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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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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十章 画像

1949年的公历新年来了,舻山市面上冷冷清清,穷百姓的日子越过越难,金圆券的急剧贬值使民生跌入冰窟窿;城里部分上层中产阶级手中剩下的少许余财被束缚在金圆券上而对走向没落的政府怼怨的传闻也不断在舻山民间发酵。向来不好关心政治的舻山人貌似被动荡的时局给改变了,除了步履蹒跚的老人,社会各界人士,无论贫富、贵贱,他们变得对国共两党的内战表现出空前的关注度,这其实也是执政党失去民心的一种表现。

士蓝街一早一晚上下班时总有人三五一群凑在一起轻声说着什么,警察巡街过来了,大家就装作若无其事地散开,嘻嘻哈哈,说些与刚才话题完全无关的话。二三十岁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拮据使得他们对政府的抱怨更多,也更关心时局与未来,一有机会凑上就在一起发表持不同政见者的声音。当然,年轻人当街的戏演得非常逼真,一见穿黑色制服的警察来了,几个人还互相推推搡搡,甚至你捶我一下,我追着你打回一拳,闹闹哄哄的,像无事生非的街混混。

警察拿小百姓没辙,法子倒是有,但不能将那些乱说话、乱传话的人都缉拿归案,舻山有没有那么多牢狱可以关他们暂且不说,警力也严重不够哇,尽管那帮警察也知道这舻山城里就像暴风降临之前的大海,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海底似乎快成一锅沸水,那狂风暴雨终将吞没谁还真不好说。连街上原来没少吃香的喝辣的把日子过得挺自在的好几个政府公职人员,碰上那通货膨胀引起的物价高涨而流通币金圆券形同废纸的霉运,也是怨声载道,只是他们说话时比一般市民更警惕周边走动的人。等街上巡查的警察一过,那几个端政府饭碗又要好的人又头碰头小声地说着:“听说了吧,共产党那边已经把北平包围得牢牢的,紫禁城恐怕也要落到共党手里了!”

“北平要是打起来,炮火可不认古都不古都,都要毁了,毁了!”

“哎,六朝古都,可惜喽,炮火一来稀里哗啦,老祖宗地底下要呜呜哭晕了……”

“真不晓得蒋先生咋想的,派了谈判代表,又不想真谈,推三搪四的,共产党那势如破竹势在必得的阵仗他看不出来?”

“是啊,现在跟共产党和解还来得及,到兵败如山倒辰光,怕是阿拉宁波老乡只能呆在台湾那湿热的地方,隔海望乡喽!”

“是啊,是啊!共产党把皇城根像箍桶一样越箍越紧,不出两月,守城的兵连吃的都没了,外面又运不进去,钱再多有啥用,到时别说打仗,恐怕连端枪的力道都没了,焉能不败!”税务局金科长不安地说道。

“蒋先生这个年可过不安宁喽,大东北丢了,平津若是再丢,华北就看不住了,委员长就只剩半壁江山嘞……”

“我说,我说老几位,你们有没有在收音机里听见毛泽东的元旦献词?”

“重庆谈判时听说那个湖南人一首诗歌,就震慑了陪都国民党大佬和文化界人士,怎么样,新年献词写得如何?”

“写得芽其好(非常好),好足嘞…那,那岳麓书院读书人了不得,跟国民党干仗有智谋,做文章才情不推板(差),啧啧,啧,啧…据说上海荣家大老板听了连台湾也不想去了。”说这通话的是旗鼓巷的清末秀才,那士蓝街林老板的妹夫在舻山城文化人圈子里颇有威望。

“哎,哎,我说你们别长共产党志气,灭国民党威风啊!”说这话的是城里混迹于公职人员中的旧钱庄老板,他过去的营生赚了老不少的钱,眼下他家的钱兜子里可都是稀里哗啦会响的‘袁大头’,这舻山城里就数他日子过得还滋润。

“什么叫灭威风,谁灭他们了?是祸是福,躲得过躲不过,关你屁事啊!”别看跳出来说这番狠话的人平常没少沾钱庄老板的请吃请喝,可在他心里那老板屁都不是,他压根瞧不上围着他们当官转的那些精明透顶又奸猾绝顶的生意人。

“好啦,好啦,都别说气话啦!”那个人堆里打圆场的人刚要找说听了共党广播的老秀才问个究竟,旁人指着向旗鼓巷走去的一个步态平稳的中等个子的背影,竖起大拇指说道:“那才叫读书人的风骨,不服不行啊!”

“是啊,是啊,高秀才他就佩服能写大文章的人,他说荣家大老板准备留在大陆,一准没错。”

“荣家嘎大老板都不去台湾,我们这些端国民党政府饭碗的小人物,算什么呀!”

“是呀,是呀,我就一个税务局科长,本来我还想托人弄几张高价票,今天被你们一说,我做啥好好的舻山不呆去那地方,我也不去了!”金科长一边说一边机警地望望四周。

“老金,你们家都不去台湾,我这做小本生意的更不用胡思乱想了,该吃吃该喝喝。怎么样,这个礼拜天,我在状元桥下那爿酒家请老几位聚聚?”旧钱庄老板讨好地笑着提议道。

“算了吧,算了吧,据说那里天天有便衣特务出入,一见有人酒酣耳热交头接耳,那帮贼眉鼠眼的家伙就竖起耳朵倾听,甚至施暴驱赶,我们老几个还是识趣识相一点吧,别去惹那些蹦跶的家伙了……”金科长小声说。

金科长并没有夸大其词,状元桥下那爿舻山颇有名气的酒家和其他几家像样一点的酒馆,确有国民党军政人员和警察派人盯守,生怕聚众‘传谣者’把共产党打胜仗的消息在舻山老百姓中口口传播,从而动摇蒋介石和他的追随者坚守舻山的军心。对此,士蓝街的梁画师梁渊跟剃头阿三两个人聊谈时讲:说舻山当权者其实是草堂班子并不算过,只要来往上海的船还开着,舻山对岛外的讯息了解还是挺快挺多的,政府靠威慑力能瞒住所有人的嘴吗?

舻山老百姓像这样对时局的评说、预估、猜测,每天都在发生着,对国民党被共产党打到台湾岛,青天白日旗风雨飘摇中跌落这一重大变故,舻山民众有的暗爽,有的担忧,也有人认为这就是一次政权更迭,自己还是自己,日子嘛,恐怕一时半会依旧如故。譬如南货店的林老板他就这样想,他觉得眼下国共两党扳手腕,谁赢谁输他真的不那么在意,他既不像那些在政府机关谋事的公职人员,担忧委员长被共产党真困在蛮荒之地台湾,那他们作为蒋先生的追随者前途堪忧;也不像那些习惯了奢侈生活的阔少,那些过去成天只会白相相的公子哥儿,担心去不了台湾的话,眼看国民党大势已去,像孔祥熙那样的大佬滚走财富转而南投,传说中的共产党一来,自己祖上的财富积累被‘革命’了,顷刻间化为乌有,自己啥都不会,以后还咋活?

眼看孤岛物价飞涨,老百姓日子困苦,焉能对困守台湾的蒋先生说出好听的话!所以这一年老警察汪明鉴显得比过去忙多了,他拿着警棍天天在舻山市中心巡查。

1949年注定镌刻在历史册页中,而对士蓝街小人物梁渊来说也是个非同寻常的年份。小叔一家子去了台湾,父亲春上由上海去了台湾,家里空前的冷清。秋天渐渐走向深处了,山上的枫叶红了起来,九月菊黄过也白过了,街上的树叶跟着一阵阵秋风在地上滚着、翻舞着。等秋风一停,气温回升一点,年轻人又穿着轻便装上街揽活了。眼看大陆都被共产党打下了,舻山四面环水,成了孤岛,不少人失业了,偏偏物价又离奇地上涨,那些煎熬的日子真是家家难捱。

那年秋的某天,暮色昏暗,响铃在楼上休息,准备晚上去演出。梁渊独自一块块上着临街的牌门,准备关门落锁,给老婆去烧点吃的。这时,门外闪进个女子,挎个精美的小坤包,手里夹着雪茄烟,进店后一句话都不说,熟门熟路地径直朝来画像的专座——镂花太师椅走去。她背靠楼梯口轻轻落坐,侧过身,翘起二郎腿,把开叉的旗袍捋平顺了,纤纤兰花指夹着烟,自顾自腾云驾雾。梁渊扶着门板本想说,“小姐,明天再来吧”,但想了想改口问道:“小姐,画全身?”来客微微点了下头,顺手理了理垂到眼角边的刘海。画师把店堂里能亮的电灯、台灯全部打开,走到女人身边接过烟蒂,掐灭。

这时,响铃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探下楼来,看这灯火通明的架势,奇怪地小声嘟哝:“咦,这么晚了,还给人画啊?”这条街上的人,抑或舻山城里人都知道,梁家画坊晚上从不营业,即便小叔在家打理时也是这样。舻山四围,海上煤炭很难运进岛,电灯公司电费老贵,画像又需要明亮,同时开几盏灯给人画像,还不如消停,赚几个小钱还是电费掏得多。梁渊虽然不是那种贼精的生意人,但白忙活的浅显道理他哪能不知道呢?低头整理画具的梁渊朝着楼梯口仰头向上歉意地说道:“响铃,你自己弄点吃的,我这会还有客人”。

响铃默不作声,放慢脚步,小心地走下台阶,好奇的目光停留在客人后梁槽足足好几秒钟,噘着嘴去厨房的瓷缸里摸了个鸡蛋,做了一小碗葱花蛋面。演戏前不好吃太饱,也不能丁点不吃,这是规矩。不过,如果响铃没记错的话,这是她头回在出门唱戏前不是梁渊给自己端汤盛饭。

“开始吧!”梁渊朝着顾主点头示意,女顾主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吭声。刚才灯亮时,梁渊已经打量过她了,他用画师明锐、犀利的目光,在每个客人画像前都要多看人家几眼,用来捕捉画像的基色,确定画的魂魄。两个人隔了张桌子的距离面对面地坐着,只见女客套了双小牛皮翻毛高跟皮鞋,穿了件色彩清雅绣工考究的苏绣云锦旗袍,乌黑松软的头发披在脑后,从发根一寸往下被拉直,但依旧看得出原来波浪型的样子。她瓜子脸丹风眼,鼻梁挺直,唇线清晰漂亮,嘴角微翘,上唇有颗美人痣。梁渊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艳而不俗亮而不浮的女人,又一时想不起。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脖子不显颀长的年轻女孩,天还没太冷穿件高领旗袍,偏偏突出了她难得的不足,让人容易联想起‘白璧微瑕’这个惜用的词语。

梁老板画过的女人风情万种的有之,风姿绰约的有之,像今晚这位孤傲、神秘的女主还真没怎么见识过。梁渊梁画师画人无数阅人无数,他一看,今晚来的这女顾主打扮成这样来头不小,仿佛心事重重,周身散发着诱人的故事。但梁老板多年来给人画像,不管顾客是笑是哭是阴郁是悲哀,他只管自己手里的笔娴熟灵巧、反璞归真,客人的隐私他从不打探也从不传播,但是碰到神情怪异的客人他会迂回地旁敲侧击,让人家忘掉心酸与不幸,使画出来的画脸上多些暖阳。太师椅里的宾客微微用眼睛睨着画师,一双大眼睛透出脆弱无辜的神态,面孔十分秀丽,瘦得起了棱角。

一个小时画下来,来客相当配合,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头位部、坐姿和身体稍稍后扬的角度,都保持得极好,而且还不是画师为她摆弄出来的。但是,尽管碰到一个老到的熟手,梁画师觉得眼前这个女顾主实在不好画,比第一次来画的其他人难画多了:她有自己的角度、想法,让你画时不用提醒手脚怎么安放,头抬高还是低一点,你就依样画葫芦就是了。但她欲喷火又压抑着,眼睛里有秘密又很快藏好,让画师捉摸不定,无从捕捉她在思量什么在意什么。她典雅幽静的样子,看得出受过良好教育,一看就不是出自苦力或其他底层家庭,虽然曾经刻意把自己打扮成贵夫人摸样,眼角眉梢间依然遮不住聪慧的书卷气。她脸上优柔和淡淡粉妆下顾盼的眼神分明在诉说在回忆,在流出眷恋的瞬间,又下意识地用娇媚的目光,像一个刚入尘世的女孩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有时,女孩愉悦的目光又好像在看风景,看自家院落的小桥流水、书童丫鬟;她偶尔浮现的明眸,盛满湖水般的渴望,好像幽兰之馨暗香浮动,从骨子里透出高贵、倔犟、任性。但那一双明眸转瞬便逝,空洞无物的眼睛里是风花雪月,也不是风花雪月;是水性扬花恣意放荡,也不是恣意放荡水性扬花。梁画师用眼睛、嗅觉和品味调合的画像技能,在这多变的姑娘身上简直无技可施……

此前,梁画师不管画的是达官贵人还是巫师媒婆,一边画一边同来客轻松交流几句,客人神态也不会变来变去,你叫他们怎么看着画师,怎么放松呼吸,他们都乖乖地照做。可这回,碰到了一个瞬间多变无从点睛的人,她在自己世界的苍浪里游弋,一会儿潜伏在苦海,一会儿徜徉在幸福的沙滩,她像在画里又像在画外,她好象十分愉悦这个世界又好象万般厌恶这个世界,太令人难以琢磨了!梁画师中了邪似的,画人画了一半,整个人七窍出魂,他手里的笔走了神,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觉得自己会跟眼前这皮肤嫩白如雪的陌生姑娘发生点离奇的故事。画师情不自禁地为自己荒唐透顶的想法摇了摇头,女孩见了疑惑地用手指指自己笔挺的鼻尖。“不,不,你…你的坐姿挺好……”说完,画师的喉结不小心颤栗了一下。

终于,一张全身像画完了,梁渊松了口气,但画师觉得自己糟糕透了,这穿马甲的季节,他梁渊给人画像头回画得脸潮红,且脊背微微冒汗。

梁画师画完画,旗袍女人从包里倒出一堆花纸头金圆券,点也没点,都堆在柜台上,她环看了下画坊,轻手轻脚默默离开了店,出门时回头朝梁画师咧嘴莞尔一笑。原来她笑起来可以那么漂亮,美到天际去了,这年轻的画师顿时觉得那女子是自己画过的最难以让人忘怀的女子,他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一时发呆,很快又对自己妄自菲薄的刹那摇头暗自抿嘴笑了下。梁渊收拾好画具,见女客留下的一堆花纸头底下还有一枚宝石胸针,他赶紧跑出店门,追了出去。清冷的街上三三两两走着路人,那蹬着高跟鞋的女人早已像鸟入草丛烟飞云逝,不知了去向。

妻子早去戏场演出了,趁孕体还活泛,响铃想给家里分忧解难,给未来的孩子多积点奶粉钱,再说戏场老板自她怀孕以来每个月都给她包银,她不好意思推辞这场演出,反正是唱熟的戏,也就站在台上几分钟温故一下,应该吃得消,不像唱京戏,武戏剑拔弩张气壮山河,动作和特技一般小姑娘都吃不消,甭说孕妇了;文戏抖扇舞衫弦歌高唱,虽以唱为主,但唱的气息、调门也非同小可,再说京剧的文戏武唱要求演员不仅唱功不俗,而且还要功底不浅。

梁渊一个人坐在画室,破天荒地点上一支烟,是那来画像的女人留下的。不会抽烟的梁画师轻轻咳着,他拿着笔觉得自己画得哪儿都对都好,又好像画里处处是破绽是笔误,但要对画修改嘛,又无从下笔。画师知道,那个穿着高领旗袍的女人像乏善可陈,他今天遇到了一位让他无法解读目光背后故事的人,这也就是他无法给这幅画蛰伏画魂的问题所在。梁渊对画像历来讲究个性,富有灵魂,他画的肖像画里每双眼睛都与众不同,都属于本真的再现。如果,他捕捉不到顾主的异质和脾性,这对梁画师简直是要命的事。梁渊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他能做好而意外做不好的事,他会懊恼很久,跟自己过不去,茶饭不思的样子仿佛天将塌下来。不就一张画吗,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心底的那个梁渊死活拽着他就是不放过梁画师。

“哇!”梁渊叫了声,手里快燃尽的烟头烫到了他,他的手一抖,烟蒂又落到他的大腿上,他跳起来,一阵手忙脚乱地拍灰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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