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秋,大陆红旗飘飘,解放军向千山万水推进,挥师南下的共产党军队在舻山对岸瞭望快半年了。舻山乱了套,成了孤岛,岛上通讯除了跟台湾通无线电波,就是邻近城市的出口电话、电报也一概不通了。岛上的牙粉、肥皂、奶粉断货了,有店家丰厚储存的也早被十几万残兵败将给抢空了。流通币金圆券形同废纸,还不如擦屁股纸,好歹还能派点用场。东北战役前国内不少经济学专业人士和有识之士已经看到国民党执政党的颓势,提出通过币值改革,实施革故鼎新、扩充武备的经济、军事两只车轮共进建议的许多专家、学者早已经倒戈了;广州也被共产党拿下了,重庆、海南岛虽然还在蒋先生手里,但他们自顾不暇,哪有物力、财力、心情和时间关照一下偏远的舻山岛?蒋先生底下的小喽喽还造谣,说一旦共产党打进舻山,就是小业主也要遭难,共党这回要大开杀戒,谁让你一个小小的渔乡接纳嘎许多乌乌泱泱的逃兵?国民党交通部舻山电报局几个职员,仅仅因为不肯随军撤退去台湾而被当兵的给毙了。蒋介石底下像桂永清这样的大佬在舻山上空飞来飞去,又是喊话传令,又是打气撑腰,一败涂地的国民党妄图在舻山作困兽之斗。舻山岛上人心惶惶,骂娘的、跺脚的、挨饿的、迁徙的老百姓随处可见。天性爱玩的孩子白天出门玩也不敢远离父母的视线,晚上就在门前的街边和街坊邻居的孩子玩耍。
那天,天亮前落起来的倾盆大雨午间小了点,午后渐停了,天变得敞亮起来。不过,天边蜷缩的乌云正朝着焦灼不安的士蓝街奔袭而来。梁渊和妻子把父亲台湾来信看了两遍,画师愁绪百般的脸色总算浮现点笑容。
这会儿,汪警官操着办公室电话跟外线款式不同的‘小妹妹’聊天聊得正欢,看来他又想念起状元桥下那爿酒家的珍馐佳肴了,他想掏腰包请妹子赴宴。但是事不凑巧,汪警察连着被两个老搭子,也是他首选、次选的‘小妹妹’给婉拒了。“哎呀,对不起啊,汪大哥,实在对不起,今天晚上已经有邀约了,你晚了一步,汪先生,改天吧,改天我请你!”
老汪有本事,说他有‘远见’也不为过,他的日子依然过得滋润,还有余钱可以继续撩妹,请老搭子出来约会。金圆券一出来,国民党政府严禁金圆券兑换金银及外币的行为。但是,谁让汪明鉴是舻山不可一世的老警官呢!他与政府背道而驰,半公开地在岛上倒腾金圆券,用金圆券向街上那些富户,还有开酒家的、开客栈的、开茶馆的、开戏场的、开烟馆的老板兑换银洋及外币。老板们谁敢拒绝他,大家都不敢开罪汪警官,谁也不想在乱世之年吃什么好果子!
两只电话白打,汪警官身体里的气囊被那几个电话给掀开了,他赶紧又叫总机拨了第三只电话,等对方听见电话铃声且提起电话机的那短暂时刻,老汪提着话筒突然愤愤地想:咦,最近那几个老搭子怎么跟我玩起游戏来了,怎么老爱躲着我,还一口一个“汪先生”叫着,也不管我叫汪警官了,什么意思,难道臭娘们要跟我撇清关系?没等汪警官细想,他抬脚把警靴搁在办公桌上,电话接通了,他嬉皮笑脸地问道:“捺能,忙啥么子啊?”
电话那头的女人是老警察的一个熟人,正跟家里的老厨子怄气,汪警官的电话不早不晚正好撞在火星沫子喷发的当口上,女人绘声绘色地向老汪诉苦,说家里那火头将军如何欺负她这个半年前死了男人的可怜女人。汪警官对电话机那头的女人突然有了恻隐之心,他难得做一回倾听者,也不插话,也不拱火,害得那女人啰里啰唆过一会问问老警察:“汪警官,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这时,汪警官才出声:“听,听,我在听你说呢!”等那女人讲了一通苦情后,汪警官才想起自己给那女人打电话的意图,他用女人爱听的话抚慰了那小寡妇几句,然后很有诚意地邀请道:“捺能,今朝夜里厢我请侬却饭(吃饭)?”
电话里传出一阵浪笑,“汪警官嘎许多‘妹妹’,忙也忙不过来,算了,算了……”
“侬看,侬看,又同我客气起来,白相相嘛…好伐,老地方,不见不散!”汪警官握着电话机等对方答应了他才满怀期待地放下话机。
电话刚挂下,“叮…铃”又响起来。“汪明鉴,多带几个人,马上去悦来客栈!”局长在电话里有点不耐烦地命令道。上司每回一生气就喊汪警官的大名“汪明鉴”,看来老警察刚才通外线电话听人诉苦时,局长的内线电话已打他几回了。不得不说,局长对汪警官还是礼让三分的,要是其他警察那时刚巧‘煲电话粥’,局长早让总机小姐把外线电话给拆线了,才不会耐着性子等警察打完闲聊的电话。
走廊上警察们都在议论一件事:悦来客栈发生命案了,从警察乱纷纷的话语里汪警官得知正在街上巡逻的几个警察已转头朝出事的客栈奔去。汪警官从办公桌上拿了一副白手套,带上人马直奔城南的悦来客栈。老警察毕竟上了点年纪,半道上他带去的几个小年轻早跑在他前头了。
悦来客栈门口围满了人,早到的警察已拉起了警戒线。汪警官用警棍拨开围观的人群,快步走进悦来客栈。
客栈姚老板见汪警官驾到忙乱地迎了上来,才几天不见,老板落了色,微胖的脸青黑色,似乎还有点浮肿。姚老板上周才请汪警官和几个政府里做事的官员一道在状元桥下那爿酒家聚会过,老警官记得他还当面提醒过姚老板:大陆都变天了,共党都掌天下了,姚老板你要看好住店的人,不要什么人都给住,说不定共产党派探子来就住你悦来客栈。这下倒好,共党探子没来,倒出人命了,真是要命!
“人在哪?”汪警官路上早戴上了白手套,一到悦来客栈,他就直奔主题。
“二楼,二楼。”姚老板身旁的几个侍应生连声答道。
姚老板走在楼梯前头,汪警官紧随其后,没等楼梯打弯就超越了姚老板。
“哪间?”汪警官扭头问道。
“打头,打头…打头那间。”不知道是害怕、是心虚原因,还是身体缘故,五十左右的姚老板才爬几个台阶,竟然有点喘气。
出事的房间位于二楼打头,客房是临街朝南的单人房间,只有一桌一床一单门柜一脸盆架,但在二楼较隐秘的最里侧,几个年轻警察正在床前勘验。汪警官进门前将门把摸了摸,又回头指指与它对门的北间,问跟上来的姚老板,“这里头住的谁啊?”
“这里头啊,这里头,这里头有些时日没住人了……”姚老板故意把时间说得含混些。
“做啥啊?”
“这间客房朝北又傍西,冬天冷,夏天热,阿拉客栈房间不短缺,所以,所以嘛就替客人着想……”姚老板想把话题引开,他说着说着还把眼睛看向别处,他不敢与汪警官对视。
“那就是说,去年以前这间客房一直有人住。”汪警官盯着姚老板说道。
“…是,是,有人,有人……”姚老板挺不自然地回应着。
姚老板越是吞吞吐吐,好像有难言之隐,又好像在回避什么,汪警官越是直勾勾地望着姚老板盘问:“这里面住过什么人,还记得吗?”
围观的侍应生都不吭气,个个微微低头把目光瞥向他们的老板,像是在说:老板,这屋里的秘密看来保不了了,你还是说了吧!
“这间,这间客房前几年是城里一个阔少爷包租的。”姚老板想过,他如果还替那个夏秋之交去了台湾的阔少爷保密,说不定汪警官汪明鉴会以为他姚某人有‘金屋藏娇’之嫌,到时候再想要为自己子虚乌有的浪名开脱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虽然他拿了人家阔少爷丰厚的封口费,但姚老板心一横就和盘托出秘密,说话就不再遮遮掩掩结结巴巴了。
“少爷肯定有妻室吧!”
“那是当然,当然。”姚老板迎着老警察的目光说道。话说到这里,姚老板望了望客栈的侍应生,他在心里挺感激大家伙的,毕竟阔少爷包租客房养女人的事,大家嘴巴都挺严实的,谁也没漏半点口风,哪怕那个花花公子跟他家人离开舻山去了台湾。
汪警官由下斜着深瞥了姚老板一眼,他心想:姚胖子,看不出来呀,你还挺能藏污纳垢的,这几年咱俩酒桌上什么话没说过,你倒好,阔少爷包租客房养女人的事都能在心里一装几年!死胖子,拿了人家不少钱吧,也不是好东西,有好处不想着兄弟一点,猪头三!汪警官差点骂出声。
虽然姚老板这几年像供财神菩萨似地供着汪警官,逢春节、端午、中秋、重阳节什么的给老汪家送礼,客栈老板从老警察斜视他的目光里,还是读到了酒肉兄弟汪明鉴对他客栈老板带有谴责、鄙视的意味,还有点想收拾兄弟的意思。汪警官是个什么货色,姚老板再清楚不过了,要是让老警察早知道那事,那个阔少爷要么不断地掏银子去堵汪警官的嘴,要么不再让搔首弄姿的女人住在悦来客栈。所以嘛,姚老板即使与汪警官好成穿同一条裤,他也不会将阔少爷的秘密告诉老警官的。告诉汪明鉴,那家伙还不在阔少爷身上刮一层油才肯歇,少爷不想榨干说不定早带着风骚女人避之它处了,这就等于客栈少了一大笔包房租金,那可是一年365天旱涝保收的银子。而且嘛,而且替阔少爷保密,就不会让其他客栈其他同行看他姚老板的笑话,因为那阔少爷的岳丈大人是不好惹的,在舻山绝对是有头有脸的人,一旦为了女婿在客栈风流快活的事上门兴师问罪,那姚老板一个客栈小老板也是吃不消,只能甘拜下风的。
汪警官抖抖肩膀走进案发的房间,他见一个穿着考究的女人躺在床上,床下有小半瓶药片倾倒在地。
客栈侍应生阿珍怀里抱着一床被子,被人叫到二楼,她惊恐地望着警察,其他在二楼做事的人也早都停下手里的活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汪警官打断他们,问道:“她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三天前”,阿珍答道。
“哪里口音?”
“上海口音,也能讲舻山方言。”阿珍不敢迎向老警察的目光,她半低着头答道。“最后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汪警官撇下众人,走近阿珍。
“昨天夜里八点光景。”阿珍很肯定地回答后,把怀里的被子丢在走廊里一张长条靠椅上。
昨夜是阿珍值班,她记得很清楚,那女的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小坤包,一声不吭走进旅社,在走廊里碰到阿珍问阿珍拿房门钥匙时还笑了一下。
“那为啥今天下午你们才发现她死呢?”汪警官转头问姚老板。
“她早上起得晚,一般都是近中午起来,所以,所以我到下午三四点钟看她门还关着,人也没有出来过,就去敲她门……”阿珍恐慌地回答着,两只手反复搓揉着衣角,说话间偷瞟了姚老板好几回,她生怕自己说得不好,等下被老板怪罪,甚至被老板炒鱿鱼。
“她老是一个人吗,这三天?”汪警官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出三指,又问道。
“一个人”,阿珍轻声作答。“噢,对了,去年四五月份她来过,也住了三天,我记得有人来看过她。”阿珍想起来忙不迭补充了一句。
汪警官提起了兴趣,连忙追问:“什么人,你们后来有没有再见过那个人?”
“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穿得蛮体面的,不像我们本地人,后来就再没见过……”阿珍尽量回忆着。“噢,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女的去年来住店时,是短发,直直的,学生头,也不抽烟不施粉,看上去就像个学堂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心情平复下来的阿珍又想起过往那个美女来住店时的一些细节。
阿珍一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帐房先生想起来补充说,三四月份那女人提着一个箱子,说是刚从上海船下来,订了个房间住了两三天,搬走了。那几天,阿珍家里办丧事没来上班,所以她没见着漂亮女人。
汪警官托着下巴,复进夺命房间独自踱步,没走一圈他又到走廊问正在拆被子的阿珍:“她有贵重物品寄存吗?”
“没,没有。”
“那去年呢?”老警察又问。
“去年有,她随身带了一只皮箱,里面装着裘皮大衣、围巾什么的,都是冬装,是我帮她寄存的。”阿珍挠挠脑袋一点点往外掏着小心地说着。“噢…噢,对了,那女的刚来时还让我们伙计帮她寄过信,我给她整理房间时还见她枕头边上有小说书”,阿珍想起了更多。
“姚老板,那伙计还在这干吗?”老警察扭头问一直不敢轻易发话的客栈老板。
“在,在……”姚老板连连点头,赶忙挥着手说:“阿珍,快去叫,快去!”
悦来客栈每天住宿的旅客都是将要发的信和邮资或邮票交给跑腿的小伙计,小伙计负责到邮局寄信;来信也是客栈统一接收,由客人在入住登记处自取。一会儿,小伙计来了,他一时记不起来去年那女人一封家书寄发到上海什么地方。
“别急,好好忖忖,慢慢想……”老警察拍拍小伙计的肩。
“我…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叫,叫霞飞路…对对,霞飞路什么公馆!”小伙计兴奋地叫起来。
阿珍又想起什么,手里捏着白色的棉线跟汪警察说:“去年那,她来的时候是一个人提着箱子过来的,她每天中午一个人出去吃,傍晚就站在窗前,好像有人在街上等她,晚上回来时别的旅客差不多都睡下了”。
汪警官再进那个房间,走到窗前,从房间望出去,确实能看到街上来往的人。这时,姚老板和一帮侍应生都下楼去了,只有阿珍一人呆在怕兮兮的二楼走廊里,因为老警察认为阿珍是最后一个见过死者并且知晓不少死者讯息的人。老警察见阿珍害怕进那间客房,只好他跑出来再问阿珍来着:“有没有问过她,为什么时隔一年又来住店了?”
“没问过,我们从来不问客人的……”阿珍低下头说。
“是啊,是啊,规矩,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汪警官手里的警棍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在走廊里踱着步自嘲地说着。
汪警官对侍应生阿珍问话的辰光,警察们已经将死者查看了两遍。死者,二十来岁,身高一米六十出头,体重约九十斤,有中毒征象,死亡时间大概子夜,无捆绑约束痕迹,无挣扎抵抗伤。死者皮肤光滑,身材纤细,脑门宽大,牙白牙齐无蛀牙,脖子上有伤痕,下体有淤青,处女膜已破,没有疥疮,没有脚气,手脚都没有灰甲。死者生前烫过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又拉直了头发;从指甲看有短期抽烟史,衣服和鞋都是上海定制的,鞋码36号。耳朵上只有一侧带了钻石耳环,身上无其他饰物,现场没有留下遗书或书信,一只考究的女用包里只有一面小镜子和一支口红,口红是国外进口的;屋里除了死者的毛巾牙刷,也没有什么自带东西。刑侦技术员已经从死者的口鼻里、领子里采集了污物,估计那是死者服下毒药发作后吐出来的。
汪警官带着技术员要回警局了,老警察干咳了几声,嘱咐留守的警察说:“你们轮流出去吃饭,给我看好了,任何闲杂人员不许靠近!”
掌灯时分,梁家小俩口正吃着晚饭,进来一个半大小子,“梁叔,我爸叫你晚上下棋去”。
“好的,我等会就来。阿大,你吃了吗?”梁老板笑吟吟地问顾家阿大。
“我吃了,梁叔我走了。”
“阿大都长这么大了,我刚认识你时,阿大还不会走路,这不,都快变成小伙子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响铃一边扒拉着米粒一边同丈夫感叹着。
梁渊手脚麻利地洗碗抹灶台,一会工夫就把厨房打扫干净了,解下布兜,“我去了”。
“早点回”,响铃叮嘱着。
“晓得,晓得……”梁渊答应着出门了。
可是,晚上梁渊的棋路不对头,脑子捣糨糊了,对深知梁画师喜欢鼓捣二胡、胡琴的剃头阿三来说,梁大公子今夜好比一根将断未断的琴弦,音准不准,音调走调,节奏乱了步伐、阵脚,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以往梁画师跟剃头阿三下棋,梁老板让他两子还回回把他挑落马下,盘盘杀他丢盔弃甲。可这回才半月没下棋,梁老板怎么棋风大改,变得迟疑保守举棋不定,还走了几回神,阿三师傅起码有两三次盯着对手看上几秒钟。没多大功夫,三哥头回在梁渊不让棋的情况下,一盘棋搏弈到中盘,两个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的棋手打成平局,握手言和。梁老板站起来,微笑着说:“和了,和了,三哥你可以啊!”
梁老板碰到一向不放在眼里的‘臭棋篓子’,今朝让人家翻身得解放,倒也显得落落大方,颇有大将风度。阿三笑着说:“不是我可以,梁老板,你没走心,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啊,想什么呢?”
“是嘛,我刚才没让你棋?”梁渊想起来了,搔着头皮尴尬地浅笑着说:“哎,是没让啊,你怎么长进这么快呀!”梁渊这时挪开脚步想走,说家里有个孕妇,让他放心不下。
“没事,女人嘛,谁没生过孩子,不用怕,你越怕,他娘的倒霉的事就越来!来来来,接着下,接着下……”阿三哥嚷嚷着雅兴正浓,今开局不错,正好给自己‘雪耻’,怎舍得放过梁老板,他扯了扯对手的衣袖,梁渊只好又坐了下来,还是一副丢魂落魄的样子,阿三师傅奇怪地朝梁渊又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