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一次过年,傅医生小两口理所当然去乡下拜见父母、公婆,这是舻山一带的习俗,新婚夫妻第一次春节拜年都是去男方家庭。轮到去老丈人家过年,傅凯歌总会在腊月廿八九接到琪儿她老爹电话,梁渊觉得邀请一下还是必须的,虽说都知道这年轮到去女方家过年。跟去乡下过年不同的是梁琪不用操心,给外婆、父母买什么,是傅凯歌掌管的事,琪儿也不用使使嘴,顶多腊月廿九下班在自家汇合后,帮傅医生拎几件拜年礼品,一道推着车走着去。
姐姐梁琪回士蓝街过年,弟弟梁嵩最开心了,他那时还是个中学生,学业重,若姐姐去乡下过年,那梁嵩的寒假只有除夕和正月初一两天才可以放松放松,这是高老师大人的恩准。但是,姐姐腊月廿九夜和姐夫来家里,梁嵩就可以在姐姐的庇护下,连着几天告别书本,除夕的上午还能跟着去总工会上班的姐姐,到图书馆去看半天闲书。除夕夜,还能收到姐夫、姐姐带来专门送给他的礼物。傅凯歌当上副局长后,省市两级会议一年总得有几次,会议随赠品送学生再合适不过了,钢笔,插页式记录簿,小巧实用的文具袋什么的;姐姐也是一定会给梁嵩买他喜欢的沪上百年老店产的甜点名品。梁嵩温习功课时脑袋瓜沉了累了,他喝水时咬两块夹心饼干,就能缓解缓解压力。姐夫说甜食确有这方面功能,这是有科学依据的,易于消化的碳水化合物类甜点,能提高人脑中血清素水平。
梁琪也着迷弟弟的爱好,她十五六岁在宁夏下放劳动时,曾经收到爸爸梁渊给她邮寄的罐装饼干,她躲在土坯房等室友结伴去河边洗衣服时她一个人偷摸着吃。不是梁琪小气,之前她听说有个资本家儿子就因为将家里寄来的糕点分着同宿舍的知青一起吃,结果被隔壁的一个女知青给告了,那小子吃进去的甜蜜肚子里还在,结果一次次的批判给予他的苦涩将那么一点点“特殊化”的幸福给寂灭了不说,还被扣上一顶“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大帽子。后来,梁琪再也没有收到父亲寄来的任何好东西。自1966年冬,父亲梁渊足足过了好几年心酸的日子。
梁琪的父亲是画师,爷爷是药材商,曾爷爷是酿酒师。从酿酒师这辈开始,梁家永久居住舻山,梁家在士蓝街在舻山不算望族也不是腰缠万贯的大户,但在兵乱匪猖时局动荡的年代颇有盛名。也是在酿酒师手里集聚了原始积累,梁家才有了以后一百多年家底还算厚实的铺垫。
舻山,偏于海一隅,乡市幽静村落淳美,于今每逢休渔期间港口泊满渔船,舳舻连绵蔚为壮观。明朝年间,舻山被称为“海上瑰宝”。明清和民国间,常有海盗窜进舻山海域,上岸打家劫舍;或在沿海一带武装抢劫舻山商船和渔船,双方火拼,血洒海上,两船一接舷,终以海盗获胜,只允留一“活口”报信,其余被扣的船民、渔民悉数沦丧于海盗刀枪杀戮之下。舻山老百姓口口相传,说强盗个个长得“红眼绿头发”,人人武艺高强,枪法精准。于今,电视剧里的“江洋大盗”打劫时总是蒙面,一身轻功夫,趁着黑夜,双脚在瓦楞上悄无声响划过,然后像只鸟飞到院里开始‘觅食’。明清时,海上那些以盗为生、以劫为业的患有深度攫取抢夺癖者,打劫都是明目张胆,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每逢海盗肆虐,官府鞭长莫及,朝廷便封海疆,舻山百姓就集体沿海迁移,岛上人烟寥若晨星。数十年再回来时,家园早已荒芜落败,于是新一轮开疆拓土又开始。因此,舻山城里世居家族不多,即便打高祖就乔迁于此的梁渊梁家,细算下来移居岛上也不足一百五十年。不过,这一迁一返一去一来,是岛际、乡音流动,是人口、家族流动,也是朝政、商贸流动。所以,舻山后来被称为“小香港”,连一些海盗后裔都迁居到了外海渔村。
抗战时,日本人先打上海后占舻山,淞沪会战那年,上海黄浦江边、苏州河边、南京路上教书的、唱戏的、行医的、开店的,不少人携妻挈儿逃到原乡舻山,岛上一时商铺林立人声鼎沸,吴侬软语满街飘。抗战胜利而内战未始的那段战争间歇期,舻山城里集结着黄呢子军大衣。那些抗日老兵有的在岛上娶妻生子,有的把老家妻儿接到舻山,舻山南北方言汇集,岛上交汇着不同地理的区域文化。出了营帐,陕甘的、湘鄂的、冀北的、辽东的、淮南的、川西的,一群黄呢子逛街,每个人都把刻在骨髓里的乡音当枪使,各说各的母语,叽里咕噜咿里哇啦,舻山街上熙来攘往,把当地人夹在中间看闹猛。大头兵谁要是迎风站在街口,打个饱嗝放个响屁,不少当地人鼻翼稍稍抽动一下,便能估摸出黄呢子军大衣上顿吃了大葱,嚼了辣子,嘬了醋面面,还是掰了抹香油的烧饼,啃了蒜头,爽食过夹肉馍馍。士蓝街酿酒师的孙子——梁渊据说是鼻子最灵光的家伙,街上一些穿着光鲜的华少亲热地称他“狗鼻子”。
从舻山横街头往西拐过高耸的防火墙是士蓝街,士蓝街算是舻山县城一条比较闹猛的街,街道两旁各种各样的店鳞次栉比,一般是楼下开店楼上居家,坐在二楼的阳台上或从花格窗里探出头来,热闹温煦的街景,川流不息的人群,灰白夹杂斑驳陆离的隔火墙映入眼帘。从暮春到仲秋的光景,每天早晨七点不到,勤劳的店主就卸下一块块拼接的木制牌门对外营业了,到店里进进出出的人头攒动,买盐的,打酱油的,秤青果橄榄糯米绿豆糕的,剃头刮胡子的,背着三丈白布上染店的,扯布裁衣定制长衫旗袍的……
小娃娃们还会起个早,跟着上街买早点的邻家姐姐,在葱油大饼店旁伸出舌头闻闻芝麻葱香,然后‘跟屁虫’们横着跳跃在青石板路铺就的街上,绕走过半条士蓝街,到街的西头去瞧一眼穿棕棚掌鞋劈篾片扎竹器的,还有光着膀子在院里磨豆腐的,看一会钉棺材的瘦老头叼着半截烟蹲在地上为新做的一副棺木涂漆,然后路过刻字喷印店趴在柜台上盯着老板戴着奇怪的眼镜,捉一柄跟铅笔一样长的薄薄的刻刀,在一块方形的玉石上旁若无人地剜字刻章。在街的东面,有几家是专门摇绳子的,晨昏坐在门口摇着跟纺车差不多的独木轮,把棕榈丝按间隔放进去并牵扯着、摇着圆圈,摇出来便是粗细匀称的棕榈绳,长可至整条街两个来回。在生活离不开重劳力的时代,棕榈绳的销量非常大,挑水、挑米、挑瓜菜、挑煤、挑柴的,都离不开那绳子。
士蓝街中心有一爿南货店,出售各色糕点和水果以及水果加工制品。南货店打弯往北走几步,被人称作“长脚鸬鹚”三十出头的梁渊开了家城里独一无二的店,专门给人画像,按时下的话叫梁渊工作室。有生意的时候,“狗鼻子”梁画师就在一楼接单画像;无人问津的时候,梁渊就静坐在二楼画女人或临摹。梁渊擅工笔,他画的女人率真精雅,脸廓的线条尤美尤真,不同的眼睛里传出不同的风情,到过士蓝街画像且稍许懂画的人都说,梁渊可不是个愚临呆摹的画师。他老婆,他老婆戏场子里的同伴,街上南货店林老板的女儿,都当过梁渊画笔下的模特。二楼画室但凡能挂画的墙壁,都挂满了梁渊的习作。他笔下的女人有清新脱俗的,有艳丽俏皮的,虽不能冠绝古今,但也能让人眼睛为之一新。
梁渊他那间画室从不对人开放,只有女儿梁琪经同意后方可进去溜达一会。许是这得天独厚的耳濡目染,为琪儿日后成为画家创设了铺垫。梁渊的老婆打嫁入梁家除了被老公邀请当真人摹本,就没进过二楼那间画室。有时候,梁渊真诚请老婆进二楼画室瞧瞧他的画,女人只有一句话:“你家门槛高,我就不进去了”。听得出,唱戏的老婆大人对梁画师描女人心里多少有点疙瘩,但这并不妨碍她看好男人。后来,梁渊老婆自作主张进了一回画室,想不到还惹了祸,那是后话。
梁渊没有子承父业做个药材商,尽管他闭上眼睛用鼻子闻、用手摸、用牙齿咬咬能辨识出三四十种药材;他也没像他爷爷那样做个酿酒师,夏天穿件白汗衫摇着滚布边的大蒲扇,在酒坊密密匝匝的七石大缸间流徙,把他天然的“狗鼻子”的用场发挥到极致。不过梁渊他承继了爷爷的嗅觉技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梁渊的画坊是小叔传给他的,画像手艺也是小叔手把手教的。到画室来画像的人基本以画头像为主,文人墨客、官警兵痞、跑码头的、做买卖的、贩盐的、挑粪的、卖肉的、捕鱼的、箍桶的扎篓子的、弹棉花的穿棕棚眠床的、哭灵守灵的、送水打更的、担着馄饨沿街叫卖的、扛着板凳磨剪子掐菜刀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造访。也常有女人结伴来画像,各色旗袍飘过士蓝街。小媳妇挺着滚圆的胸脯,裸着嫩藕一般的手臂,有旗袍开叉开到大腿跟的,有两条粗辫子拖到翘耸的屁股底下的。学堂里斜挎着书包的一群女孩来画像,常常在青石板街上搂肩搭背一路说笑,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脸上荡漾着红晕,深黑色的眼睛紧张地望着画师,一时手脚都不知道怎么安放为好,浑身透着青苹果般的羞涩。梁渊总有办法让那些初来乍到的人放松心态,回归自然、平和的生活状态。梁画师给人画得精致,从不偷工减料似是而非,一个人头像成像三十分钟,还不是立等可取。每天晚上是梁渊修画的时间,他根据记忆和各人脸正面、侧面、发型、耳廓、脖颈和衣着、神态等特点,尽量将画中人物修整得立体、相似度高,无论静态还是动态,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梁老板依样画葫芦,死人的钱也赚,木工定制的画框自己上漆、抛光,转转手也能刨点银子。城里人家死了人,家境尚可的,一般都会找梁家叔侄来画像,手里拿着故人早年在黄浦江边、天津卫跑码头时拍的泛黄的一寸照,请画师临摹画个大的,再配上茶色的框,出殡时好用,用完后还可高挂在厅堂,让后人瞻仰、凭吊。升天的老祖宗二十四小时昼夜不眨眼,看着儿孙家从不懈怠,也从不讨吃索喝,给烧个香点个烛也全凭活人意愿。士蓝街理发世家老顾家剃头阿三的家里就挂着他爷爷顾老头的半身画像,挂在堂屋佛龛右侧,阿三他每天刮着别人的脸修着人家的面,却常常想起老剃头匠飘零的尊容,抬头仰望他老人家,三哥说他回回都能听见师爷的喘气声从梁渊的画里传出……
民国36年(1947年)秋,峨眉山老住持渡海到舻山邻近岛上做佛事,在寺庙看了梁渊为剃度后的小和尚画的肖像画,双手合一低下头说:“阿弥陀佛,施主的画里有灵魂,菩萨住在那双眼睛里”。这话不出三天传遍舻山城,梁画师的店里一时生意隆盛,连士蓝街西头专门给人算命测八字的老瞎子,也拄着竹杖上门平生第一次让梁画师画瞽者看不见世界却洞彻天下的眼睛和眼睛以外老脸上阡陌般纵横的皱纹的布局、走向。
一天,光绪帝时在县衙门掌管户籍、巡捕事务的老县丞,穿着长袍马褂,一米八的大块头佝偻成一只霸王虾,捋着稀疏的小撮胡子,也颤颤巍巍地由小厮扶着,到店里凑热闹,画完临走前还流着哈喇子,打赏给画师两块‘袁大头’银圆。
“太爷,您老太客气了,谢谢,谢谢!”穿着体面、装扮得体的梁家二婶,在画室门口和梁渊一道向来客哈腰作揖,半推半就地接下了老县丞的打赏。老县丞的家仆拿起手里的帽子、马褂给主子穿戴齐整,小厮露出门板宽的黄焦焦的门牙说:“回了,回了!”
梁渊搀着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儿,在南货店前截住一辆黄包车,掏钱给车夫说:“去城北!”
“好嘞,县太爷坐稳啦!”脚夫回头看老迈坐稳了,拉起车便跑。
“呵,看来老县丞城里的黄包车没少坐,随便喊个车夫都认得他。”戴瓜皮帽、着青黑色麻织马褂的胖墩墩的南货店林祥民林老板,乐呵呵地同站在店门口的梁渊搭话,林老板正在店里察看陈货。“店里的饼干、罐头、蜜饯货都不多了吧?”梁老板一走,林老板回头问小伙计。
“不多了,老板,菜籽油也只剩半桶了。”
“我没记错的话,店里月初就向上海订了五大桶菜籽油,照往常早该到货了,可这回咋啦,生意还做不做?”
“老板,那些做饼干的、做罐头的、榨油的厂家,听说拿到订货单都不马上发货,头抬抬等着抬价,现在哪样东西不是价格乘飞机乱窜啊!”
“那菜籽油一时半会还到不了,我看那,大户的买卖就暂停吧,要不这街上的邻居买不到油,菜都没法煮了,还过不过日子!”林老板叮嘱道。
“老板,我上回买的电报纸还搁在后头仓房里,要不老板烦你拟个报文,我下午去电报局给那个菜籽油供货商拍个电报催催。”一个小伙计说。
“现在也只能这样啦。忙吧,忙吧,你们抽空把店里的货都盘盘,都…都盘盘,盘清爽再说……”林老板背着手刚出店门,他想起了什么又退回店里说:“噢对了,我让你们拿的老几样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都准备好了,老板,在这儿呢!”小伙计找出早准备好的老几样东西递给老板。
林老板提着一小桶菜籽油和几样糕点上他妹妹家去了,他小妹住旗鼓巷,嫁了个晚清秀才,几代朝里为官,积蓄、田产都有些,老富户的日子过得挺滋润,几十年家里的食用油、糖、烟、糕点、零嘴,每月都在兄弟的南货店里订购,也算照顾兄弟的生意。
那天晌午,警察局老警察汪警官拉着悦来客栈姚老板在街上喝得酒气熏天地路过画坊,老警察眼珠子骨碌一转,一屁股坐进梁家红木象牙雕的太师椅上。二婶闻声下楼招呼:“哎吆,汪警官,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稀客,稀客!二位请坐,请坐!哎呀,太不凑巧了,这叔侄俩上旗鼓巷金科长家画像去了。这样吧,您二位稍等片刻,我这就上金科长家瞧瞧,伊拉(他们)差不多完事好来了”。税务局金科长的父母上了年纪,梁渊和他叔上门画像去了,梁家俩画师本来已经婉拒了金科长对他爷娘(音:芽娘,父母)的孝心,但婶母说“去吧,去吧,得罪谁也不要得罪苛捐杂税的官儿”。叔侄俩忖忖(想想)也是,便趁店里稍许空闲时,到金科长家上门描像去了。
说话间,小叔和梁渊一前一后回到了画坊,打前头走着的小叔见皮鞋跟头发一样亮得渗油的汪警官用警棍一下一下敲打着太师椅扶手,嘴里连连打嗝,发出“呃…呃”的声响,喷得满屋子尽是洋葱牛肉和膏蟹味。走在小叔身后的‘狗鼻子’梁渊离家门口还有好几步路就闻出来了,便晓得家里来座上宾了。“汪警官,姚老板,让二位久等了,失礼失礼!你们,你们二位可要画像?”小叔一进门便身体微微前倾着拱手问道。
“废话!不来画像,难不成等侬吃(音:却)饭啊?”汪警官一张嘴不是沪语就是上海腔的舻山话,说话时又用警棍敲了两下太师椅的扶手,嘴里还连续“呃”了几下,臭烘烘地四散,走近他身边的梁渊连忙把头扭向一旁。
“是啊,是啊,今朝子(今天)我光顾梁家生意,梁老板以后也要眷顾眷顾我悦来客栈,有客来多引见引见啊!”带礼帽穿洋装、拿着文明棍的姚老板,从座位上站起来哈腰点头在一旁附和着。
这两个人怎么凑在一起?听说这城里的酒馆、旅社都跟警察关系非比寻常……没等梁渊细想,小叔已拉开架势,给两位来客摆好了椅子。叔侄俩操笔各画一个,汪警官见自己被梁渊画得脸孔微红、精气神十足,木佬佬有资深警察派头,拿起椅子上的警棍,喷着满嘴的酒气对梁渊“呃”了几声,挺着溜圆的肚子,微微点着头,说:“唔,还不错,不错,像那么一回事……”梁渊在心里笑,刚才这老警察画像端坐时倒是一个“呃”都没喷,这汪大警察不会把打饱嗝也当作炫耀自己坐拥不吃白不吃的资本吧,梁渊望着离开时束腰蹬靴的老警官的后梁槽差点笑出了声。
汪警官汪明鉴是在川沙外婆家长大的,十来岁到舻山才念上书,迄今未认过父亲,有人说他爹东渡日本留学不归,有人说他爹就是舻山城里的老县丞,因为老县丞经常接济汪明鉴他们娘俩。汪警官做了二十多年警察,手里的案子经过无数,也破案断案无数,但自己的身世是个谜,他破不了断不了,都一把年纪了,还不晓得自个这180斤块头的出处在哪疙瘩。老警察年轻时,三番五次缠住母亲问究竟,但老娘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要么说他爹在他未出世时就得暴病死了。渐渐的,他不问了,“爱谁就谁,他把我带到世上,我活下去就是了”,小警察想明白了,有一次他对母亲这样说。对于没有爹这一点,汪警官倒是从不忌讳,该骂爹就骂爹,该疼娘就疼娘,酒壶一扶起,两杯三杯落肚就爱跟刚结识的新相好掏一番苦:“妹妹呀,侬是不晓得,阿哥我小辰光受过的罪,那真是三天三夜也掏不完!没爹呀,操他娘的,私生子一个,谁都可以欺负侬迭个野(音:崖)种……后来哭多了,眼泪鼻涕哭燥了,心肠也变成石头,石骨剔硬……”
“汪警官,来画像啊!”汪明鉴脚一迈出梁家,就有人客气地跟他打招呼。
“汪警官,昨日里我去看侬姆妈了!”士蓝街上的人纷纷与皮靴制服提着警棍如一赳赳武夫的老警察打招呼,看来,这肥头硕耳的汪警官还挺有人缘。
“哎吆,这不是汪警官吗?汪警官!汪警官!”这不,街上又走来一个汪警官的老熟人,手里甩着从旗袍盘扣上解下的缀着珍珠的镂空花手帕,手腕一只碧绿青翠的大镯子在阳光底下晃动,见汪警官视而不见爱答不理地扭头走掉,一双大脚踩着绣花鞋索性小跑几步横街一拦,身体扭捏着娇滴滴地说:“哎吆,汪警官,汪先生,侬看侬看,怎么几日不见忖不起我这茉莉花了,生啥隔壁气了?”说着说着,茉莉花翘起兰花指轻轻戳了一下老警官肋骨。
茉莉花打小没了爹娘,被吃喝嫖赌无不精通的娘舅卖到窑上,是前头说过的老县丞把她赎出来的。按说茉莉花该知足了,做老县丞的填房、偏室、小老婆、五奶奶,哪怕做他家厨娘、帮佣、打杂的,都比做窑姐强。可她偏不,茉莉花老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姣美的身子里有股天然的茉莉淡香味,这滚滚尘世一定能遇见个大富大贵的人,而不是一辈子跟已经潦倒、早泄又老得无趣的老县丞捆绑在一道。离开老县丞家后,茉莉花在街边的一家家烟馆踅摸,成了舻山城里有名的老烟枪,欠烟馆的钱还不出也是常事。要不是老县丞这么多年娇纵茉莉花,时常金子银子掏家底接济她,茉莉花早就被烟馆老板卖到窑子,几度沦落风尘了。
汪警官年轻时郁闷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世,也曾迷恋腾云驾雾,同茉莉花并头并脑躺在一起烟熏火燎,十几年的“烟兄”了。后来,他跪在母亲跟前发誓远离那东西,如同他不再追问父亲是谁一样,说放下那‘妖孽’就痛苦地放下了。可茉莉花依然拿他当骨灰级“烟兄”,一断烟钱就从烟馆趿拉着绣鞋出来满世界地找汪警官,一找到就拖着老警察到城北老县丞家要银子要饰物,然后再进烟馆,拿翡翠、玉雕、古币、墨西哥银洋换一杆烟枪,继续在云里雾里躺出黑夜……汪警官这当儿不想再见茉莉花了,一是那女人越来越老,皱纹比沟壑还深,剩下的残柳败絮也被她亲手一点点埋葬;二是他母亲越发不喜欢警察儿子同茉莉花这样的女子交好。
茉莉花见汪警官装作不认识她似地扭过头去不理睬她,翘起兰花指隔着警衣戳着老警察挖苦道:“啧啧啧,哪能啊,跟我也白相相(玩玩)起来了。哎呀,好嘞好嘞,别装了,装啥么子清高啊!”
老警官拿开在他眼前摇晃的戴着绿镯子的手,从皮带往下拉了拉警服,板着脸冷冷地操起国语:“对不起,我公干,没工夫跟你扯闲话!”
茉莉花依然轻轻甩着滴过香水的帕巾,使出浑身解数扭动着身体发嗲说:“哎吆吆…汪警官,摆啥噱头了?哎吆,舻山城里谁不晓得你汪警官跟我茉莉花是多年老交情啦!走走走,陪我去清官老爷那儿一趟,我手头又紧了,就剩这只镯子了……”茉莉花也吐出半生不熟的国语,生拉硬拽把汪警官弄走了。
闻其声,用不着见其人,士蓝街的老街坊都听得真切明白:老县丞家的茉莉花的一杆烟枪又‘断炊’了,这不,遇到过去并头躺在烟馆塌塌米床上的老搭子汪警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