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坡岭上听不到枪声,关帝庙那边的队伍都过完了,井二才日急慌忙地从赵川跑回马家坪向张天鹰报告:“三老爷,消息打听回来了!赵川这一仗,国民党打败了,共产党打胜了。国军没有拦住共产党的部队,一个姓李的司令把队伍带上了白鲁础。我躲在后川垭子的树林里瞅,那枪子儿乱飞,前坡岭上黑压压的人,一片一片倒下,血沫子飞的老远都是!”
张天鹰既是马家坪的土豪,也是马家坪的保长,听说共产党的队伍从赵川上白鲁础,心里便跳得扑扑通通:“那你咋晓得共产党的部队到白鲁础了?白鲁础离我们这儿可是近的很呐!万一打到马家坪又跟那年闹红军一样,如何是好!”井二说:“我是亲眼看见前面一支骑马的部队,后面跟着一些走路的,背的枪,戴的帽子,少说也有几百人,从关帝庙顺淘河径直朝上走,那不是到白鲁础还能到哪儿?”张天鹰看井二说的满嘴吐沫,便白他一眼:“你个二货!咋不到炮楼找找党营长,把消息打听准确点儿!”井二道:“我的张保长!前坡岭上打仗的,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正规军,党耀初咋能抵得住火?早跑了!跑到余家棚白石岩洞躲起来了!我就是返回来去找党营长,才这时回来。”
张天鹰心里一惊:党营长有三百多号人,还有恁大一个炮楼子,他都躲了,我就这一二十个保丁却该咋办?便叫井二:“快去请三奶奶来!把管家高升也找来!” 这三奶奶姓秦,人称秦三奶奶,小时候读过几天私塾,说话干脆,做事果断,很有些见识。虽说请了个高升来管家,其实家里的大小事儿,秦三奶奶自是管的妥帖。
当下秦三奶奶也不让丫鬟扶,一只大脚老远踹开房门,大嗓门子震得张天鹰耳朵疼:“张老三!找我有啥要紧的事儿?”张天鹰说:“太太呀!井二回来了!说共产党来大部队了,都开到白鲁础了!”秦三奶奶说:“你慌个啥子慌!这马家坪山高皇帝远,谅他们也不会到这陕西湖北边边上来!”张天鹰说:“那可不敢说!那年红军不是来分了我的地?”秦三奶奶说:“这也怪你!那年要不是你把农会的那个人打死了挂在前头的老槐树上练靶子,也不会让别人都那样儿恨你!还有你都这把年纪了,咋就偏要去打东坪黄家丫头的主意,这妮子才十几岁,投了井真是怪可怜的!”张天鹰说:“你就别再说这档子事。你只说眼下咋办。”
秦三奶奶说:“眼下这事儿,还真不敢大意!前几日郧西县政府叫我去开会,就说是共产党有一支五六万人的部队在宣化店,国军围着围着咋就跑了,向西边往湖北陕西这儿跑。不是有几十万国军在追么,武汉那边也有国军上来追,咋就还真的跑上来了!这跑上来了,不到马家坪不打紧,万一到马家坪来,那麻烦可就大了!这几百亩地他们倒是拿不走,可是你手上有人命,井二手上也有人命,假如共产党再来,那是要找咱们算账的!三十六计,还是先走为上!” 张天鹰说:“算起来全家大小十几个人,加上井二他们十几个保丁,还有佣人和丫鬟,这几十个人,却不像那年走的容易。”秦三奶奶说:“也没啥不容易的。我在郧西县政府当了这些年参议,也认识了不少人,高升把金银细软收拾了,我带了到郧西。这家丁和骡子马你带着去找党耀初,平时没少给他使银子,这点忙他得帮。两个丫鬟莲儿和蓉儿,莲儿跟我,蓉儿不是吵的要走么,叫她走!高升一把年纪,就留下看院子,其他的都散了!”张天鹰说:“这地里的庄稼还没收,佃户的租子也没收,这可咋办!”秦三奶奶说:“命要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收!”二人赶紧连夜收拾,准备往山外跑。
却说张天鹰带了保丁,天不亮抄小路到朝阳白石岩洞找党耀初,一路翻山越岭,吃了不少苦头。那骡马驮了枪和辎重,保丁背枪走山路,个个喊走的腿疼。张天鹰倒是有一匹小白驹,可这小白驹平路还能骑一阵子,到了上山还得牵住缰绳往前拉,把个张天鹰折腾得精疲力尽。
总算到了朝阳,看见白花花的岩石中间一个洞口,两边架了机枪。张天鹰暗自嘀咕:“这是咋爬上去的?洞里咋住得了兵?我这十几个人来,莫不是没地方藏!”正纳闷儿,忽然冷不丁冒出几个人,枪口儿已顶上了张天鹰脑袋:“你个要死的是谁?咋跑了这沟里来!”另一个说:“这有马有枪,八成是从赵川跑过来的共军!”说着就要开枪。井二急了:“这是马家坪的保长,党营长的熟人,年年都送吃喝到炮楼。我前几日打听消息,还来过这儿。你没听见我是马家坪口音?”那领头的说:“看着也不像是共军!共军哪是这个怂样!快去报告党营长,等问清了再说!”
张天鹰双手作揖:“各位好汉!我真是马家坪的张天鹰,外号张老三,这些都是马家坪的保丁!”那领头的一听说是马家坪的保长,又见骡马上鼓囊囊驮些东西,便松口气,指挥两个手下说:“套了他的头,请党营长看看是不是!”井二要跟,那人喝一声:“你们老实待着,不准动!”
拐弯抹角走了半天,张天鹰头上的黑布巾子扯下来,一阵金星乱冒,眼前却有一个人斜躺在太师椅上抽大烟,舒坦得直眨眼睛。张天鹰定晴一看:这不就是党耀初嘛!这党营长咋就穿一件土布褂子一双棉布鞋子?灰头灰脸的胡子也不刮刮?这不像是在赵川炮楼上当营长的那个党耀初,倒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土匪头子。正纳闷儿,一个人一脚踹倒他:“你这哈怂胆子恁大,见我们党营长也不下跪,肯定共党探子!”张天鹰连忙作揖:“党营长啊!你看我又来了!我说我是马家坪的张老三,这个长官恁说不是,把我的人都挡在外头,不准进!”党耀初眯着眼看看,果然是马家坪的张天鹰,年年的军粮,马家坪都派人送来。便喝一声:“小罗子!你把这人放了!这人不是来过好多次嘛,是马家坪的张保长嘛!你咋就没认出来?赶紧上茶!”这小罗子叫罗长贵,也穿一件对襟儿褂子,有三四十岁,从小就跟党耀初走陕西闯湖北,这商南保安团商南保安营成立了,党耀初就任命他做警卫队长,鞍前马后地跟他跑,是党耀初的一个心腹。眼前的这个人,好像见过几次,记得却不真切,党营长这一说,也就记起来了,倒了茶退出来。
张天鹰捧了茶碗儿欠欠身坐下来。党耀初说:“你这个张老三!赵川才打了仗,这都乱成啥了,你还往我这儿跑!”张天鹰说:“好我的党营长哩!共产党的队伍也要到马家坪,说不定这时候都已经到了!我不到你这儿躲又能躲到哪儿去?”党耀初说:“这回比不得上回。上回我在炮楼里天王老子都不怕,这回我却怕了,你看我不是也躲进这洞里来了?”想想又说:“这跑了也不对!你这跑了,上边也会怪怪罪下来,说不该不抵抗!”
张天鹰四下望望,党耀初这住的,咋就不像是个洞,倒像是一间石头屋子:墙壁和天花板虽然都是石头,却光滑的很,太师椅前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上点一盏马灯,想是嫌暗,又有一把松亮子在石墙上烧,一扇门半开着,隐约看见门外两个背枪的兵。张天鹰说:“党营长,你这住的也不像是个洞啊?”党耀初哈哈一笑,炫耀道:“不像吧?我这坐镇的地方,只是白石岩洞里的一个小洞,像我这样的洞,这里面有二十八个,一个洞住一二十个人没啥问题。这大洞套小洞的,都是天然的房子!”话锋一转:“看在这些年你年年来进贡的份上,还有你老婆秦三奶奶是郧西县政府参议的份上,我就容你在这儿待一阵儿。过两天你叫人回去看看,带你的人打回去!秋天庄稼长熟了,我这军粮食少不得的!
张天鹰说:“那是自然!少不得还要党营长帮忙!党耀初喊:“长贵!你叫山下把人放了,东西搬进洞来。”对张天鹰说:“你这十几个人,我先给你编一个班,也算是我赵川三营的人,好跟我们一起操练!”张天鹰说:“那敢情好!有你这靠山,我就不愁马家坪那几百亩地里的庄稼收不回来,也不愁佃户手上的几百石租子不给我缴!”党耀初说:“那是当然,有我罩着,你莫要害怕”桌子底下一根绳儿一拉,门外叮当一声进来一个人。党耀初说:“岳副官,带张员外看看咱这白石岩洞!用你的话是咋说的?哦,固若金汤!”挥手示意张天鹰:“你跟岳副官去,看看我这白石岩洞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