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信照陪夫人王吴氏回到房中时,夜已经深了。这时候的王氏府邸格外安宁,静悄悄。府上的人为了王刘氏的上吊都惶惶不安了好一阵子,眼见平息了,都各自像往常一样入睡了,只有护院的家丁,还撑着灯在府邸四处走动,注视着晚上府邸的安宁。
进了房间,贾玉就赶快为王信照泡了茶,递到他的手中。她知道老爷有喜欢喝茶的习惯,而且只喝西湖龙井,她每次都看见老爷端着茶盏或茶杯总爱用茶盖去拨弄那茶中漂浮在茶碗中倒立的茶叶子,拨弄一会,看到那茶叶子渐渐在往下沉,才端到口边喝一口。所以她在老爷、太太的房中,客厅会客、老爷的书房都准备了西湖龙井这种茶叶,都盛在精美的盒子里,而且每天都检查一次,生怕哪个地方的盒子里空了,不能及时让王信照喝上茶。她把茶盏递到王信照手中后,就赶紧,退出房间,关了门,立在门外边,不敢离开。她知道太太这么晚了,有话要对老爷说,她怕走开了,一有事吩咐,她不在,惹夫人和老爷生气,所以才不敢离开,站在门外,偷听太太和老爷的说话,她想听到一些关于小姐王玉莹的消息。她太想她了,跟了小姐,当她是个小妹妹,带她玩得多愉快,现在说走就走了,这么长时间没点消息,她偶尔想小姐时还偷偷流过泪。
王玉莹走后,贾玉这丫头自由自在了好一阵,但又孤独苦痛了好一阵子,小姐突然撇下她走了,她无事可做,没有了陪伴小姐,听小姐的使唤,她反而浑身不舒服,整天闷闷不乐。好在她乖巧,除了把小姐的卧房和书房打理得像往常一样,一尘不染,就像往日小姐还在一样。王吴氏见了,也触景生情,时常想念女儿时到玉莹房中书房来看看,坐一坐。见贾玉这丫头这么勤快,依然不忘打理主子的房屋,便喜欢上这丫头了。年纪又小,聪明伶俐,还记得女儿,于是除了要她继续打理女儿的房屋,也叫她来服侍老爷和自己。她看见贾玉就仿佛看到女儿一般,贾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不再无聊和自由自在了,她把服侍太太和老爷就当成了服侍小姐一样,听他们使唤,心中反而是充实多了,快活多了。她现在立在夜色中,偷听室内的说话,想听到小姐的去向。
“老爷,我都憋了很多天,一直没敢问你。”王吴氏待丈夫喝过茶,缓过神来才说。
“夫人,你说,有什么事你只管说。”王信照伸手摸了摸下巴花白了的胡须说。
“我是说老爷为啥要把啥都卖光,连宅子也卖了。这宅子花了你好多的心血,好多的银子啊,不卖不行吗?”王吴氏接下来说,“当然你是王氏家族的当家人,当然是你说了算。我只是想,卖光了,往后我们住什么地方,坐吃山空遇上事又怎么办。老爷,我只是想不明白才问。”
“夫人,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多想。”王信照觉得该向家里人摊牌了,但不是因为女儿嫁英王祸及家族,而是谈他的退路和谋划。他说,“夫人,眼下时局很乱,我想躲避这种战乱的祸害,避免因为战争和时局不稳而害我破产。我打算到南洋去,我卖了这边的产业,在那边购置土地,橡胶园,咖啡园。已经委托人过去置办了。也在那边购置了房屋,靠海滩,风景很美。而且南洋的华侨很多,我的朋友也很多。举家都搬过去,免得我在这儿破产了当穷光蛋。”
“老爷,你说的当然好,我也听懂了。”王吴氏想了想说,“只不过你应该早些告诉家里人,弄得他二妈以死相逼,何苦呢。老爷,我王氏府邸,家族名声一直就好,她这一闹,外人该怎么想,怎么说,丢丑啊,名声都败坏了,不懂事的人还会你把她逼急了才寻短见。老爷,你是清白人,不是做这种逼人的事啊。”
王吴氏已是半百的人了,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平时就贤淑和善,她为丈夫忧虑起来。
“不说她了,她太不懂事,任性惯了,以为生了个儿子,就无法无天,家规家训都不讲究了。依我的脾气,就该休了她。我要是早告诉她,还不知道要变着花样闹出多少事来。夫人现在知道了,就放心了。”王信照继续喝茶说。
“老爷,你还是少喝点茶,茶喝多了睡不好觉。”王吴氏说,“你说的对,一旦你破产了,我们是大户人家,人丁兴旺,那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不像人家小户人家,穷日子过惯了没啥。我们王氏家族可不一样啊。”
“是啊,夫人说得对,还是夫人深明大义,理解我王信照的苦衷,我这是家大难当,众口难调。夫人,我有我的苦衷。”王信照解释说。
“老爷,我再问你个事。”王吴氏说。
“你问,知道的我都告诉夫人。”
“她爸。”这次王吴氏没称他老爷说,“玉莹这孩子走了这么久,音讯杳无,我这心天天放不下该不会在外边出什么事了?”
门外的贾玉心想,老爷应该说出小姐的下落了吧,没想到听王信照一番话,她很是失落。
“夫人,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玉莹是到国外读书去了。国外可以读硕士,读博士。国内呢,女儿只能读私塾,而且是老夫子在教,啥知识文化都学不到。我们国家落后啊,教育落后,科学落后,工业制造落后,生就了一副受洋人欺侮的命。”王信照明知在撒谎,却说得振振有词,他说,“女儿没有消息,是路途遥远,隔洋过海,寄封信也要一年半载。等我们全家到了南洋就方便了。夫人,你都知道,这几年到处都在打仗,她敢回来吗,遇上乱兵不是要害死我们的宝贝女儿吗。忍忍吧,快了,快了。”
“是啊,是啊,老爷。”王吴氏信以为真说。
那夜王信照心情跌宕起伏,辗转难眠,他不仅对陪伴终身的夫人撒了谎,也对全族人撒谎。他认为这谎言值得说。回想自己的大半生,跌跌拌拌走到今天,而不是运气比谁好,而是慧眼独具,选择了购买机器设备办厂,见证亲历了中国第一批民族工业的崛起。他眼光好,没有像很多富豪一样,一有钱就置办田地、房产。而他是慷慨解囊,倾全部资金投资办厂。江南首富,他可不是浪得虚名,而是真金白银,实至名归。他每年向朝廷缴纳的税款,比中西部一个大省还多。而现在,眼下为了一个女儿的婚姻,就让他心烦意乱,卖掉全部资产,背井离乡,远走他乡。一想到这些,他就心疼不已。既然为了成全女儿的婚姻,就要敢作敢当,虽然时时刻刻心如刀绞,亲手葬送毁掉自己建立起来的经济帝国大厦,能不撕心裂肺吗。
自古就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古训,王信照不这样认为。女儿自幼喜欢读书,聪明伶俐,性格乖巧。基本上读完了他的藏书,从不淘气,沉迷于书海之中。太平天国攻占南京建都,开科考试,破天荒允许女子参加科考,有多少读书的女子跃跃欲试,参加这史无前例的科举考试,为女子争取功名。女儿闻讯,也想参加,是他阻止了女儿。他当时认为,无论是清廷的官场,还是太平天国的官场,女人考取了功名,步入官场,都有可能沦为权贵们的工具和猎物,因为能去参加科考的女子,个个都才貌出众,与众不同。女状元傅善祥不就是例证吗。美轮美奂,才貌双绝,还不是成了权贵的猎物。幸亏女儿听了他的劝告,才没有去涉险步入官场。当他知道女儿喜欢英王陈玉成,他不再反对了,阻止了。毕竟到府上来提亲的人太多了,就连他最憎恨的清帅胜保也派人来过了。他不喜欢女儿将来嫁官场尔虞我诈,心狠手辣之人,更不喜欢女儿嫁那些个纨绔公子,更不可能让女儿嫁屠夫一样的胜保门中。当他听说女儿喜欢陈玉成时,他动心了,陈玉成按说是清廷的叛者,是匪,但他治军有方,带兵有术,年少英雄。匪终究有变王的可能。何况陈玉成三河大捷,大败曾国藩水军他早有所闻。所以,他成全了女儿的婚姻,如今又为了女儿的婚姻毁掉王氏家族的基业。他又在想,如果女儿是个男孩多好,他不仅不用亲手毁灭这些产业,而且还会愈发发扬光大,强盛。
一夜的辗转难眠,一夜的冥思苦想,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成就了女儿的追求和梦想,把爱都倾注到了她的身上,他没遗憾和愧疚,谁叫他是女儿的父亲呢,不然女儿的命运如何他真不敢想象。
清晨,贾玉刚侍奉他洗漱完毕,坐下来和王吴氏一块用餐,才端上碗,府上总管就慌张地跑了进来说:
“老爷,要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你慢慢说。”
“族公带来些族人,还有刘家的人,来府上了,好多人呀。”
“你去告诉他们候着,我吃过饭再过去。”王信照没有慌张,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反而镇静地边吃饭边说。
“老爷,这些人简直是要反天了,养了些白眼狼,这种时候跑来闹事。”王吴氏担心地说。
“没事,吃饭。”王信照依然平静地说。
幺房出老辈,族公是王信照的三叔,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头发和胡须都全部白了。一根银白色的辫子拖在脑背后。他带了几个王姓的长辈和刘姓人家的长辈,都坐在府上平时接待客人的大厅里了。大厅外边还立了王氏家族和刘姓家族来的上百人,而王吴氏家族的人一个都没来。平时,没有王吴氏的吩咐,吴氏家族都不会自己跑府上来。这些人站在大厅外的天井中,叽叽喳喳地义愤填膺的样子议论着。
王信照走进大厅,扫视了一遍大厅坐着的人和站在天井的一群人,没有说话,而是沉着脸坐下来,等贾玉给他斟上茶,又是拿起茶盖,拨弄那漂着的茶叶,等他喝了口茶,放下茶碗,盖上茶盖,他笑了笑问族公说:
“三叔,族公,你今天带这么多人来是什么意思,是来要说法吗?既然来了,你们就先说。”
“是来上门讨要说法。大家都憋了很久了,你也是该给个说法。”族公三叔伸手摸着下巴的胡须,颤颤兢兢地说。
“王姓家族的人来,刘氏家族的人也来了,只有吴氏家族的人没来。”王信照笑了说,“看来,还是我王信照的夫人明事理,顾大局。三叔,你说吧,讨要什么说法?”
“信照啊,你为啥要把家产败光,连宅子都卖了。往后亲戚怎么过日子,大家都焦急,担心啊。”族公说。
“为啥要把家产败光,什么意思?”
“你是要逼得大家走投无路,去讨口么?”
一时间,一群人就吼叫开了,有种声讨,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秩序就变乱了。
“肃静,站回原地!”府上总管大声喝斥说,“如果你们再闹,不好好说,我就叫人把你们轰出去!”
话刚说完,二十几个护院家丁就冲了出来,持棍逼退想涌进大厅的人,秩序这才又好了起来,这些族人还是怕护院家丁动手。
“算啦,都退回去,都是沾亲带故的人。”王信照放下茶碗,站了起来,走上前去朝护院家丁挥了挥手,家丁退去,他才转身说,“三叔,族公,王氏祠堂是谁出资修建的,你是族长,你和族人有钱建祠堂吗?”
“是你王信照出资修建的。”三叔也无可奈何,只好说。
“既然是我修建的,又没卖祠堂,拆祠堂。我卖我的产业,卖我的私宅,和三叔和族人有啥关系?我王信照的钱是你们帮我挣吗,不是吧,反而是我养活了你们。这一带的田产,都白给了你们耕种,你们向我交过租子吗?没有吧。不管怎么样,今天要弄明白一点,族公,你凭啥带人跑来找我要说法,要什么说法,莫名其妙。”
王信照说得很气愤,聚集的人群也渐渐静了下来,他才又说:
“大家要明白一点,这些产业都是我王信照的,无论我是卖了也好,白送人也好,都与大家无关,听清楚了吗?”他说罢又走了几步,回去坐下来,接过贾玉递来的茶碗,揭开盖喝了口放下又说,“眼下是什么世道,战乱不止,兵匪横行,强盗成风。我不趁早卖掉,只有破产,破了产跟大家一样当穷光蛋,你们就高兴吗?我告诉大家,我卖掉的厂子,你们的亲朋好友还在那里做工挣钱,人家有背景,有后台,厂子管理得比我好。我老了,做不动了,但我不能等着破产。我看透了当下的时局。这儿田地我也要卖光,但是你们不用担心,我在安徽、湖南有些田地,稍后总管会根据你们每家的具体情况分配给你们去耕种。”
“那你这是要我们离乡背井吗?”有人问。
“是啊,不光要你们背井离乡,我王信照也要背井离乡,为了生活嘛,为了生存嘛。”他说得很委婉,巧妙。他继续说,“我已托人在南洋那边置办了田地,置办了庄园,到那边去另起炉灶,重新开始。诸位亲朋好友如果想去,或者往后 遇到什么难事,照样可以来投奔我,我不会嫌弃,说话算话。离开这儿吧,离开这是非之地。大家不用担心,总管过些日子会向你们发放费用,我王信照不会辜负大家。”说完,他又才转向族公说,“三叔,你还有什么可说,没啥就带人走吧。”
“信照,你早说啊。”族公三叔这才站了起来,说了句。
“早说,早说了你们不是更闹得更凶,更厉害吗?”王信照也说了句。
来的人都议论纷纷地三三两两离开了,反正往后还有生计,还有钱,谁还来闹。大家还是不明白王信照揣着什么心思。好端端的产业,好端端的宅子,要跑到异国他乡去另起炉灶,都在为他惋惜,感叹。
他把这场风波平息后,隔了几日,又去天京会见了蒋桂娘,把他变现的一部分资金亲手交给她,还要她不准向女儿提起。他说这是捐给玉成的军饷,不能在这种困难的时候,捉襟见肘。蒋桂娘当时就哭了,代表玉成谢谢这位老丈人。她又立即派军士把这些钱财押运到英王大营,陈玉成也悄然落泪了,这么大笔钱财,解了他军中的燃眉之急,而这一切王玉莹都不知道,瞒了她。
数月后,王信照就携家带口,带着无限的怨恨、遗憾,带着无限的眷念,背井离乡走了。从此和江南首富的名号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