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亲说，潘友謌和独立连到马家坪已是傍晚。听说共产党的正规部队和国民党的正规部队在赵川前坡岭打了一个大仗，李先念带队伍要经过这白鲁础马家坪一带，马家坪附近几个村子的保甲长就早早地开溜，怕共产党来了找他们算账；地方上的几股土匪，包括瓜子岭的杠子队、老阴坡的苗子杆和母猪池的夜虎队前几天就不见了踪影，东坪秦三奶奶也好几天没露头，大概是到国民党郧西县政府报信去了，——秦三奶奶是国民党郧西县政府的参议，在马家坪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一时间一河两岸那几个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地头蛇”很是惊恐。不少穷人也往山上跑，兵荒马乱的，一听说有当兵的来，心里便慌的紧。三天两头地“跑反”，都成习惯了。

但我的爷爷炳贤却很镇定。父亲说爷爷不跑，也不准他和奶奶跑。爷爷知道这支部队是共产党的部队，共产党的部队爷爷十年以前就见过，那是1935年的深秋，成立不久的红七十四师从梁家坟碾子坪过来在这里搞过减租减息，还镇压过两个恶霸，就在大洼到小娃的山包子上砍了恶霸的头，不少人都还记得。红军的那支部队是一支好部队，是穷人的部队，是不祸害老百姓的部队，这个部队跟十几年前的那个部队一样，也是共产党的部队，不是国民党的部队，更不是土匪。爷爷不跑，爷爷叫搪墙班子的那些兄弟也不要跑，说自己的部队来了还跑啥子跑？爷爷那天忙了一天，先是叫奶奶约了几个妇女到铺子帮忙做饭，又跟搪墙班子的几个人商量，分头到附近的几个庄子找房子找床，再进安沟田家大院找老表田永新，请田永新搬到他大哥家，把房子腾出来给共产党的部队住。田家大院附近的叶家也有几处房子，虽然漏雨，但凑合着也还能安顿几个人。爷爷觉得安沟这个地方最安全，只要守住了安沟口，就是再多的敌人也攻不进去。所以爷爷要亲自去田家大院，把田永新的这几间房子弄到手。

父亲说爷爷那是受了红军的影响，也是受了刘山的影响。刘山是爷爷家的常客，一到马家坪便去耳爬到爷爷家落脚，家里住不下就跟父亲挤一张床，一张羊皮两个人垫。父亲听刘山讲故事，有时也摸摸刘山的枪，模仿刘山瞄准的样子。——许多年后父亲打猎百发百中，都是从刘山学的瞄准。那时刘山的游击队有二十多人，其中有几个人跟刘山到白鲁础接李先念从赵川来，又送李先念从白鲁础到山阳照川去。在马家坪的十几个游击队员按照刘山的吩咐分成两组，一组跟爷爷一起在村子找住处，一组到东风垭站岗放哨。爷爷对父亲说：“柱德，你跟他们放哨去！部队上的人，半后晌就要到马家坪了，留心了村外的动静，关键要看好南坡那边！”

在一份中原突围部队路经商南的路线图上，我看到有三个箭头标示着中原北路突围部队在商南的行军路线：一路是从赵川经十里坪到白鲁础，一路是从石柱河经梁家坟到白鲁础，一路是从三官庙经四条岭再到白鲁础。

但是，分明还有一路，是从赵川经八道河到三官洞，再从三官洞经马家坪到白鲁础。父亲生前不止一次地说，那一年还有一支队伍从马家坪经过，前前后后走了一天一夜，但我那时年幼听得不甚仔细，也不晓得这说的部队是红军还是解放军。直到今年春天，我向我的一个年近八旬、曾经在白鲁础中学当过校长的学德叔父求证，才知道这支部队就是中原突围部队。学德叔父说他亲眼看见这支穿灰衣服的队伍在马家坪幢子沟口岩屋弯儿的那块平地里支起一长溜儿铁锅，在那里埋锅造饭；前边的人吃了饭，人走了，锅却不取，留给后面的人继续做饭，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最后走的人，才收了锅。学德叔父说，那时他只有几岁，就住在马家坪的铺子，依稀记得铺子里住过队伍，住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