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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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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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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草低见牛羊》连载

第二章 风雨求学路

任继周选择什么样的中学读书,大哥任继愈最有发言权,因为此前他已做过调查。宜昌最好的中学当属华英了,这是一所教会学校。为了能让小弟继周顺利地进入该校,任继愈甚至想到求助他在宜昌的同学。当他来到华英中学时,见报考学生并不多,校舍倒也整洁洋气,心想以小弟的学习成绩,考进华英没问题。

事实正如大哥判断的一样,任继周顺利通过考试,被华英中学录取。他清楚地记得,进校第一天大哥任继愈就对他约法三章:第一、中学跟小学不一样了,要学会自己管理自己。第二、学习是自己的事,全靠自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即从现在开始学写日记,不能间断。这三条要求,一直伴随着任继周的学习和成长,尤其写日记,对他文字能力的提升帮助很大。

任继周进入华英中学的同时,大哥任继愈也接到学校的开学通知。这时的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还有南开大学,已南迁至湖南长沙,组成了国立长沙临时大学。

大哥任继愈到长沙报到不久,学校便西迁至云南昆明,并于1938年4月正式组成国立西南联大。这是中国抗日战争期间设于昆明的一所综合性大学,当时,众多学界精英,纷纷前往,一时间人才济济,成为全国学术重镇。对于大哥任继愈到昆明的经历,任继周仍记忆犹新。任继愈在长沙时,就报名参加了由闻一多、袁复礼带领的“湘黔滇旅行团”。该团由两百多名师生组成,计划徒步前往昆明。

那次旅行,无异于一次意义重大的文化长征。历时两个多月,行程三千多里,再现了爱国知识分子坚定的进取精神。途中,任继愈目睹了中国农村的深重灾难,也感受到中国人民的强大意志。但那时,他还是惦记着小弟继周。他在出发之前就买好了明信片,将沿途情景通过明信片传递给弟弟。

那些天,任继周最期待的就是收到大哥的明信片。每收到一次,就和父母分享。明信片的内容大都是描写沿途风光、所见所闻和亲身感受。中间,还有一张行进途中的照片,照片上的任继愈,穿军装,背背包,十分潇洒,尤其是那把红色的油纸伞格外醒目。所有这些,让任继周备感新鲜。他甚至想着有一天也能像大哥一样,来一次长途跋涉。那些明信片曾经是任继周最珍贵的收藏,只可惜在后来频繁的迁徙中大都散失了。多年以后,每每提及此事,任继周就唏嘘不已,那可都是些珍贵的文物啊!

任继周在华英中学只读了半年,便转至沙市的晴川中学。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抗战的硝烟便席卷而来,襄樊战役打响。其时,父亲任萧亭已升至少将旅长。战役初始阶段,中国军队还稍占据上风,后由于汉奸告密,形势逆转,导致惨败,一代名将张自忠壮烈殉国。任萧亭将军的部队也被打散,整个旅的战力消耗殆尽。因非嫡系,损失的兵员未获补充,部队番号随后被取消。

无兵可带的任萧亭从此卸甲,上峰念其资历,给了个参议院参议的闲职。随后举家迁往四川万县,在那里住了两年。

初到万县,任继周一家就面临着物价飞涨,入不敷出的窘境。好在西南联大的大哥任继愈已经毕业,并且考入中央研究院哲学系攻读研究生,其所学的专业也由西洋哲学改为中国哲学。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弟弟任继周的学习,他们弟兄俩约定每周通信一次,哥哥提醒弟弟不要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懈怠,弟弟向哥哥汇报学习心得,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请求解答。

任继周转到万县中学继续读书,在那里结识了两位外地同学,一个是上海的谢有成,一个湖北的胡威烈。三个人不仅都是学习尖子,而且情趣相投,很快成为要好的朋友,为单调的学习平添了不少乐趣。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日本军机如影随形,为躲避轰炸,万县中学从县城搬至乡下。

学校所在地叫三正堡,在万县与达县公路之间的一座很深的山上。山上有座大户人家的祠堂,那便是临时校舍。祠堂四周苍松翠柏,浓荫环绕,有很好的隐蔽性。山上山下由一条蜿蜒的石级相连,石级下方是当地的图书馆。任继周和他的同学们经常在学校和图书馆之间往返,石级便成了唯一的通衢之径。任继周很喜欢山上的环境,站在上面极目远眺,可看到山腰处缭绕的云雾,以及若隐若现的松林和起伏的峰峦。

任继周所在班级的同学大都是四川本地的,任继周和他们相处融洽,一起学习,一起做游戏,从未发生过欺生的事。任继周不仅和同学关系很好,给老师的印象也不错。也许是坚持写日记的缘故,日积月累,任继周的作文相较其他同学明显高出一头,深得语文老师毛去病先生的赞赏,还称任继周有富贵相,将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另一位教英文的李慎之老师,也很看好任继周,说他有悟性、有灵气。李老师是万县中学的教务长,还是北大外语系毕业的高材生,学问很大。他爱好昆曲。有一次李老师把曲调填上新词,交音乐老师做音乐教材。音乐老师不懂昆曲,将昆曲当歌曲唱,昆曲婉转悠长的韵味完全唱丢了,一片“啊-啊”声,很难听。李老师在院里听见,忍不住了,走上讲台亲自示范教唱,听得师生如痴如醉,眉开眼笑。任继周恍然大悟,原来同一个曲调可以通过表演者的风格发生这么大的反差。这件事后来使任继周懂得了办事风格不可忽视。

三正堡临时学校偏僻、安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所不足的是生活艰苦,住宿条件差,十来个同学挤在一个通铺上。最困扰任继周的是臭虫太多,半夜里点着桐油灯捉臭虫是常课。伙食也很一般,但可以一周打一次牙祭。打牙祭那天,可以吃到粉蒸肉或红烧鱼什么的。粉蒸肉是地道的川菜,即两片肉中间夹着糯米粉或蔗糖,差不多一掌那么厚、那么大。少的时候一人一块,多的时候可分到两块。随着形势越来越严峻,后来“打牙祭”就成了回忆中精神会餐了。

在万县中学最辛苦的是每周一次的回家路,没有交通工具,全靠步行,从三正堡到县城差不要走一天。好在同学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并不觉得累。最怕的是天气不好,有一次正赶上下雨,道路泥泞,任继周和几位同学清晨离开学校,到半夜才回到家里。

那个时期,父亲任萧亭一直赋闲,意味着有更多时间过问任继周的学习。父亲经常给他讲一些励志故事,其中讲得最多的是晚清曾国藩。还将自己的《曾文正公全集》给任继周阅读。任继周很喜欢这本书,读起来便放不下。课前看、饭后看,就连晚上点着油灯也在看。很快全卷读完,其中有些章节还反复浏览,边读边做笔记,将心得和感受写进日记里。

《曾文正公全集》堪称是一部奇书,它收录了曾国藩一生的学问精华,从不同侧面反映了这位“晚清第一名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智慧,蕴含着丰富的社会知识和人生哲理。这本书对任继周产生了十分积极的影响,其中一些经典名句过目不忘。比如曾国藩的十六字真言:“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对任继周教育很大,一直激励着他刻苦读书,发愤学习。还有一副对联也让任继周记忆深刻,即:“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静;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 该联充满禅意和智慧,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自从读了《曾文正公全集》,任继周的学问、境界有了明显提升。就连假期回家的继愈大哥和他交流时,也惊叹他长进很快。

在任继周眼里,大哥继愈哲思精深,学识广博,无所不知。哥俩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有一次,大哥还将“丰子恺读书法”传授给他。“丰子恺读书法”又叫“迭浪式阅读法”。将外文新书逐篇背诵,以繁体“读”字笔画来累计,读过二十二遍才算学习结束。这个方法寓读于乐,教人扎实功夫,简单有效,对任继周的学习有一定的帮助。

任继周读初二那年,父亲任萧亭再度被边缘化,家里的生活越来越拮据,为了节省家用,把他送到四川江津国立九中(即现在的重庆市江津二中)。这是一所收容流亡师生的国立中学,坐落在江津北面的德感坝,校长为民国时期的教育家邓季宣。邓季宣是安徽怀宁人,父亲邓绳侯是民国初期安徽省教育厅厅长,曾被誉为民国安徽教育的开拓者。他的侄子是我国著名核物理学家、“两弹元勋”邓稼先。江津国立九中带有一定的慈善性质,专为沦陷区逃难来渝的师生而设。学校的老师大都是安徽人,包括陈独秀的儿子陈松年。学生也以安徽籍居多。抗日战争期间能上这样的学校,对于任继周这些在战争状态下的学生来说,是最大的幸运和福气。在任继周的印象中,校长邓季宣是一位具有大气魄、大学者风度的教育家,他的演讲有很强的感染力。

任继周进江津国立九中,按年级推算应是三年级,因三年级满员,只好暂进二年级,半年后才转入初三。进校不久,任继周就得了一场痢疾。那时没有相应的药物,校医就采用“以碳灰吸收毒素”的土办法。医生说,治疗期间不能吃饭,要空着肚子吃碳灰,多喝开水。任继周卧病期间,同学们一下课就来陪他,下下棋、说说话,还帮他洗衣服,像一家人一样,让任继周很是感动。祠堂的西侧三间房子是图书馆,任继周就成了那里的常客。他先是做完了图书馆里的数学、英语习题,如《几何难题三百解》、《代数难题三百解》等,实在无书可读了,就读四书五经。也许是年轻,熬过一段时间后,任继周的身体慢慢地缓过劲来。

顾不上大病初愈,任继周又迅速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他决心恶补生病耽误的课程。说来也巧,那个时间,大哥任继愈所在的西南联大研究生院,与长江边上的中央研究院合二为一,距离任继周所在的江津九中不远。所以,任继愈专程到江津德感坝九中看望弟弟。他在德感坝高悬“鸡鸣早看天,未晚先投宿”的小店里住了三天两夜,察看了任继周的学习环境,又与老师和同学交谈,检阅了任继周的作业和日记后。十分赞赏小弟的学习,还写信告诉父亲,称“继周是可造之材”。

国立九中是任继周最难忘的一段时光,抗战时期,物价不稳,物资紧缺,师生们工作学习条件异常艰苦。学生吃的虽是平价粮,但每天三顿还是两稀一干,吃不饱是常事。尽管如此,老师们都兢兢业业,同学们认认真真。任继周至今还记得,有这样一位老师,儿子头一天夭折,他可第二天,他带着哭红的眼圈走进课堂,学生很受感动。师生之间、同学之间互相关爱,彼此激励。那时,正值全国开展抗日救亡歌咏运动,国立九中也不例外,老师们经常组织爱国歌咏活动,抗日救亡的人文气息如火如荼,再苦再累也不觉得,让任继周深切地感受到“多难兴帮”的道理。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哥任继愈研究生毕业,留校当了讲师,而任继周也进入高中一年级。这时,考虑到弟弟继周在学习上还有很大的潜力,任继愈决定安排他去重庆沙田坝的南开中学读高中二年级。南开中学是一所大名鼎鼎的私立学校,虽不以盈利为目的,但学费较国立学校要高出许多。

重庆南开中学是南开系列学校之一,是中国现代职业教育家张伯苓先生于1936年创办的。张伯苓天津人,“百年奥运”最早倡导者之一,也是“中国奥运第一人”。他是一位爱国教育家,教学上管理非常严格。他治下的南开中学,校舍整洁,学生注重仪表。那时,男生一律剃光头,穿制服;女生全留齐耳短发,穿蓝布旗袍。任继周喜欢学校的管理氛围,特别是学生作业当场交,老师当场批改的方式,让他感觉很适应。

南开中学的对面,是一个畜牧试验场,那是国立中央大学农学院的教学用地,一片茵茵草地。在树丛掩映下牛羊游荡、卧息,很是闲适。任继周就经常进去观看,并与管理人员闲聊片刻。国立中央大学是1937年随国民政府由南京迁往重庆的,这个牧场也是从南京徒步千里,历尽艰苦迁移过来的,任继周不由对这里的员工深怀敬意。任继周从小喜欢养猫养狗,对试验场里的牛羊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所以畜牧场就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也因此而对国立中央大学的农学院充满憧憬。

任继周1942年暑期进入南开中学。这所学校素以校风端正著称,秉持育人为先,可谓名流辈出。建校至今,该校仅院士就出了近八十个,任继周排名为第七十三位。同窗之间也是情深谊笃,任继周所在班级同学办的通讯《44萍踪》一直延续了下来。有的同学去世了就由儿子接办,儿子不在了就由孙子接办,使得那份情谊和精神代代相传。南开中学使任继周受到更为严格的教育。只是一年的学费要花掉大哥十个月的工资,让他很内疚。他发愿要提前一年考上大学,只有那样才能减轻大哥的负担。于是,任继周在读高二课程的时候,就边自学高三的课程。在校期间,争分夺秒,图书馆成了他课余时间的必去之地。他刻苦学习的精神甚至感动了图书馆的管理员阿姨,任他在开馆时间之外从半截栏杆上翻进翻出。功夫不负苦心人,任继周在二年级读完,就越级报考大学。报考大学是一道难题,那时报名费很贵,一个银元只能报一所大学。有钱人家选择的空间大。而任继周只报考了国立中央大学,这是他唯一的选择。国立中央大学是当时最热门的大学之一,竞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任继周这样选择,一是经济原因,中央大学就在南开中学附近,毋须路费。二是相信自己的实力,尽管要求高、难考,但他信心百倍。

考试的确很难,不过比任继周预想的要顺利,这得益于他中学打下的基础。走出考场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哥继愈写信通报考试情况。得到的自然是大哥的肯定和鼓励,并让他安心等待好消息。好消息说来就来,不久高考揭榜,中央大学录取名单中“任继周”名字赫然在目。

大学考什么专业好?大哥任继愈的意见是:自己研究哲学是虚的,希望弟弟从事实一点的专业。在任继周看来,如果说实,非农工莫属了。国难当头,当很多青少年满怀科技救国梦想的时候,而任继周却选择了畜牧兽医专业。以任继周的成绩,是完全可以走更热门一点的专业的。

任继周进的是中央大学农学院的畜牧兽医系,入学面试时,院长冯泽芳(新中国建国后第一批院士)问他:“你成绩还不错,为什么要考畜牧兽医系?”任继周回答:“是为了改善中国人的营养结构。”冯院长以半调侃、半欣赏地口吻说:“口气不小呀!”

任继周顺利地进入了中央大学。就在这时,他的父亲任萧亭调任西安军法总监处长一职,家也随之迁至西安,在叫做八仙庵的道观旁租了一块地,盖了几间简陋房子安了家。八仙庵在西安的名气很大,传说是吕洞宾遇汉钟离,“一枕黄粱”点破千秋迷梦而感悟成道之所。任萧亭到西安任职不久,所在的军法处就被解散,从此失业。雪上加霜的是,任继周的母亲又身患重病。

1943年,入校才一学期的任继周,不得不休学照顾生病的母亲。不久母亲去世,可到复学还有一段时间,任继周便在西安一所中学做了半年的兼职教师。1945年,任继周重返学校不久,日本侵略者就投降了,抗日战争胜利。1946年,国立中央大学回迁南京,任继周也随赴南京就读。

任继周的学生时代,可谓颠沛流离,不仅中学阶段五易其校,大都不过半载。到了大学又两换地址,更兼中途休学,一波三折。战争年代的残酷现实,让任继周深切地感受到家国安宁的意义。他发愤,用功,一心想要报效国家。

1948年任继周大学毕业,很快经老师王栋教授推荐,兽医学家盛彤笙院士邀请,受聘于兰州国立兽医学院。考虑到工作的专业性,学校安排他留校深造两年,跟随王栋教授进修牧草学。一俟进修期满,便奔赴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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