屋来。她对他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地反复瞧了又瞧。玉贵不解地说:“嫂嫂,你这是搞啥子喃,认不得我了吗?”
她惊喜未定,说:“我想看看,你怎么来的!伤倒哪点没有?”
玉贵向她讲述了逃跑的经过。继而,他坚决地说:“嫂嫂,我要去找红军!”那口气,那神态,仿佛既不是和谁商量,也不用听人家有何见地,更不要什么人来劝阻他!他早就是立意铁定,知会一声就算客气、够礼貌的啦!
“找红军?”当嫂嫂的却大觉意外,定定地审视了他良久,才说:“哟,不简单呐,我们玉贵叔叔出息了!不过,你怎么会想到这件事上去?你又怎么找法呢?”
他气鼓鼓地说:“魏歪咀这些龟儿杂种欺人太甚,我要找红军来,替大伙干人出口胸中的怨气!横竖,我在家中也难以存身了,那些龟儿子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迟早都会来找我的麻烦。要我卷手卷脚地受气,我不干!红军不是向下游去了吗?听人说,前不久都还在仁怀厅那一带哩。我跟踪找去,必要时也还可以打听打听嘛。只要这百多斤在,就保险能找到!”
她想,这楞头青的话是不错的,魏歪咀们决不会就此罢休,绝对不会!说不定明天就会找上门来。但是,她又担心他在路上出事。这位楞头青,做事莽撞,往往会招惹一些额外的麻烦,该不该让他去呢?!她发现他正直楞楞地盯着自己,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她沉思片刻,终于毅然决然地说:“好吧!不过,路上可一定要格外小心,出门不比在家,切不可任性胡来哦!你回家去过了没有呢?”
“没有。”
“吃过饭了没喃?”
“也没有。”
她想了想,说:“我现在先弄点东西给你吃。吃了饭你可去山上跟丁亮说说,他一定会跟你出些点子;他的话对于你去找红军,肯定有重要的意义,肯定能起到极大的作用。来得及的话,也应该见见你爹和莲妹,免得他们担忧、伤心!万一今晚上走不成,就捱天把,明晚再走。只要过了桃花渡,就不妨事了噻!”
玉贵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