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慧娘把陈玉成单独率兵北进解救安庆的十万火急的奏报向英王府和天王发出之后,清晨,在沥沥细雨中,她亲眼目睹了丈夫誓师北上的战前动员大会。十万将士,黑压压的一片,战旗舞动,战马嘶鸣,群情沸腾。她虽然听不清丈夫那慷慨激扬,热血沸腾,铿锵有力的演讲,但她知道这场誓师动员后,十万大军走向的是条荆棘丛生,危机四伏的艰辛之路,也许还是条通向黄泉的死亡之路。而此时丈夫依然是指挥镇定自如,若无其事一般,那张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依然还挂着微笑。石达开和丈夫都是天王,连清廷的慈禧都称作当今中国,当今时代罕见猛将。他和石达开的勇猛,令清帅胜保,令曾国藩都闻讯不寒而栗。如今他挥师北上,但愿包围安庆的敌军闻风丧胆。她是这么想,但又悬着心,提心吊胆的。毕竟围城的清军有四十万之众,而且是以逸待劳,能攻破吗,安庆之危能化解吗?她依然忐忑不安。
解安庆之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失败了,清军早有防备。几次进攻都双方杀得难分难解,血流成河,尸积如山。陈玉成不顾众将反对,又亲自骑马,挥刀率兵杀入重围,最终还是无功而返,损兵折将。这不是他统兵打仗的一贯风格,而是逼急了,一心只想解安庆之围,保天京平安的出乎意外之举。他想用拼死唤醒那些还在享乐中醉生梦死的太平天国的高官们,唤醒已迷醉于女人堆中的天王洪秀全。该醒醒了,该调全部兵马奔赴安庆与清军、湘军决战一场。但是他的努力,将士的鲜血都白费了,落空了。他又突然率兵西进,猛攻湖北、武汉,企图把清兵主力调到湖北,进而减轻安庆围城的压力。但武昌城固若金汤,城坚炮厉,陈玉成又是倒下一批批将士,命丧武昌城外,又是损兵折将。
他单独出兵,解安庆之围,攻湖北,攻武昌,本想只身拼搏,杀敌,引起天王和各路太平军的重视,驰援安庆,驰援湖北。如今他的战略主动落空,队伍打得七零八落,兵源枯竭,鞍马劳顿,无赖又只好退到芦州,困于芦州。吕慧娘又只能和军中尚书一道,十万火急通报英王府和天王府,急盼相救。可是一等毫无消息,只有英王府告急,不要再轻举妄动了,等待救援,等待机会突围,重新寻找生机。
困在芦州期间,吕慧娘看到丈夫愈发憔悴,整日寝食难安,平时笑容可掬的脸上写满了忧愁和沮丧。他依然是长时间立在态势图边,望着那红绿的箭头,不再是凝神静思,而是时常摇头叹气。她估计丈夫已经走到了危险的绝路,山穷水尽了。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英王,困在芦州,居然太平天国无人出手相助,身处险境而无人问津。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天王干什么去了,封的两千个王都干什么去了,号称拥有数百万人的太平军又去哪儿了。芦州这弹丸小城,莫非真把丈夫困住了。部下将领这时候都不敢打扰他。吕慧娘忍不住了,终于在多天以后趁着给丈夫送饭的时候,走近他的身边说:
“玉成吃点东西吧,长时间不吃饭,身体要拖垮。”
“慧娘,我吃不进,心里难受。”陈玉成转过身,看着她眼里含着泪花说,“我一意孤行害了你,害了全军将士,守在芦州,如困兽一样难受。”
“玉成,别说这种泄气话。”吕慧娘怕他说后悔两个字,赶紧说,“谁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谁都有碰到迈不过的坎。别着急先吃饭。”
“我实在吃不进,心急火燎的像猫在抓一样。”
“玉成,我见你这几天都在思考,大家不敢打扰,我也不好问。我想说真的是别无他法,走出困境了吗?不会是走到了穷途末路。”
“好像办法都想尽了。求上,十万火急奏折早报到天王府了。桂娘和玉莹也冒死求见天王了,不见发兵,就是天王府没当成回事,是想太平天国自己灭亡了。”他拉了吕慧娘的手坐下来后说,“我在想,翼王石达开石叔知道了我被困的消息,肯定会发兵来救。不过他走得太远了,都到四川边界了,而且只有十万人马,上千里路,想回兵都不行了,一路都是清军的阻击,截杀。”
“忠王呢,他闻讯能来吗?”吕慧娘又问。
“恐怕也难,他一意孤行攻打上海失利,元气大伤,洋人的洋枪洋炮不好打。纵然忠王想来,也来不成了,清军已经切断一切增援的路径。”陈玉成分析说,“迟了,晚了,一切都无济于事了,都被分割包围了。军事战役就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我们就错在没有联手这一步上。”
“玉成,难道我们真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束手就擒的地步和处境了吗?”吕慧娘听他说了后大惊失色问。
“还没有,还不会。”陈玉成深情地说,“这就是我这些天反复考虑的问题。北上,再北上,打到河南去,打到北京去,打到清王朝的老巢去。围困安庆,围堵天京,围堵忠王的清兵都会调头北上。安庆之围就解了,天京危机化解了,忠王李秀成也可以移师北上,攻击长江流域一线的敌军了。太平天国的形势就会斗转直上,重回辉煌。”陈玉成说的时候很激动,为自己的设想开始脸上有光彩了。
“玉成,你现在手中就这点残兵败将,区区两万人马,拿什么去打河南,打北京?恐怕还没有打到河南,人家就把你剿灭了。”吕慧娘故意揶揄他说,“怕是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啊。”
“不用担心,我早想好了。”陈玉成忽然信心十足地说,“我已经四处派人去联络黑旗军了。联络刘永福。一旦联系好了,我只要站出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再登高一呼,天下响应,召集起几十万、百万之众,荡平清兵,重振太平天国的威风,力挽狂澜,我陈玉成不就还是个人物吗。手下才不止这点残兵败将,区区两万人马。”
也许陈玉成对这种美好憧憬蒙住,脸上露出了狡黠的一笑。人在绝境中总期盼美好,期盼绝处逢生。总是把未来往好的方面想。狡兔还有三窟呢,陈玉成这种时候就总是在焦虑中想到未来,如何去重振旗鼓。
“有这种可能吗?”吕慧娘感到疑惑问。
“有啊,秦州的苗沛霖收到我的信件后,已经派人来联系我了。过些日子我就去秦州与他会面,商议北上,共谋攻打河南一事。”陈玉成告诉她说。
“苗沛霖是谁?”
“他原先是地方团练,在清军只任甲部布政史二品的虚职。英法联军入侵北京,他拒绝应诏入京,当年就降太平天国,联合捻军和太平军攻克秦州,反叛清军。他的邹王封号还是我向天王推荐赐封的。”
“这样的人恐怕靠不住啊,又是清军,又攻打过捻军,又投降太平军。这种人三心二意的小人,你得提防点。”吕慧娘提醒他说。
“我会小心,不会轻易相信。但他毕竟表现出了诚意,响应我的号召。”
“他现在是太平军还是投降了清军?”吕慧娘又问。
“目前打的是太平军旗号,镇守在秦州。”陈玉成说。
“那也应该是他到芦州来议事,拜见你啊。你是天国的英王,他只是一个地方的封王,于情于理都该是他来芦州才对。”吕慧娘说。
“慧娘,现在是我有求于人,就该礼贤下士,不拘泥礼节和礼仪。我主动些联络更多的有识之士。”隔了又一会见吕慧娘无语,他又说,“慧娘,我还是派人把你送回天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不走,既然桂娘和玉莹托付我照看你,我怎么能在这种你最难的时候走呢。”吕慧娘眼中又是泪花闪闪了,她望着桌案上那碗早已凉透的饭菜,抹了抹眼泪说,“玉成,我还想看看你重振旗鼓,收拾残局,重振太平天国的雄风,收拾旧山河的那一天呢。我怎么会走,你也不要撵我走。我嫁了你,生死都是你的人了。”
“慧娘,想虽然这么想,话是这么说,你不怕?往后可能更艰辛,更残酷,血腥。”
“怕也没用,人生了就要死。生生死死都是常有的事,就看我是为了谁死,是什么时候死。”
吕慧娘的话使陈玉成动容了,禁不住眼圈红了。他回顾自己的这一生,遇到了情投意合,相互爱慕的蒋桂娘,又遇上了舍弃江南巨富的千金小姐,才貌双全的王玉莹。他开始还以为吕慧娘自持出身名门,脾气应该很不一般的娇小姐,而心甘情愿地和他患难与共,他知足了,一个孤儿,这一生不苦反而太幸福了。三个爱他的女人,都是纯洁如同一泓江水,一如冰雪般的爱和洁白无瑕的情。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此去秦州,竟然是他走向黄泉之路,自我毁灭之路。千军万马都打不倒的英雄,竟然倒在了卑鄙无耻的阴谋之中。
当吕慧娘陪同丈夫骑马,率一队亲兵和大部队到达秦州城时,秦州城门大开,吊桥早已放下,还有百姓在吊桥上进出。城墙上插的是太平天国的旗帜。当她同丈夫骑马并驱,缓缓走过吊桥,亲兵队也随后骑马走上吊桥,而大部队尚未通过时,吊桥突然上升,走在桥尾的亲兵在吊桥升起时,翻身落马,跌入护城河中。城墙上,万箭齐发射向慌乱的大部队,纷纷中箭落马。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一场巨大的灾祸降临了。陈玉成意识到上当了,大喊一声和亲兵纷纷拔刀冲进城门。城门内,埋伏的军士从四面八方举刀,持枪涌了出来,一场血腥的恶战开始了。陈玉成率领杀进城的亲兵全部战死,陈玉成也在手刃了几十名兵士后,被一队钩抡队的钩翻,钩拉下马,被涌上去的军士五花大绑起来。当吕慧娘也被人拖下马捆绑住时,她看见被五花大绑的丈夫大喊了声:
“老天灭我啊!苗沛霖要遭天谴雷轰啊!”
当她看见苗沛霖嬉笑着,走到丈夫面前时,听见苗沛霖对丈夫说:
“投降吧,英王,投降了你是高官厚禄,慈禧太后的大红人,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当叛贼有什么好,朝廷器重你。英王,归顺了,我也沾你的光。”
“呸!”吕慧娘看见丈夫朝他吐口水,怒骂道说,“你苗沛霖还真是个卑鄙小人,你猪狗不如,三番五次反水,我陈玉成简直是瞎了眼,活该被你这个贼人出卖!”
吕慧娘虽然也是被五花大绑,但眼睛睁得很大。她清楚一切都悔之晚矣,一切懊悔都无济于事。大错已铸成,随行的亲兵都壮烈战死,城外军队除了被居高临下的乱箭射死,还被早已埋伏好的清军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剿杀而死。陈玉成领导的部队被聚歼了,但她深信陈玉成手下的将士没有一人会卖身求荣而偷生,宁肯战死,太惨烈了。
她目睹了丈夫陈玉成被押送到胜保大帐,宁肯断腿也不下跪,还大骂胜保这个手下败将,打一仗,败一仗,宁死不降。
囚禁一段时间后,她又目睹了胜保在奉旨押送她和丈夫到京的途中,在延津县的小关庙土台子上,丈夫被剥得赤身裸体,被千刀万剐,鲜血淋淋依然大气凛然地没求饶,喊声痛,直至身上的肉都被割下,抛出去喂了狗,才断气而亡。
被曾国藩评价为至秦汉以来罕见的,名噪中外的一代英雄,悍将陈玉成一命呜呼了,冉冉升起的一颗光亮无比的没有任何瑕疵的太平天国的星星陨落了。吕慧娘却活了下来,生不如死。她知道,也清楚,陈玉成一死,她一活,她就从此背负了骂名,玷污了丈夫,就是她没有死,不仅是眼下的全天下人,恐怕后来人都会这么认为,都会认为她是个苟且偷生的贱女人,都会认为她做了胜保的小妾。她有口难辨,因为什么她还活着,因为谁都不知道她的身心承受着多么大的侮辱和蹂躏,摧残。
她寻过死,没成过。她绝过食,被胜保打得遍体鳞伤。急于杀陈玉成,胜保还不仅仅怕押送到京后陈玉成被慈禧招安,而令他羞辱,更怕她这个国色天香,令他神魂颠倒,美轮美奂的女人弄不到手,供他玩弄。胜保也没想到如此的美女年纪竟比他的幺女还小的女子,竟是如此地刚烈不从。他军中的女军不少,但像她这样貌美的没见过。他每次派女军寸步不离的守候,怕她寻死。他要施暴奸她,她不从,他就挥拳打得她昏迷不醒,才能发泄他的淫欲。他用尽一切方法糟蹋她,奸淫她,就是要发泄屡屡败在陈玉成手下的羞辱,目睹吕慧娘的遭遇和所爱的摧残,也有军中的女兵同情,但无济于事,谁都害怕胜保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不敢吭声,更不敢搭救。
吕慧娘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来了,她不是过的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被恐怖和凄惨所笼罩,遍体是伤,除了心痛羞辱还有周身创伤的剧痛。她这时候才知道,美貌落到别的女人身上也许是福,而落到她这个陈玉成妻子的身上就是祸,就是羞辱,甚至是永远、今生今世、死了也洗刷不掉的羞辱。红颜薄命,她真希望她薄命,马上被胜保打死,赶快结束生命。但她又想,这种奇耻大辱,又不能不报。她又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刻,她能有机会,亲手杀了这个胜保,为丈夫,为自己报这奇耻大辱之仇。活吧,忍辱负重的活,比畜生不如地活,何时才是个尽头。
每当傍晚的时候,估计胜保酒后要来之前,几名看守的女军都往大木桶里盛了许多热水,强行脱光了衣服,光着身体泡进大木桶的水中进行沐浴。也只有这种时候,吕慧娘才会有时间审视自己的胴体。确实是天赐的完美的身材,乳房,腰肢都是那么地匀称完美,令任何人心醉,皮肤如洁玉一般的滑润、细腻,尽管已是身心伤痕累累,依然是那么楚楚动人。她这时才意识到,上天给了你一副完美无缺的窈窕身躯,才会使人遭受如此惨痛巨大的悲痛,遭受胜保这牲畜的蹂躏。她泡在水中,用毛巾,用干丝瓜瓤使劲搓擦,她要想搓洗掉全身的肮脏,搓得全身都起了红疹,渗出了血滴,她依然还是咬牙忍住疼痛地搓。她要把全身的细腻如玉的皮肤都毁灭掉。当趁着管她的女军不备之时,她又把头伸进水中,她想憋死自己。每当这种时候,发现的女军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提了起来,告诉胜保后又是挨一顿毒打。
她每次沐浴时都这样,搓出一身的红疹,她希望早一天周身溃烂,毁灭掉身体。每当想到这时,她就双手掩面,泪流不止,流得泪水都干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