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苏州,按照忠王李秀成的安排,陈玉成和吕慧娘住到了狮子林。忠王虽然住到了拙政园,这狮子林也不错啊,也算是名园了,奇石怪木,绿树葱葱,雕栏画廊,水榭,都是如图如画一般。忠王府早已搬到了拙政园,一再催促,忠王也希望丈夫早日举家从天京迁移到狮子林来。英王府闻讯后也来信询问过陈玉成,而他却一直不表示态度,一再推诿。狮子林不仅是名贵的园子,也是气候宜人。外边那么炎热,狮子林到是绿荫遮日,那奇石垒成的瀑布和不息的溪流,使园中格外清爽。而天京城的英王府算是天京城内条件最差的府邸了,连像样的花园都没有一个。而丈夫却丝毫没有要把英王府搬迁到狮子林来的意思和打算。吕慧娘十分不解,过了许久,才问丈夫。
“玉成,你在犹豫什么,担心什么。忠王要你把英王府搬到狮子林来,你始终左右为难。这狮子林虽然比不上拙政园,但是比在天京的英王府好多了呀。玉成,这苏州、杭州、无锡都是天下粮仓,是你和忠王屯兵的好地方啊。忠王府都搬过来了,你还迟迟决定不下来,为了什么呀?”
“慧娘,你不懂军事。狮子林是好,江浙一带是好,我也想把桂娘她们搬来,大家一块过些好日子,住在这狮子林如仙境一样的地方。”陈玉成无可奈何,忧心忡忡地对她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和忠王解安庆之围后,大破清军的江南大营,合兵大举南下荡平清兵。然后是举兵北上,彻底扫平长江一带的清军和湘军。然而再举兵北上,直到把清王朝打倒推翻。如今江南一带是荡平了,除了上海。可是,清兵、湘军又趁我们南下之际,把安庆重新围了,还围得水泄不通。你也看到过守军叶芸来的十万火急求救。他只率了五万人马死守,能守多久,一月、两月、半载?谁都不知道,他艰苦啊。”他停了下来,沉思了好一会又说,“这种战略图谋是早就确定制定好的,东王没死的时候就已经制定了。翼王走的时候我们也约定好了的,挺进中原,直捣清廷的老巢。眼下,我们百多万的人马滞留在这富庶之乡,原地踏步,我是心急如焚,怕是安庆又丢了,天京城就危险了。我不是危言耸听,杞人忧天,战势就是如此严峻。”
“忠王为啥不和你一块合兵北上呢?”吕慧娘又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你说的这地方好呗。还有他可能动了心,想打上海。”
“那就按照忠王的想法打上海吧,打了上海再回师北上。”
“慧娘,你想得太简单了。上海是很好,打下来每年五六百万银子进项。上海是通商口岸,是洋人把持的地方,人家是洋枪洋炮,太平军是啥,大刀长矛,打上海不是靠人多势众。而且上海一旦久攻不下,耽误了战机,安庆丢失了,天京就成了孤城,彻底完蛋了,太可怕了。”
“真的有这么严重吗?玉成你打算怎么办?”吕慧娘依偎着丈夫,一直望着愁眉不展的脸问。
“我真的有时候伤心透了,失望透了。”陈玉成伸手揽住她说,“我也想贪图享受,把英王府搬到这狮子林来,过些神仙般的日子。但是安庆丢了,天京城破了,这苏杭守得住吗,还不被清军、湘军把我们逼去跳海,死路一条。我现在别无他法,一是十万火急奏报天王府和英王府,力争他们督促忠王合兵北上,解安庆之围,攻武昌,保天京。二是继续和忠王周旋,全力说服他放弃打上海的想法,合力合兵共同北上。”
“你说得动他吗,他可比你固执。”
“说得动当然好,说不动也要去说,当厚脸皮,当无赖,低三下四也要去说服他。”陈玉成长叹口气说,“我们现在算什么,半个中国都没打下,危机四伏。人家明朝李自成起义规模还没太平天国大,还打了北京,逼得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如果李自成进了北京,不内部腐化,没人去调戏霸占吴三桂的爱妾,不引清军入关,他们就成功了。而我们太平天国除了内部腐化,还争权夺利,杀杨秀清,逼走翼王。眼下又没个统一指挥打仗,真还不如李自成闯王啊。”
听了丈夫的这番话,吕慧娘心都碎了,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后果太可怕了,丈夫也承受着太多压力了。他这点年纪,替天国忧成整天愁眉不展,茶饭不思,太可怜了。听了他的话,就感觉他好像把太平天国的命运独自一个人扛起来一样,他担得起吗,不压垮他吗,哪怕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恐怕最终也要压得粉身碎骨。
“玉成,我想问你个问题,如果天王迟迟不下诏,责令忠王和你合兵北上,你又不能说动忠王,你怎么办,还会去解安庆之围,救天京,救太平天国吗?”
吕慧娘把她心中想了很久的问题说了出来,她想知道丈夫最终的想法,最终的决定,她想知道丈夫最终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胆小怕事,贪图享受,还是个真正忠心耿耿,顶天立地的人,那年丈夫还不到二十五岁,太年轻了。
“当然是独自率兵北上,为天国大局着想,救安庆,攻武昌,保天京。”陈玉成不假思索地说,“只要是万不得已,只能如此单兵北上。”
“我的天啊,玉成,你不觉得你一个人的力量单薄了些吗?”吕慧娘惊得睁大眼睛,泪水涌了出来,“桂娘和玉莹姐姐不是一再叮嘱你一个人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去飞蛾扑火吗?你手下将士愿意放弃在这儿的福不享,共赴灾难吗?玉成,你要三思,谨慎决定啊。”
“慧娘,我个人力量是单薄,只有十多万不到二十万人马。”陈玉成垂下头,消沉地说,“而包围安庆的清军和湘军总共有四十多万人马,是守军叶芸来的二十倍。他打得艰苦,守得更艰难,是以生死血肉之躯在抵抗。他是我的部下,是我的爱将,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带兵去解围,应该是清军、湘军的两倍、三倍的人马。如果有忠王的配合,有近百万人马,解围的进攻没有问题。我现在十分后悔,翼王走时有三十万人马,我应该收到麾下,我当时怕忠王不满,嫉妒,猜疑,怕他说我扩大势力对抗,我放了手,被忠王全部收编了过去。我现在好后悔,为了团结,我自己的力量削弱了。苏州无锡太富庶了,招募兵丁太难了,穷的地方一呼百应,而富庶的地方老百姓都不想当兵打仗,我现在是内外交困。力量是单薄了一点,一旦我决定了,被逼到走投无路,为了天国,我还是打算孤注一掷,单独率兵北上。放心,我的将士跟了我很久,都会去效忠天国,共赴国难。”
说完,陈玉成就陷入了沉思。她看他的样子,同他的年纪不符啊,年少早熟。
他还告诉她,要她不要担心。人少有人少的打法,他可以击破一点,出其不意地攻击一部。只要决定了单独出兵,他就会采用灵活的,机动的打法,以少胜多,也能解安庆之围。他好像有了取胜的把握,考虑好了方案谋略。他要她不要留在军中了,他派军士送她回英王府。他说他也怕前途未卜,生死不定。她怎么放心的下丢下丈夫,她要亲历和目睹丈夫是如何从容面对,如何在困境中去扭转战局。丈夫现在已经是困难重重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丢下丈夫一个人,孤独地面对。
陈玉成现在没事就往拙政园跑,有时连亲兵都不带,一个人骑了他心爱的战马,那匹叫烈豹的枣红马,策鞭往拙政园忠王府而去。
只要陈玉成一走,吕慧娘便会同军的尚书一道,研究分析,写下通报和奏折,派出十万火急的快报,报送到天王府和英王府。每次快马一走,她又只有焦急地坐等传回来的消息,她希望能等来天王的圣旨,责命忠王和英王火速出兵北上,解安庆之围,那样她和丈夫都不必如此焦虑而忧心忡忡。但是等来等去都是空等一场,除了英王府的快马有报,已经报奏天王了,已经冒死直谏,警告陈玉成不要轻易出兵,要万全考虑,谨慎用兵。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消息。
吕慧娘闲下来没事,也会到狮子林到处走走,看看。她不要警卫的亲兵跟随,也不带丫头,军中也没丫头。她孤自一个人,到处走,到处看,排解心中积压的郁闷,和丈夫的憋屈。她郁闷,她也为丈夫感到憋屈。狮子林不愧是名园,虽然不是数一数二,但风景异常优美。狮子林奇木异石居多,绿树成荫。而且环境幽静,有溪流,就有小石桥。石桥有平铺桥,也有小拱桥,桥下流水潺潺,冲击着溪中的石块,发出哗哗撞击声。还有荷塘,荷塘中有大片的荷叶和鲜红的怒放的荷花,也有雪白的莲花和浮萍。廊亭都设在石垒的高处,周围有大树撑开的树冠遮阴避阳。狮子林确实很好,很美,如果不是战乱,如果天下太平,这园子就是人居住的仙境。住在这儿,三月五月不出门,也不会感到寂寞,因为你时时刻刻都身处于图画之中,但不是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她在想,忠王把忠王府搬到拙政园无非不过就是使他和家人处在美景之中,感受它的飘逸,超脱。而英王却不为所动,没有在狮子林住下来的打算,更不会安家在此。他只不过把狮子林当成暂时的栖身之地,在这片宁静中安放他焦虑不止,破碎的,疲惫的身体而已。她和他在园子中走的时候,她就没听见丈夫说过一句恭维狮子林的好话。她认为丈夫的心没有在一石一木,一景一画上。他的心思完全被天国目前的处境焦虑所填满了。丈夫不是没有审美,评判能力的人,偶尔的一抹阳光,偶尔的一朵白云飘过,她都看见丈夫的眼中露出惊喜。狮子林如此美妙,唯独不能入他的法眼,也可能是这个地方不合时宜罢了,战争的成败,完全占据了他全部心,不可能留出一点空隙来安放狮子林这个东西。
吕慧娘闲逛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坐,歇会儿。在这么美景如画的园林中,只要丈夫不在,她都感到一身的疲惫不堪。只有在深更半夜,丈夫被亲兵架着或搀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回到寝房,她才精神十足,为丈夫脱换衣裳,打水为抹去呕吐的赃物,抹去他头上的汗珠。她一个大小姐干着佣人一样的活,她不嫌弃,她是在为丈夫做事。丈夫平时滴酒不沾,也从来没有嗜酒的爱好。她深知丈夫天天跑去拙政园陪忠王李秀成灌自己的酒,把自个儿灌醉为了什么,无非不过就是为了讨好忠王,说服忠王回心转意,放弃攻打上海合兵举力共同北上,解安庆之围,解天京之困。每当晚上看见丈夫烂醉如泥,为他抹去那些呕吐的赃物时,她又心疼丈夫,开始泪水长流。
第二天看见丈夫又若无其事地骑上马,朝拙政园跑时,她也只能叮嘱他,少喝点,别没说服忠王反倒把胃喝坏了。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她又是默默地流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