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慧娘这些时日亲眼目睹了丈夫陈玉成备受煎熬,整日还是坚持往拙政园跑,去拜会忠王李秀成,费尽口舌,说服忠王合兵北上。也许是拙政园的景色太美了,令人流连忘返,太多的令人陶醉。无论陈玉成怎么心急如焚,怎么地花言巧语,李秀成只是拉他陪着喝酒,拉他去欣赏这满园的景色,美酒良宵。这拙政园虽说没有天王府那么气势宏大,金碧辉煌,有种君临天下的气概。也没有北方紫禁城那种恢弘、庄严、皇家园林的风范。但拙政园精巧的布局用到了极限。园中有林,林中有石,石中有山,山有溪流,溪流成潭成湖,更不说建筑的精美,廊亭安放有序。这么好的美景,这么幽静得环境,李秀成是铁了心,要以苏州为据点,打上海,完了再挥师北上,所以不为陈玉成的游说所动,更不为干王洪仁轩跑来一趟动摇。打了上海,要钱有钱,钱袋子鼓胀了,何愁兵源,何愁不在江南坐大,再一鼓作气,挥师北上,荡平长江流域,在北上,打翻清朝。李秀成的谋划太好了,可惜最终事与愿违,他现在也许还不知道,险恶正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步步逼近太平天国。他还在趁着酒兴,催促陈玉成赶紧把英王府搬迁到狮子林来。
那天晚上,陈玉成回到狮子林的寝房,哭了,哭得很伤心。这是吕慧娘第二次见他哭了,第一次是天京事变后石达开出走,规劝无果,回到英王府后关了门一个人嚎啕大哭。今夜从拙政园回来又哭了,估计是劝说无望了,绝望透了,才又哭了。这些天,吕慧娘憔悴了,整日见不到笑容,而丈夫陈玉成更是憔悴了,更是消瘦了,眉头紧锁,牙咬得“咯咯”地响。她明白,丈夫是在做生死决策。安庆叶芸来的十万火急的求救信又接二连三送到。第二天一早他把几个心腹部将召集起来,当众宣布,择日单独挥兵北上,部将们一听都愕然了,事关重大,诸将都感到事态严重。
“安庆危在旦夕,事关天京安危,我部虽然势单力薄,但也要拼死一搏,解安庆之围。安庆眼下只剩下了两万守军,死了太多的人,打得太艰苦了,如果等到弹尽粮绝,安庆不攻自破。安庆沦陷,天京同样危在旦夕。众将都是一直跟我陈玉成出生入死相随。眼下只能单独出兵,有可能九死一生,有可能再无生还。但为了安庆,为了天京,为了太平天国,我陈玉成愿冒死一战,众将还能追随我吗?”陈玉成慷慨地掷地有声地说。
“我等愿随英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请英王下令吧。”众将迟疑片刻,他们也知道英王的难处。都跪下受命。
“尔等回去,火速备好粮草,三日后全军誓死北上,解安庆之围。”陈玉成斩钉截铁地下达了命令。
众将一走,吕慧娘就看见丈夫转过身,流泪了。她知道丈夫的抉择是破釜沉舟了,置生死于度外。从不干涉丈夫军务的吕慧娘这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这是怎么了,慧娘,赶快起来。”陈玉成伸手抹着泪水,要拉吕慧娘起来说。
“玉成,桂娘她们一二再,再二三的十万火急相告,就是怕你单独领兵去解安庆之围。”吕慧娘坚持不起来泪流满面地说,“就是怕你去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你只有十万多点人马,怎么去打三四十万以逸待劳的清兵。玉成,请你三思,收回成命吧。我吕慧娘求你,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十万将士,你千万不能冲动。”
“慧娘,你起来,你听我说。”陈玉成伸了双手去拉她说,“我知道此次出兵意味着什么,有可能是全军覆没,有去无回。我也知道此行是以卵击石,这些我都清清楚楚。”他也面朝她跪下握住她的双手,悲愤地继续说,“慧娘,你听我说,如果当初天王不默许,北王韦昌辉敢杀东王吗,东王是有错,但罪不当诛啊。杀了东王,太平军就没有了军事指挥灵魂。韦昌辉不仅杀了东王,还要杀翼王石达开。天王出尔反尔,诱杀了韦昌辉,石达开怕呀,迫不得已,才带走了十万人马,西去一路不苦吗?剩下的三十万人马被忠王收编了。石达开此行西去征战,你以为他愿意吗。他孤军奋战还一路打着太平天国的旗号,无奈呀。他是怕太平天国继续内乱,兄弟间相互残杀,才迫不得已走的,如今他还背负着分裂太平天国的恶名。石达开临走前,把我和忠王都叫了去跟他告别。石达开老泪纵横对我们说,往后太平天国就靠我和秀成兄弟了。现在到了危急时候,靠谁呀。石达开我太了解了,我当童子军就是他的部下,他忠贞不二,英勇无畏,不是万不得已,不是走投无路,他是不会独自率兵离去,石达开决不是为了个人活命,个人荣辱而出走的,他是怕再看到手足相残,兄弟自相残杀,顾全大局才被逼出走的呀。就像我今天的处境一样。慧娘,我苦啊,我也是无可奈何。不得已出此下策,走一步险棋。”
陈玉成抱着她也哭了起来,哭得揪心,连外边的军士听了也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玉成,你还可以依了忠王,先打完上海,再北上嘛。”吕慧娘伸手替他抹起泪水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玉成你才不要哭了,三军统帅,将士们看见要笑话你。”
“慧娘,你说的话我都想过,不光是你,连桂娘和玉莹的苦苦相劝我也仔细,反反复复通盘想过。”陈玉成抹着泪水说,“我是可以依了忠王,合力去打上海,安庆破了,天京城沦陷了,我和忠王还有百万之师,在这江南富庶之地游弋,继续与清廷抗衡,还可以再造昔日太平天国的辉煌。但是慧娘,你想过没有,守卫安庆的叶芸来和剩下的两万将士都是我陈玉成的部下,都是我的心上肉。眼见他们一个个战死,城破,危及天京,我陈玉成就将成为千古罪人,被人万世唾骂。千古罪人不好当啊,就像秦桧跪在西湖边的岳王墓前遗臭万年。我宁肯救安庆一战而死,决不苟且偷生留在苏州。”
陈玉成说完才拉起吕慧娘,替她拍掉膝上的尘土。但吕慧娘仍在低声哭泣。她知道,丈夫单独率兵北上是无论如何任何人都阻挡不了,决心已定,可是她还是寄希望说:
“玉成,可能过一两天,天王的旨意就到了。”
“不可能的事,要到早就到了,没有这种凑巧的事。”陈玉成说,“三日后起兵,不管到没到。慧娘,安庆城每天都在死人,恐怕守不住了,一旦断粮,饿着肚子怎么守城啊。”他想了想说,“慧娘,我带兵走时,你留在狮子林,跟我去太危险了,我不忍心。你是女人,犯不着跟我去冒险,留在狮子林吧,慧娘,我求你了。”
“玉成,你怎么能狠心撇下我一个人走?”吕慧娘把头一摇说,“我嫁你,命中注定和你生死在一起。你去哪,我跟去哪儿。我不怕马革裹尸,跟你随军的这些日子,我见过死人,见过伤兵,胆子练出来了,不再是千金小姐,是英王的妻子了。我要与你饮血茹毛,生当同寝,死亦同穴,再不分离。”她不愿意那种相互不知生死的分离,她坚持说,“玉成,你别劝我留下来。这狮子林再好,我住不惯,会更害怕,会逼得我一个人发疯。”
“你怕什么?”陈玉成问她说,“我会派亲兵守护,忠王那边也会关照。你跟我随军,天天打仗,凶多吉少,我才不放心。你和桂娘不一样,她会武术,身手又好,还能带兵打仗。英王府有了她,我才放心。你是从小娇生惯养,此行每一场都是恶仗,我怕顾不上你。听话,留在狮子林。”
“玉成,我都会骑马了,骑马陪你驰骋疆场。我虽然手不能提刀,血刃清兵,但我有双眼睛,天天看着你每打完一仗都完好无损。我还有颗心,天天为你祈祷,福佑你平安无事,老天爷保佑忠臣良将。我留在狮子林形同行尸走肉,活成了僵尸,我说的是真心话。玉成,不信你就试试看,我吕慧娘今天说的话算话,你都独自率队去救安庆,我也敢陪你出兵。留在狮子林一个人活,享福,我还是怕背负千古骂名。”
门外的几名卫士都听来眼涩了,忍不住一道走了进来,跪到陈玉成跟前,替吕慧娘说情,她和英王的谈话令他们感动了。
“英王,带上娘娘吧,我们会保护好娘娘,保证她任何时候都完好无损,不掉半根毛发。英王,带上吧。”
“你们都起来,容我想一想。”陈玉成说,“此战不是儿戏,手起刀落,顷刻人就没命了。此行前路艰险,每一仗都是恶仗,十万将士命系一悬,你们都起来吧。”
陈玉成虽然还很年轻,他在沙场征战已久,大小数百仗他亲眼见到许许多多活蹦乱跳的年轻战士,瞬间就没命了,他在伤感,替他们哭的机会都没有,又要继续率队厮杀。这种惨状,他经历太多了,战争的残酷性就是你死我活的厮杀,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死鬼,摧残生命,毁灭人生。他知道此行单独率兵出征,也许就是在向自个的生命告别。不光是他,还有十万将士鲜活的生命,只是时间的长短中永别生命,谁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他也不知道,所以他才坚持要把妻子留在狮子林。他此刻不仅担心吕慧娘,他更挂牵远在天京的两个妻子和儿子,小的一个儿子出生他都没看见过一眼,如今出征一走,也许今生今世都见不到那个陈三元小儿子了。谁说的清楚呢,除非他真的是四眼狗,狗的命大,有九条命,但愿如此,兴许还能见到那襁褓中小儿子陈三元。
那夜,陈玉成和吕慧娘相拥而眠时都哭得泪眼朦胧,眼都哭得红肿了,哭得伤心,撕心裂肺。因为他和她都清楚,他俩即将面临的是残忍的死亡,是生命的归宿,是没有一星半点生的期待,是共同走向万丈深渊。丈夫是闻名遐迩的著名战将,是有人评价五百年才出现一次骁勇悍将,而此时却像个小孩子一般哭得酣畅淋漓而又悲戚。他从小参加太平军,从童子军一路到粮草官,南征北战打了上百次战役到英王,从死人堆里多次爬了出来,谁都认为他只有英雄气概,没有儿女情长。今夜,吕慧娘才见到儿女情长地泪流不止,她更加疼爱丈夫,更加坚定了和他赴汤蹈火的决心。那一夜,除了流泪,他和她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都是从此彼此一道去赴难,去赴汤蹈火,去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