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秦雪珍做好饭,经佑春哥吃过后,叫他“带上穿山甲去幺孃家耍。她却收拾好一个背篼——里面装有粮食——锁好门后,拿着一把砍刀上山了。
这是最后一次给伤员送东西了。王力生已经能行走了,丁亮已经决定在明天晚上出发,去寻找部队了。看到同志们的伤好了,她暗暗地高兴,庆幸自己总算或多或少为革命作了一点事,总算无愧于部队首长和同志们的嘱托,总算可以稍微补报红军的恩德,总算可以聊以慰藉那些为革命而流血牺牲的英雄了!当然,这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不过,这毕竟在她那艰辛、忧患而平淡无奇的生活史上,插进了令人(她自己)难于忘怀的一页;如果将来,她遭受不幸而痛不欲生地回首往事的时候,这一页将会激起她生活的欲望,给她带来一种奇特的鼓舞力量;而在现时,她能做到的,也仅仅只能是这一点噻!想到这里,立刻,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沉稳、凝重、欢快而又有点骄矜的、胜利者的笑意。个把月来,为了伤员的安全、伤势,惊恐、疑惧、忧虑、苦恼时时来袭击她的心,而饥饿寒冷、疲劳又时时来袭击她的身,终于拖到这个程度,她的心房怎么会不绽开胜利的花朵,脸上怎么会不露出胜利的笑容呢?她,一个穷苦弱女子,能有这样的机遇,能做到这一点,诚然,是由于对红军的热爱,对光明向往坚强了她的信念,鼓舞了她的斗志,也是由于对敌人的仇恨,对黑暗的憎恶使她增添了智慧和力量,才能够克敌制胜。但是,这却如一人本来视水为畏途的人,亦曾驰骋江海而未被溺死一样,那驾驭的本领得来之不易,难道甚至连回味一下都没必要么,都不应该么?!不不不,是应该回味一下,从其中吸取一些经验教训出来。现在,同志们即将伤愈归队了,自己的任务即将完成了,委实是可以而且应该高兴一下的,“不过,自己为什么尽想这些呢?”她马上就感到羞愧,脸发烧。“咦,真是的,自己在想些啥子呐?”要是没有同志们和乡亲们,要是没有他们在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支持与帮助,她又能做出些什么呢?远的不说,就说那天跟丈夫一起执行任务吧,假使不是忽然出来一个季武拔刀相助的话,后果会怎样,恐怕至今都难以断定!当然,古话说“吉人自有天相”,也许这是由于红军有福气,夫妻们应该是沾了光;然而,不管怎样说,总是“单丝难成线,独木不成林”嘛!况且,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为什么要产生这种骄傲自满、麻痹轻敌的情绪?应该吗?
……
蓦地,她耳边响起几天前丁亮说的话:“任何时候都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切不可麻痹大意,遇事要冷静,要多思索。否则,会因自己的一小点不慎而带来无可弥补的损失,铸成追悔莫及的大错!”顿时,她严肃起来,本能地握紧了砍刀,机警地四下察看着:
阳光仿佛是一条迷离的金线,线头掠过那蓊郁的林尖,伸向那更苍劲、更深幽的远山;瓦兰瓦兰的天空,一朵白云也悠悠地移向山边,同远处的山峦连在一起,而几只奋力追逐着的岩鹰,却一直钻进那白云里面去了;米桂阳仍在不知疲倦地奔忙于青山之间,寻找、呼唤着它那失去的恋人,引得众多的鸟儿,喋喋不休地喳喳着,把嘲讽与赞美、同情和非议一齐抛掷给那辛勤的翱翔者,一只小小的松鼠,在路旁的树干上窜动,忽然,这可爱的小生命,急急地躲到了浓密的树叶后面,一对滴溜溜圆的眼珠儿,带着它的机警,调皮地瞧着她,蜿蜒坎坷的山路,散发出清新的泥土气息,红红的山茶花,扑面送来淡淡的幽香,哦,竹林森森,草儿青青,露珠滴滴;呵,何等幽静深邃,多么爽快惬意哟!
安宁、静谧的山林风光,使她的紧张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心旷神怡。她的脚步轻快了,“要是能长上翅膀,更快一些不好吗?”不,不,还是慢一点,慢慢地回味……
她又想到那即将归队的伤员,心中不禁升腾起一种难言的苦衷。是呵,相处一个来月,从同志们的言传身教中,自己领悟出了多少革命道理呀!而今一旦分离,一定会感到无比的空虚、渺茫,怎不令人心酸难过呢?是的,前方需要他们,首长和同志们早就殷切地盼望他们归队,是的,为了北上抗日,为了推翻三座大山,为了迎来光明灿烂的新世界,他们应该去,去同战友们一道,在革命的征途上大踏步地前进!可是,他们走后,自己怎么办呢?风暴袭来了,乌云卷来了,自己没有了支持的力量,究竟咋办嘛?!难道自己刚刚看到一线光明,又要任随黑暗把她淹没吗?……嗨,难道不可以跟着一起去吗?指导员不是说过“红军最欢迎干人参加”吗?可是,人都说是“故土难离”,一旦离开了土生土长的家乡,又是个女人,还有丈夫、孩子,能行吗?那艰苦的生活过得惯吗?——唉,顾虑太多了!难道指导员他们不都是离乡背井的么?难道杨莉萍、何淑芳不是女的么?生活艰苦,莫非自己本身优裕么?丈夫——可以动员他一起走!孩子——唉,孩子,孩子,你是妈心上的肉,却也是妈身上的拖累!——哦,把他寄养在他二公家吧?这样大家都落实。嗯,对对对,就这么办!……她乐了,眉飞色舞地笑了。猛然,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差点没昏过去。抬头一看,却原来已经来到大柁杉树下,那边就是瀑布了。“呵,快到了!”她又是一阵高兴。于是,她又起眼向四周巡视了一回,而后矫捷地没入树丛中。走不多远,玉虎接着她,一同向山洞走去……
然而,不料,就在秦雪珍刚出屋子的时候,“毒蛇”已经咬住她了。黄三虾子同两个便衣,等她刚拐上上山的路,就悄悄地跟踪着她,但又怕被发现而离得较远。到了大柁杉下,迷路了,于是直追到瀑布下。但只见涓涓流水、莽莽群山,唯独不知那女人去向何方。于是又顺着瀑布左边那条路寻找了一番,仍然是不辨东西,无分南北。于是这几只“亡羊”,又只好踅回来,在那瀑布之下,眼望苍天,耳听流水,坐着抽闷烟。若依黄三虾子的主意,是要在附近再侦查而务必弄个水落石出,可是,那两个便衣却早就泄了气,早就窝着一肚皮火而无处发泄,而今听得黄三虾子又在提起,就破口大骂道:“他妈卖X,你狗日只图你邀功请赏,升官发财,却害得老子们整整受了几天活罪!一个女人家上山砍柴也是常有的事,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地穷追不舍吗?嗯?你龟儿净做些没风没影的事,出些没长屁眼的烂点子,只是整得老子们惨,搞毛了看老子们敢不敢放你杂种的血!”可笑黄三虾子,虽然有了“保队附”的头街,却还只是“虚许”而未“实授”,因此根本马不住这两个“根底实在”的“大兵”,反而随时随地都被那两个“马倒吃”!当下,黄三虾子自知斗不过他们,只好忍气吞声地说了些赔情的话,让他们到长风岩等他。两个便衣本来不想听他的,又怕当真弄出好处来没自己的份,更怕被他在魏歪咀面前“奏上一本”,因而也只得暂时服了他的“哨哨”,怏怏地去了。
黄三虾子又独自在瀑布下坐了一会。这个利欲熏心的家伙,那天用谎言骗过李武,尽管曾被季武耍弄一番,但他并不接受教训。那天他回到临河镇,天已经黑了。他不敢去见魏歪咀,更不能谈起季武这件事,怕被按上一个“当面放过”的罪名,掉了脑袋。他用药擦了伤处,将养了一宿。第二天见了魏歪咀,仍然用一套谎话来对付。魏歪咀答应了他的请求,派了两个便衣跟他来。初时,他还怕又碰上李武,这两天胆子又大了些。被季武教训后,他也曾想撒手不干,然而,好不容易才从死囚牢里出来,莫非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转环之机,又回到死囚牢里去?何况,魏歪咀对他的许诺,毕竟具有相当强烈的吸引力呢!
眼下,他邀功心切,怎肯轻易地让这数日之功,毁于一旦!他佩服魏歪咀的老谋深算,这已被他几天来的观察所证明,他惊喜自己的得遇其主,而成败的关键,则在于自己的如何不失时机!于是,他又顺着原路出来,到了秦雪珍失踪的所在,东张西望了一阵之后,选了山箐里一块长势茂密的蓬蒿地藏起来。先时,他尚是自鸣得意地幻想着,然而,看看太阳已经搭西,还没有半点影响,他也就有点心灰意懒了,肚皮也直咕噜,而干粮也不知几时摔在什么地方。“走吧,妈的,没啥搞头了!”他想。不料,忽然听到前面有了响动。他不禁大喜,又慌忙藏好,两眼死死地盯着路上,生怕放花了。不一会,果然见秦雪珍走过来,那背篼上还分明露出几张菜叶子……
秦雪珍为啥才来呢?按时间推算,她应该是早到了家的。原来,因伤员明晚上就要走,她帮助收拾东西(虽说明知丁亮他们会收拾,又有玉虎在,但她似乎放心不下,还是亲自收拾了一回);又做了一顿饭吃(以前她都是回家吃饭);当然也免不了跟丁亮摆摆自己的思想和几天来村里的情况;出来后又绕路找了一点野菜,故而耽搁迟了。这时,她已经走过了黄三虾子藏身的地方,什么也没觉察出,顺着山路下去了。
等秦雪珍走过了约百十步远,黄三虾子才轻手轻脚地从蓬蒿地里钻出来。他弓行蛇步、饿狼一般地悄悄跟踪在她后面。然而,不料,就在他窜上路来的瞬息间,却被潜伏在他后面山脑上的丁亮和玉虎发现了。
丁亮和玉虎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呢?这里必须补述明白。起先在山洞里,秦雪珍谈起自从郑二爹撵走黄三虾子,那个季武也不知去向,村里这几天反而很平静的时候,就引起了丁亮的怀疑。富有斗争经验的丁亮,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提醒秦雪珍必须格外留神。而在玉虎送秦雪珍走后,他还是委实放心不下,便决定要亲自出来看看。他跟王力生交待了一番,便插上手枪,提着那把战刀走了出来。他在洞外碰到玉虎,知道秦雪珍找野菜去了,于是就一同来这山路上预先潜伏着等她。殊不知,竟在这里发现了黄三虾子!
秦雪珍在前面走着,时而前后左右地看看。每当这种时候,黄三虾子就立马藏好不动。再后面的丁亮和玉虎也是一样。三方面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既要对方不至于走失,又要使自己不暴露给对方——到了一片树林里,秦雪珍放下背篼,开始拾弄枯枝。黄三虾子连忙闪在一块大石头背后,两眼直盯着在林子里忙活的她。丁亮见状,立即跟玉虎咬咬耳朵。玉虎敏捷地钻进丛林中,蹑手蹑脚地绕到黄三虾子背后,猛地跳出来,黄三虾子听得响动,吃惊地刚想转身来看个究竟,早被玉虎铁钳一般地卡住脖子,气都出不来;他还想挣扎,又被玉虎打番在地。丁亮上来将一块破布塞进他咀里,用一根拇指粗细的藤条反手捆了他,拖到一个小山脑背后……出来寻秦雪珍时,早不知捡好柴走了多久了。他略一思索,转身叮嘱玉虎看好黄三虾子,自己则快步赶下山来。
此刻的秦雪珍仍然沉没在兴奋与激动之中。她当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情况。她今天的心绪似乎特别好。她虽然仍是以平常的速度走着,但由于那些甜蜜的回顾与品味,她走得轻松、愉快,肩上的背篼也似乎没有往日沉。然而,殊不知!刚转过山坡,一幅凄惨的景象把她吓呆了。
远远地就看见春哥被四马攒蹄地捆倒在自家门首!她“呵!”地惊叫一声,甩下背篼如飞般跑过去。然而,突然,从左边窜出两个彪形大汉,两支乌黑的枪口一齐对准了她:“不准动!”刹那间,她不觉一怔,但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假装很害怕地、一步一步地频频后退着。两个便衣也同时逼上来。忽然,她一扬手,那把砍刀直对着走在前面的便衣飞去。便衣吓得怪叫一声,急忙往旁边一躲,却被一棵树桩绊住,跌倒了。她趁势紧跑几步,滚进旁边一个草茏茏里去。后面的便衣开了一枪,子弹擦着她的肩膀飞了过去。她弓着身子向丛林中猛跑……后面的便衣赶上来一把抓住她。跟着跌倒的那家伙也窜了上来,同先到的那个一起,把她拖回大路上。跌倒的那家伙扇了她两个大耳光,一缕乌黑的血从她的咀里流出来、滴下地去。她笔挺地兀立着,怒视着面前的野兽。便衣骂道:“妈卖X的,为你个臭婊子,老子们受了好几天的活罪!如果不是上峰说了要活的,老子们早一枪勾销了你个X!”
这时候,穿山甲如飞般窜出来,去咬春哥的绳子。春哥却“瞿瞿”地发了两声口哨,穿山甲立即咆哮着向便衣扑过来。曾经跌倒的那个便衣惊慌地打了一枪,穿山甲一跳躲开。春哥又在那边“瞿瞿”地吹,穿山甲又立即勇猛地冲过来。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这个便衣已经残忍地射出一颗子弹,春哥悲惨地叫了一声。便衣正想开第二枪的时候,他已经被骁勇的穿山甲咬住脚,拖翻在地……
看到春哥遭了毒手,秦雪珍的心都碎了。悲痛与仇恨,象两支无情的箭同时击中了她。她狂呼怒喊、窒息昏迷、竭力挣扎……经过一阵激烈的殊死搏斗,她终于挣脱了。她猛力踢了身后的便衣一脚,不顾一切地向春哥那边跑去。便衣刚要开枪,不料右面的这只膀子已经齐截截地掉了!他痛楚至极地在地上打滚、哀嚎。丁亮飞身过去,一刀结果了尚跟穿山甲撕斗的那家伙的性命。复回身来时,掉了膀子的这一个,已被玉虎报销了。他也顾不上跟玉虎说话,连忙拾起两支枪,径直向秦雪珍那边跑去。
在这之前,莲妹子已经赶到了。姑娘是被穿山甲引领,来找春哥的。她痛苦至极地帮助嫂嫂抱起春哥,柔声地、悲噎地呼喊着:“春哥春哥,你一个下午都嚷着要见妈妈,现在,你妈妈来了,你睁开眼来看一看呀!呜——呜……”丁亮跑拢一看,春哥已经不再呻吟,只见他双眼紧闭,唯有胸脯还在艰难地起伏着;丁亮随即一摸,发现他两手冰冷、脉息迟缓、心脏微弱。等到玉虎跑来时,春哥已经无脉了。莲妹子哭着说:“我到后面耽搁一会,出来就不见人,问他二公,说是出来了。我还以为是嫂嫂引来了呵,呜——呜……我为啥不早点出来找他呵?!呜——呜……”
玉虎跳着、吼着,悲愤不止。丁亮轻轻地捧起春哥一看,这张稚气的脸,已经由于遭受过多的折磨,由于惊悸、震恐而有点扭曲!霎时间,他的两眼不由一热……
“呵,今天,如果自己早一点回来,像以往一样,也许就……”剜心挖肉般的绞痛,此刻正熬煎着秦雪珍。丁亮、玉虎、玉莲这些人在做什么,几时来的,她全然不晓得。恍惚间,她只觉着天旋了、地转了,山海呼啸……她抱着春哥,寸步难行、惊惶不安。而偏偏这时又有一群面目可憎的妖魔,张牙舞爪地向她母子扑过来;她恨极了,她要撕碎这些妖魔,不让他们吞噬掉自己和孩子;她终于打败了魔鬼,打得他们尸横遍野。她于是抱起春哥,想找一块安稳实在的地方落脚。然而,突然,有两具僵挺的死尸竟然直立起来,比先前更加凶恶,更加狰狞可怖,竟又向她扑过来,竟攫走她的春哥。她防不胜防,仓促应战,直杀得汗水淋漓、口干舌燥、创口溢血,而孩子却终于未夺回来。僵尸发出轻佻的、挑衅一般的狂笑。孩子发出凄惨的呼喊。她痛呀,声嘶力竭地、绝望地叫喊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还我的——孩子!!!”而僵尸仍然狂笑着,一步一步的遁去,孩子在他们手里,也似乎越来越变小了、变没了!她鼓足力量,搬起山一样大的一块石头,追着砸过去。然而,她却失去重心,昏昏沉沉地倒了,真真实实地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了,发觉自己竟是躺在铺上,郑二爹父女在身边守着。她茫然:“这是怎么回事呢?”外面传来丁亮和玉虎的小声说话。她纳闷:“指导员怎么来的呢?”于是,终于,先前发生的事,重新一幕幕地浮现出来。于是,她又喊:“春哥,我的心肝,你在哪里呀!”父女俩泪眼模糊地、默默地看着她。她挣起来,身子轻飘飘地向外面走去。她恍恍悠悠地走到外面一看,春哥的尸体已经在门板上安放好,正等待着她来最后看一眼。天,将要黑尽了,连屋外的景物都显得扑朔迷离。她痴痴地看着春哥,看着那张不知多少次亲过、偎过的嫩脸,边看边想,想得出了神——
……她连着。王力生的这件衣服,她已经连补了快半天了。春哥扑过来,倒在她怀里:“妈妈,我肚子饿!”她揭开锅盖,端出来让他吃。
“不,不,我不要这样的!”孩子看着碗里的菜糊糊,小手摆了又摆,头摇了又摇。
她低声问:“你要哪样嘛?”
“我要白生生的大米干饭!你为啥老给我吃这样的。不好吃的呢?妈妈!”
“乖乖,没米了。”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走了调。“吃嘛,吃了就不饿了噻。”
“有米,有米,我看见的,那天爹爹买回来的,这样多!”孩子的小手比划着,并“嗡嗡”地哭起来。
啪!——孩子哭得更展劲了。她心里痛得慌,赶忙过去抱起他来,哄着说:“幺幺,乖点罗,米是叔叔的钱买的哦。叔叔生病了,要吃好一点;幺幺没有病,不跟叔叔争。我们幺幺乖噻!等叔叔的病好了,好去打那个歪咀巴!那时候,妈妈买好多好多米,顿顿煮白米干饭幺幺吃。哈?”
春哥终于止了哭。他泪水涟涟地看着母亲的脸,说:“妈妈,我不跟叔叔争!——叔叔要几时病才好三?”
……“妈妈,蛋!我要吃蛋!”春哥的小手,正拿起周良森送来的蛋。
“不,幺幺,这是给红军叔叔吃的。等两天自家的鸡生了,我煮给你吃哈。”
“我要两个?”
第二天,果然鸡下了蛋。春哥看见了,拣起来,“妈妈,煮蛋哦!”
“放好,不煮。”
“你昨天答应了的噻?这个煮了都还差一个!”
“那就等齐了再煮吧。”
“不,我要煮,好久都没吃过蛋了,想得很!爹也不摸野鸡蛋回来了!”孩子居然喊起来:“妈妈说话不算数哦!妈妈说话不算数哦……”
她终于只好煮了蛋。然而,春哥又是哭过才吃到的——
是呵,由于家里穷,孩子从小以来没吃过几碗好饭,没吃过几个蛋!早知如此,当时为啥不给他吃?早知如此,当时为啥要打他?早知如此——她眼泪汪汪地,泪水滴落在孩子身上,她轻轻地为他揩了,长久地抚摸着,抚摸着,把一腔悔恨化为爱怜倾泻下去。
丁亮同玉虎一齐进了屋。她哽咽地叫声“指导员”,便不再说什么话,也没有眼泪了,但脸上却明显地露出悲恸与怅惘。
丁亮眼色柔和地看看她,沉思一会,以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声调、充溢着期待和抚慰的语气说:“秦雪珍同志,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敌人欠下的血债,一定要他们用自己的血来加倍偿还!在人类解放的斗争史上,古往今来,牺牲了多少好人哪!在中间有老人、壮年、青年,也有妇女和孩子。但是,这些人的鲜血,从来都不会白流。通向胜利的道路,就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铺出来的!后继者总是踏着先烈们的血迹前进,去完成他们所担负的历史使命!无论敌人怎样嚣张、卑鄙、凶残、下流,都只能暴露出他们的愚蠢、丑恶、无耻、空虚;而让革命人民看清他们的反动本质,更坚定地朝着人类解放的光明大道奋勇前进!那两具死尸,我们已经埋掉了。但是,既然敌人已经注意到了你这个地方,就决不会轻易放过你们,说不定在一两天内,就会有更大的灾难向你们袭来。因此,现在应该把要处理的事情妥善处理,尽快地转移为妙。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坚强下去,继续不屈不挠地战斗!中国革命是一定会胜利的,每一个革命者都应该看到这一点!我相信你也一定会看到这一点!是吗?”
她嘴巴动了一下,但并没说出什么来。蓦地,她俯下身去,亲了亲春哥额前那一绺乱蓬蓬的柔发……
一切都收拾好。郑二爹父女依还回茅坪坝去了。三个人带上穿山甲,趁着稀微的星辉,淡淡的月光,默默无言地急急往山上走。到了玉虎捆放黄三虾子的所在,发现人居然已经不见了。玉虎朝地下一摸,却得到了自己那根腰带。他气得连连跺脚,深怪自家误事。原来,他担心秦雪珍出事,更害怕丁亮遭到意外,就将黄三虾子捆在这棵树上,并仔细检查过,认定确实是很结实的,这才放心地撵下山来。当时只说是很快就打回转的,不料家中出了事,耽搁的时间一长,竟被黄三虾子在老树皮上磨断藤条,蜕掉腰带而跑脱了。丁亮初初看到玉虎的时候,就惊讶他为什么会撂下黄三虾子而跑了来,但又没有时间过问,后来悄悄问了,玉虎说是捆牢实了的,又因为秦雪珍昏迷过去,很多事情需要料理,分不开身来管这头,才出了纰漏。事到如今,玉虎悔恨交加;丁亮体谅他的心情,只是一股劲地劝他不必着急;秦雪珍明白丈夫跟自己同样难受,也不愿埋怨他。因此,大家在原地又耽搁了一小会。
丁亮说:“想来不会走远,我们找找看。”
于是一齐在附近找了一阵,形迹皆无。玉虎万分焦躁。秦雪珍默默无语,心事重重。丁亮却已经开始考虑目前的情势:
黄三虾子跑回去,肯定跟魏歪咀报信。或在今晚,或在明日,魏歪咀必然前来搜山。自己跟王力生,当然可以走,也走得脱,可是,乡亲们一定会遭到荼毒,尤其是暴露了的,肯定是首当其冲!为了保全自己而把困难甩给老百姓,难道这是革命战士应有的品质、作风、思想、感情?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把人民从苦难中解放出来吗?!!!作为一个革命战士,丁亮一定要与乡亲们同生死、共患难!不过,这一仗怎么打呢?由于敌我力量悬殊,看来,一场艰苦卓绝的生死搏斗,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们还是往上走吧。”他说。他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跟王力生研究一下,再制订出一个具体的作战方案来。
刚走到路边,听得从前面树林里,发出一阵稀稀沙沙的响声。丁亮立即打了个手势,隐蔽好。玉虎也赶快招呼住穿山甲。大家都同时作好了战斗准备。
那响声越来越清晰了。但见急匆匆地走过来两个人,看样子还带着枪。忽然,一个嗡声嗡气地说:“指导员他们这半天没回来,该不会出啥事吧!”
“我们赶快去看看。”这是另一个的声音。
大家都听清楚了,欢悦之情油然而生。玉虎首先喊道:“玉贵、小宋,你们快过来!我们在这里哩!”说着,竟牵着穿山甲跳出去了。
玉贵抓着他的手,又惊又喜:“哥哥,你在这里!指导员呢?”
这时,丁亮和秦雪珍已站到路上。小宋跑过来,亲昵地叫声“指导员”,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丁亮也很兴奋地跟他手拉手地旋起来。一种久别重逢的感情,在两位战友的心底洋溢着、荡漾着。
小宋忽然发现了呆呆地站在一边的秦雪珍,就说:“大嫂,对不起,忘了向你问好啦!”他立即向她敬了个礼,并仿照新近学来的川戏调子,长声袅袅地说:“小弟这厢有礼了!”大家都笑起来。秦雪珍也淡然一笑,热泪夺眶而出——胜利的喜悦,革命友谊的流露,思念孩子的哀伤,融会在一起了!
丁亮有说不尽的高兴。宋心田他们的到来,不仅为即将发生的战斗增添了生力军,而且也意味着很快就会跟首长和同志们胜利会师了!他跟他边走边摆,问起部队的情况来。
宋心田说:“首长和同志们都很好,雷连长几乎只要一有空就要念叨你们!部队离开这里后,经过几天的行军作战,在下游渡过赤水河,进军川南,旋至扎西集结。这次在毛主席亲自指挥下,挥师东进,重返贵州。我团奉令袭取临河镇,为大部队扫清道路。一路上,同志们都在说:‘又要跟指导员在一起了!’在听到玉贵讲的情况后,大家都很担心。今天一早,我们从驻地出发,还幸亏玉贵路熟,到这里时都断黑了。我留下陈德龙跟王力生做伴,就下来找你们来了。雷连长让我告诉你:攻打临河镇的时间是——”他凑到丁亮耳边说。“雷连长说,必要时,我们可用信号弹跟他联系。”
“信号弹?有吗?”
“有,我带来了。”小宋立即掏出三枚信号弹。丁亮点点头,一边继续酝酿他的战斗计划。
走在后面的郑家哥弟俩也正在喁喁私语。秦雪珍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们后面。玉贵这阵正在兴高采烈地讲述他的经历:“我离开这里后,当晚即刷过桃花渡,并在渡口的六指大爷帮助下过了关卡。不料运气不好,在第二天过脚基湾的时候,就被双枪兵抓了。换了一顿毒打,我啥都没说。龟儿些见我身强体壮,就叫我当脚夫,被送到芸溪口上面出苦力。我跑了好几次都没跑脱,那抓回去的日子才难过喃!但是我根本不怕得!还是感谢红军这一回来才救了我。我现在已经是堂堂正正的红军战士了呕!”他说完,还颇为得意地举了举枪。那笨拙的姿势,惹得大家哗地笑起来。
他忽然想起来,问道:“哥,嫂,你们都在这里,春哥呢?”
玉虎尽力克制着,去扯他的膀子。但玉贵毕竟是个大老粗,一点也不懂窍,反而又问了一声。秦雪珍终于忍不住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玉虎也怒视着临河镇的方向,动也不动地兀立着,好久。丁亮急忙回头来劝慰。聪明的宋心田,却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悟出了大概。只有郑玉贵,仍然莫明其妙地傻站着,像一段呆木头。
在快到山洞的时候,一个初具规模的战斗计划,已在丁亮脑海中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