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狗娃踏着漆黑的道路往番茄厂走,边走边想,马二蛋这狗日的混成精了,把医院的事都吃通了,怪不得他在医院能呆那么些年,靠伺候病人这碗饭养活了他的全家。
每年收购番茄时,政府都要派人到各番茄厂来维持秩序。如果没有政府的人来帮助维持秩序,番茄就不能顺利地收购,农民就会开着自家的四轮车不自觉地往前挤,番茄厂周围要挤得水泄不通,公路也会被阻断,那就乱套了。维持秩序的有警察、有县里派下来的干部、还有镇里的干部、甚至还有从社会上招来的保安。县政府的宗旨是:不惜一切让农民卖番茄。
番茄厂都是私人企业,年初就与农民有协议,收购农民的番茄每吨二百五十元至三百五十元之间,收购时根据行情上下浮动。政府官员为了发展地方经济,就动员农民大面积种番茄,且让番茄厂与农民签订了收购协议。种番茄收益高,比种别的强,还不算太费手脚,只是到了摘番茄时费点功夫,所以农民都抢着种。然而每到卖番茄时就犯愁,卖一车要排好几天的队,吃不好睡不好,真是受罪。尽管如此农民仍然乐此不疲,为的就是多挣两个钱,维持难以维持的生计。今年的番茄收成普遍不好,全县的产量大幅度下降。这样一来,各番茄厂为了抢原料竞争特别激烈。镇番茄厂刚开始收购时,价格比较低,每吨才二百八十元,农民在观望,等待价格往上涨,所以卖的人很少。过了两天镇番茄厂把价格提到了三百元一吨,人们感到价格不错了,比去年的价格整整高出四十元,所以大家开着四轮车一窝蜂似的涌向镇番茄厂。番茄厂每天发放车辆号就能突破二百辆,厂子开始犯难了。番茄必须现收现加工,每收一车番茄必须马上下流水线,先洗干净原料,然后传送到车间加工成浆液,再装入大木桶密封后派车拉到天律,卖给那里的企业后再进行深加工。据说番茄厂卖到天律的番茄浆液每吨高达三千多元,而他们收购农民的原料时每吨才三百多元,即使五吨原料加工一吨番茄浆,那也是暴利呀!怪不得全县境内在短短两年中就建起好些个大型番茄厂,小打小闹的番茄厂就更多了。
镇番茄厂抢在全县其它小厂前面开始收购,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然而,三天后由于卖番茄的车辆太多,他们应接不暇,更主要是担心番茄在车上压上三四天之后就会腐烂,只要厂子发出了号,腐烂了也得收。收了腐烂的番茄就得亏本,所以镇番茄厂就宣布每天只发一百个号,多了不发,农民排队拿不到号,等不及的人就另找途径,开车往别的县番茄厂跑。县番茄厂由于加工量比较大,提前收购担心原料不足,所以推迟了几天开始收购。由于柳林镇的番茄厂把价格提到了三百三十元,他们就得不把价格提高到三百四十元。在柳林镇拿不到排号的农民就到县番茄厂去卖,卖的速度要比柳林镇番茄厂快,至多两天就可以卖一车,每吨还比镇番茄厂多一百元。这样一来,许多农民就开车往县番茄厂跑,柳林镇番茄厂突然就冷清了起来。
到了狗娃卖番茄这一天,镇番茄厂把价格提到了三百五十元,人们又把车头从县番茄厂掉过来往柳林镇番茄厂跑。
中午时分,終于离站台不远了,狗娃数了数前面的车辆,居然还有一百多辆,也就是说今天他还不知道能否卖掉这车番茄。已经四天过去了,他发现车斗下面开始滴水,估计番茄开始腐烂。
四天没去医院了,马二蛋从医院跑来找他,说医院已经给你大停药了,不输液你大的精气神都没有了,你得赶快想办法。狗娃能有啥办法,卖不掉番茄什么办法都没有。狗娃不敢去医院,一旦去了就不会轻易脱身,要么缴钱继续住着,要么结账转院。狗娃两项都没有能力解决,惟一的办法就是躲着不去,等拿到卖番茄的钱再说。医院也派人来找过他,他答应马上去,但他不敢去。
狗娃站在那儿数前面的车辆时,就见旁边有两辆四轮车往前开,一直开到收购站台的前沿地带,他就有些疑惑,问一直排在自己前面的拴柱说:“不是按号收购吗?刚才那两辆车咋不排队就直接开到收购站台上了?”
拴柱冷冷地说:“你不长眼睛?你知道刚才那车是谁的?”
“谁的也应该排队呀!“狗娃天真地说。
“人家是曹大头的小舅子邱麻子,啥时来了啥时卖。你能和人家比?”
“曹大头?就是那个副县长?”
“咋?你连曹大头都不知道?据说这个番茄厂还有他的股份呢,他的小舅子来了,有谁敢管?”
“这倒也是。不过昨天我就见他那两辆车卖了一趟,他们家种多少番茄?一车两吨,四车就是八吨,难道他能种十亩番茄?”
“种十亩怕啥?人家有的是人给帮忙,不像你我,孤家寡人。”
狗娃与拴柱闲聊起来。拴柱和拉弟一个村,狗娃几次想问问他,拉弟这些天在干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找别的话题说:“拴柱,你啥时候结婚,该吃你的喜糖啦”
拴柱说:“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吃上喜糖?唉!提起这事我得问问你,你不是和拉弟谈着吗?咋突然黄了?”
“你咋知道我们黄了?”狗娃敏感地望着拴柱。
“嗨!这能瞒过谁?你和她不黄她能到了番茄厂。”
“啥?你说啥?拉弟去了番茄厂?”狗娃的眼睛瞪得铜铃似的。”
“你瞪我干啥?拉弟又不是我拐跑的。人奔高水奔低,人家要跟县长的小舅子吃香的喝辣的了,没你的份儿啦!”
“到底咋回事?你不要绕弯子,直说行不行?”
上下村住着,拴柱和狗娃都很熟,有时还开个玩笑什么的,见狗娃着急,就告诉他说:“番茄厂开始收购前,曹大头的小舅子邱麻子开车到我们村找拉弟,让她到番茄厂工作,条件是拉弟将来必须嫁给他。”
“啥?嫁给他?让拉弟嫁给个满脸长麻子的男人?”
“麻子咋了?人家有钱有势,不像咱俩穷得叮当响。如今邱麻子既在番茄厂当保管,又替别人卖番茄,从中牟利。”
“拉弟同意了。”
“废话!不同意能来番茄厂上班。”
“妈的!原来是这样呀!”狗娃脱口骂了一句。
“咋?拉弟和你分手时没有告诉你这些事情?”
“我有一个月没有看见她了,没想到这女子说变就变。”他气得胸脯疼。
“你应该去看她,就在番茄厂后院管理伙房呢!工资还不低。”
狗娃眼前一片金光闪闪,他赶快扶住车厢才没有倒下去,脑袋不再发晕时他将番茄车交给拴柱,自己真的去见拉弟了。他想弄明白拴柱说的是不是真的,也想听听拉弟怎么说,虽然他与她还没有涉及到谈婚论嫁,但也发展到了我有情你有义的程度了。散也可以,总的说句话吧?带着这种疑问一直往前走,并且细致数了数前面的车辆,数到车间最前边正好是一百辆,是个整数。很奇怪,咋就正好是一百?人们很忌讳这个数字,要么九十九,要么一百零一,整数是个死数,不吉利。
车间旁边站着两个质检员,其中一个狗娃认识,打过交道,他是邱晓明,正是邱麻子的亲弟弟。另一个据说是姓曹,是曹大头的叔伯弟弟,人们管他叫“曹质检”。狗娃的父亲去年卖番茄时与曹质检发生矛盾,和曹质检打过架,狗娃父亲挨了曹质检的打,还让警察关了两天。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得病也因此事有关。望着曹质检,狗娃愤愤地想:看来这番茄厂确实有曹大头曹县长的股份,否则怎么会有他家的这么多亲戚。
邱麻子的番茄正在接受质检,狗娃走上前去想听一听质检情况。邱麻子的番茄成色并不好,狗娃认为还不如自己的呢,三分之一好,三分之一差,三分之一不好也不差,这样的成色有一半是不能用的,按照今年的扣杂情况应该扣掉50%的杂质,可那个“曹质检”说:“扣20%。”邱麻子就把车斗扬起来,将番茄倒进了传送道,红绿不均的番茄就被送进了车间,通过人工挑拣后,再经过清洗才能加工番茄浆,然后送到天津再加工成番茄酱出口。
番茄厂的伙房就在车间后面的大院内,院子很大也很整洁,地面是用水泥抹过的,一排办公室坐北朝南,门口都挂着牌牌:厂长办公室、副厂长办公室、车间主任办公室和财务室等等。厨房在最西边,有两个女人正在门口择菜。狗娃走到两个陌生女人面前刚想打听拉弟时,就见拉弟打扮得非常漂亮,一身香气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狗娃来卖番茄了?”拉弟若无其事的样子,笑吟吟地问他。
“既卖番茄,又来看你。”
“你听说我到这儿了?”拉弟强作镇静。
“邱麻子把你弄进来的?”
“多难听,人家叫邱晓林。”
“人们都管他叫邱麻子,我也能这么叫,不对?”
拉弟不和他争执,说:“你找我有啥事?”
听了这句很生硬的话,他的心彻底凉了,眼前这个女人完全变了,不像一月前与自己有说有笑的样子了,仿佛彼此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似的,眼睛不再放光,语气不再柔和温情。他瞪了她一眼后,什么话没说转身就走,走的格外轻松自然,头也不回一下。拉弟好像有些过意不去,就快步追上来说:“狗娃,卖番茄需要我帮忙不?我可以帮你提前将番茄卖掉,扣杂也不会太多。”
狗娃只顾继续往外走,看都不看身边追上来的拉弟,语气很硬地回答说:“劳驾不起!”
就在这时,邱晓林迎面走进院来。这家伙倒是挺开朗,见了狗娃就笑嘻嘻地说:“你就是狗娃?拉弟说起过你。拉弟,是他吧?”
拉弟说:“对!他就是狗娃。”
狗娃不说话,继续往院外走。
邱晓林拦住了他的去路说:“看在你和拉弟过去的情谊上,你的番茄我帮你卖,扣杂至多20%。听说你父母都得了重病,急着要钱,对吧!”
“谢谢!我用不着你帮忙。”说罢绕开姓邱的走出了大院。他听到了邱麻子骂了句“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