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富一心想夺回红军分给他的那三亩地,心想这三亩地要是还在自己手上,那每年种的粮食便足以养活他的老娘,也免得把他七十多岁的老娘饿得黄皮寡瘦,因此他天天从东坪到西坪,又从西坪到东坪,看那一河两岸正待秋收的黄橙橙的包谷棒子,尤其是走到鸡心坪他那三亩地的时候,那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包谷以前已经姓黄了,咋就又姓了张!
同时让他念念不忘的,是要报了张天鹰的杀女之仇。就这一个女儿,如果不是被张天鹰逼得投了井,应该有了上门女婿,自己也当上了外公。可这女儿现在就埋在后山包子上,草都长得齐腰深了!这没儿没女的,后半辈子该是咋过?因此他把祖上留给他的那把杀猪刀磨得明晃晃,等到有一天报了仇,才解他心头之恨。
好在共产党的队伍又来了,在这马家坪建立了郧商县,潘书记看得起他,还叫他当农会主席。搪墙班子的人一吆喝,大家都愿意参加,南坡西坡梁子上的那些乡亲,也报个名说是参加农会有个依靠。按炳贤的意思,农会在耳爬开了个大会,来的人还真不少,县委还派了张宏鳌来主持,大家还都举了我的手,同意选我当马家坪农会的主席,桃园的黄大富当副主席。都说人多势力大,有郧商县委还有郧商支队,加上这新建的农会,说不定我这三亩地能夺回来,大家的地都能夺回来,自己身上的血海深仇,说不定也能报了!
因此上他一连几天上安沟找潘友謌说:“潘书记呀!这马家坪农会是成立起来了,可这马家坪的地差不多都还是张天鹰的,远远近近的乡亲,有的给张家打长工,有的给张家打短工,还有一些倒是种地,种的却是张家的地,累死累活一年,租子一缴,还是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依我说,早点再把张家的地分了,这今年地里的粮食,分到哪家哪家收!”
潘有謌说:“大富同志啊,你的这个想法很好!昨天晚上我们县委开了个会,就是专门研究土改问题。这土改也是我们郧商县委工作的一部分,只是前几天忙着接送中原突围的后续部队,救治大山尖战斗中受伤的那些伤员,还有侦查这周围的敌情,所以还没来得及做这件事。今儿你来了却是怪好,你说马家坪这土改应该咋搞?”黄大富说:“你来这几天也看见了,马家坪这平地有好几百亩吧?坡地也有好几百亩吧?一户一块平地,再搭一块坡地,家家都有地种了,日子就好过了!”潘友謌说:“就是的。我们共产党,就是要帮助穷苦百姓翻身得解放,就是要让农民得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就是要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喊来张宏鳌:“宏鳌啊!你就是这商南人,对这里的情况比较了解,现在县委给你派个任务,你跟炳贤、大富和农会的那几个同志研究一下,拿一个马家坪土改的方案,最迟九月底把土地分到乡亲们手上。我们建立郧商县根据地,就从给乡亲们分地开始,就从解放马家坪开始!”
张宏鳌是商南十里坪人,几个叔伯凑了钱送他到县上学堂,一心巴望他读了书出人头地,可他上着上着日本人打来了,一直打到了离县城不远的西峡,天天都有前线的伤员被送到学堂,学校还挂了个“抗战医院”的牌子。这张宏鳌学也不上了,家也不会了,直接从县城跑去当兵,辗转几年编入到新四军第五师,这又跟李先念突围过来,也算是回到了老家。听了潘书记的安排,张宏鳌拉起张大富:“张主席,我们说干就干!你把农会里识字的人找两个来,我们先找张天鹰,看他是不是还有地契!看见了地契就晓得了马家坪土地的面积,也好把这地契销毁了,免得那张纸把乡亲们绑住。”黄大富说:“我昨儿到张家去看,那老贼两口子都没见;又去找管家高升,管家说张天鹰投了赵川党耀初,他老婆秦三奶奶到郧西,他有一个儿子也在郧西!”
当下张宏鳌带了枪,跟黄大富出安沟,顺路叫了炳贤和农会两个识字的到张天鹰府上来。自打张天鹰走后,佣人们各自回家,丫鬟有一个随了秦三奶奶到郧西,这张家府上便空空荡荡。高升没啥事干,就日日坐在院子里吃水烟,眼看着一地包谷干了顶花黑了胡子黄了叶子。这水烟“噗噗噜噜”正吃的香,却见几个人从包谷地里钻出来。这炳贤大富两个人高升倒是认得,可这个穿军装别了盒子炮的人却是谁?不仅有些心慌:“这是哪儿的稀客?”炳贤说:“高管家啊!这大富你认得,这两个娃子一个幢子沟王家的刚喜,一个西坪叶家的耀贵。这个小张算是稀客,郧商县委的干部,共产党哩!”
管家高升连忙说:“大富啊,这不关我的事儿!我只给东家看家护院,那些事都是东家他们干的,我都不晓得!”黄大富说:“啥事是东家干的?”高升眨巴着眼睛:“你不是来问那匹马的事吗?就是那年,你牵去的那匹瘸马?”黄大富说:“瘸马咋了?瘸马丢了,不是拿我女儿抵了?”高升一拍大腿:“你今儿来,我给你说实话!你想那匹马腿都瘸成那样,咋能跑的远?咋能跑的几天你都找不到?要是能跑,那年队伍上咋都没要?”黄大富说:“不是跑了,又是咋的?”黄大富说:“东家他们不在,我才敢说这话!那瘸马根本就没跑!是那天晚上,牛二又悄悄回来到东坪牵了这马,杀了吃肉了!这肉我也吃了,所以我晓得!”黄大富拳头捏得紧紧的,却没蹦一句话来,心想这狗贼张保长跟杂种井二合起伙来算计我呀,我咋就上了他们的当,还搭上了我女儿的命!
这时张宏鳌坐下来对高升说:“我们来只想问你三件事,知道你只是个管家,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们,我们也不为难你。我们共产党是有政策有纪律的,不会胡来,要是胡来的话,一到马家坪就先把这院子占了,但是我们没有这样做。这第一件,你把张天鹰的地契找到;第二件,你说张天鹰把他的东西都藏哪儿了;第三件,你领我们去指边界,看马家坪的土地张天鹰究竟霸占了多少。”
高升摸摸胡子:“说起来东家是我老表,老表看我认得字也打得算盘,叫我到他这张府帮忙做事也有好些年了。他这一河两岸的地,界址面积我倒是清楚的很,哪一块地是谁租种的我也晓得,每年的租子都是我去收,送来了我过的秤,我能领你们去看。”张宏鳌问:“那地契呢?”高升说:“以前东家弄这些地,是有一沓子地契,秦三奶奶保管着,压在床头的箱子底。那年红军来抄了张家,分了浮财,箱子底找出来地契,一把火烧了。二翻身东家回来,地是又到了东家名下,却没见地契,写的却是一些缴租子的字据,画了押按了手印儿。老表没再叫秦三奶奶管,自己藏着,却不知在哪儿。每年都是他说到哪一家收多少,我便收多少。缴不起的,打个条子,算了利息,回来也交给东家。”炳贤笑道:“你这管家当的,也不管个账,就是个跑腿的。”高升道:“可不是咋的?我也老了,腿都跑不动了!这次他们呼啦一声都跑了,却不带我!”张宏鳌又问:“那是他带跑了呢,还是藏在什么地方?这养骡子养马养家丁的大财主,必然有不少东西!”高升说:“那是自然!金的银的和钱票子,秦三奶奶带一些到郧西,我看那丫鬟把一个包裹塞进轿子;东家那几匹马上驮的也有些好东西。可是肯定还有些宝贝没带,收租子的字据他带了也没啥用,必定还在这马家坪。”黄大富不想听这些黏黏叨叨没咸淡的话:“老高你还是给我们领路,让这位张同志看张天鹰霸占的地,弄清楚了,给大家分了呀!”张天鳌说:“这张家不管哪个啥时候回来,你都要来报告,到耳爬给刘山报告也行,到铺子给阚连长报告也行,进安沟给县委报告也行。要是他们回来你不报告,就把你当国民党反动保丁,看我怎么收拾你!”高升连忙点头:“是!是!我一定报告!这先带你去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