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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寇侵入后套那天正是农历大年三十。傅作义将军率三十五军在乌不浪口附近打了几场伏击战后转入了狼山。日寇当天就侵占了整个五原县，乌加河桥也驻守一伙日军。正月初一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乌加河两岸一片银白。刚满二十岁的爷爷穿一身白茬老羊皮袄，头上裹一块白布，手里提着扫帚站在河堤上放哨。几天前，五原县抗日动员委员会便组织群众坚壁清野。附近大村的村民们有的躲往乌梁素海的芦苇丛中，也有的在枳机林中挖地卜洞(地窖)藏起来。爷爷住的二圪且湾位于乌加河南岸一个沙湾中，仅有三户人家。奶奶刚生下爸爸，还没满月。爷爷耽心奶奶身子朝受不住外面的风寒，更心疼没满月的爸爸，就在门前沙梁中挖了个地下洞，外面伪装的象座小沙丘，洞口留在几苗哈冒丛中。平时爷爷不让奶奶和爸爸进洞，怕他们受冷。他自个儿每天到晚在河岸上张望，一旦发现鬼子从远处出现，就马上背奶奶和爸爸下洞。邻居王八换和二圪旦两家见这个办法好，便效仿。岂知倒霉的大雪招致一场大祸。半后晌，爷爷望见河下游乌加河桥那边出现几个黑点。
“快!鬼子来啦!”爷爷朝两家邻居吼一嗓子，然后冲入自家背起奶奶抱上爸爸便往沙梁中的地卜洞跑，扫帚栓在爷爷后腰带上，随着脚步的迈动，扫帚在爷爷的屁股后来回摆动，扫刷着脚印。爷爷安置好奶奶后钻出洞来，细心地隐蔽着洞口，用扫帚扫了些浮雪上去，看看万无一失才回头往河下游望去。透过飞舞的雪幕隐约可见鬼子的身影。爷爷躲进了离村二里远的枳机林中。那三个黑点越来越大，刺刀在雪地中闪着寒光。这是驻守乌加河桥的鬼子，这三个家伙，是专门出来寻欢作乐的。爷爷在回忆奶奶的死时这么说。
突然有种不祥之兆袭上爷爷心头，两家邻居要出破绽。此时三个鬼子已经进村，在三户人家的里外逐一搜寻。最后，他们站在二圪旦的门口张望，好象很失望，又仿佛在寻视着什么。突然，一个鬼子端起带枪的刺刀低着头往南走，其余两个相随而去。
爷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坏醋！”爷爷一跺脚，霍地跳起身冲上乌加河堤，翻入河谷顺着结冰的河面往回跑。河堤挡住了视线，更让他心急如焚。爷爷没命地奔到自家房后，气喘吁吁地爬上河堤向沙梁中望去。沙梁中，两个鬼子押着二圪旦正往王八换和爷爷两家的地卜洞走。爷爷嘴里骂了句什么，丢下扫帚不顾一切地向家飞奔。他冲进家从门后抽出一把锋利的杀猪刀直扑南沙梁。这时，爷爷望见二圪旦领着一个鬼子正往奶奶和爸爸藏身的地卜洞里钻。
爷爷发疯般冲入地卜洞，脚下被二圪旦的死尸绊了下。奶奶的咒骂声正微弱地从洞深处传来。透过洞口和洞四周通气孔透进的光线，爷爷看见一幕令他痛心疾首的情景，这幕情景跟随了他一生，尽管他始终不相信或者不承认那是真的，然而，鬼子确确实实正伏在奶奶没满月的身子上发泄着兽性。爷爷的脑门嗡地一声吼，提刀扑上去，双手紧紧攥住刀柄照鬼子后心狠劲扎进去。爷爷后来回忆说，当时他把什么也忘了，只把耻辱和仇恨都凝聚在手腕上。鬼子几乎没吭声就断了气。爷爷生怕鬼子不死:又往深里摁了一截。爷爷确认鬼子死了时，却听不到了奶奶的声息，这才赶忙将鬼子掀翻在地。爷爷傻眼了，那把尺半长的杀猪刀，从鬼子后心穿透前心扎入了奶奶的肚中。奶奶的肠子往外流，肚子汩汩地淌着血。“桂花呀——桂花!是我杀了你!”爷爷歇斯底理地嚎叫几声，腾地跳起来，从鬼子后心拔出刀来，一刀剁了鬼子的脑袋，又将鬼子那玩艺儿一顿乱刀剁成肉酱，然后掉头冲出了地卜洞。
银白的雪地上，浑身是血的爷爷在狂奔，杀猪刀紧紧握在手中，两眼充血，象头被逼得走投无路而狂怒的狮子。爷爷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尽鬼子!给桂花报仇！
爷爷早将生死置于九霄云外了。他冲入王八换的地卜洞，正好赶上一个鬼子站在洞口里系裤腰带，带刺刀的步枪立在面前。爷爷出现的一瞬间，鬼子把爷爷当成同伙叽咕了一句，当鬼子发觉不对正要抓枪时，爷爷的杀猪刀已捅入他的胸膛，鬼子吼了一声倒在洞里，爷爷扑上去又补了两刀。
“大虎!”洞边传来王八换战战兢兢的呼唤声。爷爷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到王八换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腿正往自己身边爬，两个幼小的孩子躲在洞角打着哆嗦。王八换老婆赤条条地躺在洞中央，吓痴似地一动不动。
爷爷二话没说拉起鬼子那支枪又往外冲，刚冲出洞口又退了回来，二圪旦地卜洞那边走来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鬼子。鬼子边往这边走边哼着日本民歌;一副得意忘形的神态。
爷爷把杀猪刀扔给王八换低声说:“小心，又一个鬼子过来了。”
爷爷伏在洞口瞄准着鬼子。爷爷在傅作义的国民兵训练班受过四个月训，枪还是会使的。鬼子越走越近，带刺刀的枪倒挎在背上，毫无戒备，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近了，只有二十米了，爷爷使劲勾动了枪机，砰地声，鬼子打了个趔趄，子弹击中了鬼子的膀子。鬼子哇哇叫着就地卧倒朝爷爷接连不断地开火，子弹打得洞口的雪花乱飞，爷爷低头寻找着机会。
王八换老婆不知甚时级过神来，冲爷爷吼道:“大虎，从通气孔打狗日的!”
一句话提醒了爷爷。爷爷捅开尽头两侧的通气孔，用枪口捅开外面虚掩的柴草。透过通气孔往外看，鬼子便出现在爷爷的视线中。鬼子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洞口，爷爷趁机瞄准鬼子连发两枪。鬼子重重地载倒在雪地上，枪丢在一边。爷爷返身冲出洞又照鬼子补了一枪。
爷爷安葬奶奶后，提着三颗鬼子脑袋背着三支枪去投五原县游击队。中共五原县委书记兼游击队政委赵化南亲自接待了爷爷。赵化南当时就赞扬爷爷是抗日英雄，还将爷爷打死三个鬼子缴获三支枪的事迹常在会上讲，教育和鼓舞其它队员。
爷爷参加游击队不久，便在邬家地打了一场伏击战。爷爷负伤了。当爷爷苏醒过来时，已躺在一家农户的土炕上，从门外走进一位十六七岁的闺女来。爷爷惊奇地瞪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虎哥，咋，不敢认了?”
“兰兰，咋会是你?”爷爷笑，笑得憨实。
“傻瓜!你住在我们家啦!”兰兰瞅着爷爷笑，那双大眼睛火辣辣的一刻也不离开爷爷。
“噢!是你家呀！”
“咋?不满意?”
“不不!”爷爷赶快否认，又急忙改口问，“那，你姐他们咋样啦?”
“能咋样?日本鬼子侵占了整个后套，逃也没处逃，躲也没处躲。姐夫又让鬼子打断了腿，姐姐每天伺候着他。我爹去过一次，从爹口中我才知道你杀死三个鬼子的事。你投了游击队后，我姐怕鬼子的尸体招惹更大的祸害，就和二圪旦老婆两个女人把三个没头鬼子填了乌加河的冰窟。后来鬼子去过几回，倒也没发觉什么，只是姐姐她们受尽了鬼子的欺负！”兰兰说到此落了一串泪。
爷爷问:“兰兰，你参加五原县抗日动员委员会啦?”
“是呀!是我姐告诉你的吧?”
“不!是我在五原城内亲眼见你戴着‘动委会’的袖章在街头做宣传，还听你唱过《大家总动员》呢!”
“是吗?那你咋不和我打声招呼?”
“不行呀，你正在专心地唱，我怕打扰你，再说，再说不一会儿空防警报就敲响了，我跑出城一顺儿回了二圪旦湾。”
“哎!大虎哥，你觉得我的歌唱的好听吗?”
“当然好听！”爷爷忍着伤痛在笑。
“那我再唱给你听，喜欢吗?”
“喜欢喜欢!”
兰兰笑吟吟地清清嗓子唱起了《大家总动员》，歌词唱道:“乌加河畔枳机长，大家一起打东洋。大哥上战场，二哥送军粮，爸爸种田地，妈妈做衣裳，还有东邻王老三，丢下家产上前方。大家总动员，动员打东洋。”
兰兰的歌声圆润动听，充满了激情。
爷爷被兰兰的歌声陶醉了，或许说爷爷被兰兰陶醉了。从此，爷爷在兰兰的精心照料下养伤。兰兰是王八换老婆的妹妹，过去常到王八换家去，曾和爷爷有过一段藕断丝连的旧情。早在爷爷结婚前，兰兰就看上了爷爷。爷爷也很喜欢兰兰，尽管那时爷爷和桂花已经有了较深的感情。后来，王八换家丢了一只鸡，硬说爷爷偷吃了。爷爷动火就和王八换干了一架，其实这也无关大局，可王八换心眼窄肚量小，不让小姨子与爷爷来往，甚至阻止他们见面。爷爷一气之下找桂花订了来。爷爷结婚后，兰兰再也没去二圪旦湾。如今旧情重续难怪爷爷陶醉。
说话间进入开河季节，博作义率部收复了临河、陕坝，并马上反攻日寇重兵把守的五原城。一天兰兰跑回家，兴奋地对爷爷说:“大虎，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的部队马上反攻五原，日寇的末日到了。”
“好啊!什么时候?”等爷一激动伸手抓住生兰的手，兰兰身子一软倒入爷爷怀中。
五原战役打响后，日寇从包头、固阳和大余太等地调集大批部队增援五原。我三O三团奉命上乌加河桥陌援。那会儿，三O二团已将乌加河桥炸毁，全歼了守桥之敌。
几百辆日伪汽车满载着增援部队开到乌加河北岸。日伪兵下汽车徒步向乌加河进攻，在十二架飞机掩护下强行修桥，战斗异常激烈。日军官威逼着士兵抬着木料在强大的火力攻势下往上冲，一批倒下又一批……
爷爷和兰兰带路上了乌加河桥便投入了阻援战。爷爷人地两熟负责为宋团长传递命令，兰兰负责护理伤员。
乌加河桥一场血战打了两天两夜，敌我双方死伤均很惨重。第三天下午，日寇在桥下游用飞机炸坍了乌加河堤，用橡皮船强行渡过了河。三0三团的桥头堡阵地马上有被包围的危险。电台被日机炸坏，宋团长当即命令爷爷和兰兰跑步赶往-0一师指挥所报告情况。爷爷一手拉着兰兰一手提着一支步枪，顺河堤向一0一师的指挥所飞奔。半道，他俩被五个偷渡过河的鬼子发现。
“花姑娘的有!”鬼子吼叫着顺屁股追上来。
爷爷边跑边回头朝鬼子开枪，一个鬼子裁倒了，可其余四个却穷追不舍。奇怪的是鬼子不开枪，只是没命的追。春天的乌加河畔无遮无掩的，爷爷他们无处躲藏。
“还有几颗子弹?”兰兰边跑边问。
“可惜只有一颗了。”爷爷拉兰兰猛跑。
兰兰气喘吁吁地说:“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它!”她已经跑不动了，速度越来越慢。鬼子越追越近，已经能听到鬼子的脚步声了。
“大虎，我是跑不掉了，你去完成任务吧！”
“胡说，让我丢下你，这办不到!”
“开枪打死我吧，要不鬼子会糟踏我的!”
“别胡说，快跑，前面就是枳机林，咱钻入枳机林鬼子就找不着了。”爷爷拽着兰兰跑。
“大虎，别固执，你忍心让我被鬼子糟踏吗?”兰兰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字一顿地往外吐。
鬼子的吼叫声、脚步声越发近了。
“花姑娘的站下!”鬼子嚎叫着。
爷爷拉兰兰跨越一条小渠时，兰兰不知哪来那么一股劲儿，猛地一把将爷爷推倒在渠壕里，她自个儿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向乌加河堤奔去。鬼子兵没人去理会爷爷，而象四只饿狼扑向乌加河堤，扑向兰兰。
爷爷从渠壕里爬起来时，兰兰已经登上了河堤并返身往回里跑。四个鬼子背对着爷爷四散着追兰兰。爷爷提着枪追了几步，一看没了希望，鬼子只差兰兰几步了。
“大虎——快——开枪打死我!”兰兰发出一声声扯人心肺的嘶吼，凄厉而疹人。爷爷浑身抖了下，一双充血的眼睛紧紧盯着兰兰的背影。爷爷眼前闪现出奶奶被鬼子糟踏的那幕情景……鬼子的魔爪正向兰兰伸去。
爷爷端起了颤抖的枪瞄准着，砰——枪声沉重。一个鬼子忽悠一下，身子一拧掉进翻滚的河水中。
兰兰也呆住了。但只是一小会儿，她向爷爷躲着的渠壕方向看了一眼，纵身跳进了河里。
她的黑发在水中漂浮，向下游漂去。
三个鬼子向河里的黑发开枪，翻腾的河水漂起一缕红色。
爷爷扔掉了手中没有了子弹的枪，挺起身来，嚎叫着:
“兰兰——我的兰兰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