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家院里出了那档子事,老爷首先自责,作为父亲他内心的纠结、踌躇只有他自个知道,他既怕把事捅出去打他老脸,让在慈城、普西、舻山都有商铺的闵家声名狼藉;又怕不教训一顿家贼,任其贼心不死恶性发作,就会发生下一次奇迹,而且‘奇迹’愈演愈烈,岂不丢尽全家人脸!老爷心里认定窃贼是家人,那家人不是家仆,而是被他母亲溺爱了二十年的公子哥,他既不会念书又不争气,婚后沾花惹草的臭毛病有恃无恐,除了他还会是谁?二少爷嘛,也是父亲怀疑的对象,他也有可能出丑,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本来老爷想自己拿出点玉器、翡翠什么的悄悄塞给佩纶屋里的,但他也怕那不争气的东西见家人给他抹去污点、填平他掘走的‘盗洞’却不思悔改,那样于家庭于‘肇事者’个人都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闵老爷苦思冥想翻来覆去想了两天后,在事发后的第三天一大早就索性命大儿子出面把汪警官请到家里来,让那‘贼骨头’露出狐狸尾巴现现形也好,那样许能让他痛改前非,省得他日后再伸出贼手秉性难改。在离舻山去台湾前的裉节儿,家贼的突然现形,虽然没让老爷痛彻心扉,但确实让老爷左右为难心焦气愤,唉声叹气连着几天没有睡好觉,毕竟古人说“子不教父之过”嘛。老爷子晓得二儿子三儿子不争气不中用,养了两个败家子,没想到有那么不争气,居然做出那么没有德性的事来。半夜醒来毫无睡意的时候,老爷更为自己春上两天一份电报把大儿子从上海叫来舻山的举动,心里略有宽慰。
闵家太太的态度呢,与老爷截然相反,大儿媳妇见事发后只有丈夫对她还算贴心,公婆都迟迟没有表态,便自作主张到老太太跟前哭诉,说这院里就她一房儿媳妇娘家不在舻山,请爹爹姆妈主持公道,我的事就是佩纶的事,佩纶的事大家奈能可以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婆婆虽然听不懂儿媳妇搬出来的那些对她来说生涩的词语,但好生劝慰了儿媳妇一顿,说就算你爹爹不过问,姆妈也不会不管的。婆婆还听出来了,佩纶屋里的对她这个婆婆有意见,虽然言语里并非指她一个人,但儿媳妇明显是嫌她这个婆婆没有主持公道,也就是拐着弯的说婆婆偏心眼。佩纶家的刚走出厅堂,老爷正好从外面进来,听见太太跟小丫头说:“不会是大少爷贼喊捉贼,演戏给我们看吧?”
小丫头没有答话,老太太不知道,那个家世贫穷目不识丁的小姑娘心里暗恋上了佩纶少爷。佩纶少爷逮空在家里舞文弄墨的时候,小丫头就常常装作擦拭屋子里的家具、器具,悄悄地从老爷屋子里望向闵家院里的书房,小姑娘就喜欢佩纶大少爷挥毫走笔的样子。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晓得害羞,但她并不知道那是一种情缘的伏笔,她没有想得那么多,现状不允许她想入非非,她更无意介入佩纶四平八稳的生活。当然,别人要是在背地里挑拨离间,讲佩纶大少爷的坏话,小姑娘是绝对不会人云亦云的,沉默对她而言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不伤害大少爷的最好选择。到闵家做事前,小姑娘奶奶对她说的“一定不能做对不起闵家事”的嘱咐,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可是时时刻刻记在心间的。
也许正是太太的偏心,让老爷下决心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老爷不是想堵太太的嘴,他是想给闵家所有的人主持公道,包括那几个因为家里丢了东西人人自危的家仆。当然,让汪明鉴来平息这件事,老警官出马是最合宜的人选。
除了新过门的三少奶奶不太熟悉,老汪对闵家院里的老老少少每个人的品性秉性可说胸中有数,谁要是犯浑,谁要是作孽,他都看得透彻,谁也甭想逃出他‘如来佛’的掌心。在闵家院里把家仆、主子问个遍,在被问询人进进出出的间隙,老汪脑中根据问话自己默默推论时,嫌疑犯的影子愈来愈清晰。适才汪警官在屋里询问大少爷佩纶时,三少奶奶在屋外跟大嫂说每天夜里八点一过她就想上床躺平,啥事都懒得想。后来,三少奶奶没声音了,老汪猜测三少奶奶这会又去解手了,就这问话的那么点功夫,她都去解了两次了,典型的孕妇状态。汪警官一边在屋子里挨个查问一边支楞着耳朵听外面动静,闵家兄弟、妯娌之间的对话都没逃过他的耳朵。汪代科长心想,看来三少爷作案的可能性最大,难怪他父亲最看不上那小子,闵老爷跟别的父亲不一样,人家当爹的一般有个共象:那就是对大儿子严苛,对小儿子疼爱有加。汪警官怀疑伸出贼手的人是佩羽,绝不是胡乱猜想的,其实一早接到佩纶打给他的电话里,汪警官听说三少爷急于自证清白,警官已经将“问号”打在了佩羽的身上,让刑侦老手第一时间想到“欲盖弥彰”这个词。当三少爷眼睛慌张、坐立不安时,老汪更是将家贼锁定在三少爷身上。汪警官一边平心气和地问话,一边脑子里的推敲得出结论:看来你闵佩羽伸贼手的事,你老婆并不知情,而且你也怕太太知道后自己将来在女人面前恐难腰杆子硬,所以你是你,她是她,你俩没有狼狈为奸,没有在私底下早串通好说那天夜里两个人躺在床上说了好多好多话。用不着盘问三少奶奶了,她在门外无意之中说的话没有推翻汪警官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推论。老警官也替小少爷惋惜起来:三少爷啊三少爷,你这时候还说三少奶奶可以做你的证人,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是什么?老警官得意地想:我用不着细问三少奶奶了,佩羽啊佩羽,没想到你这看上去风流倜傥的家伙居然还是神偷呀!
“佩羽,你啥时又添了鸟儿,我也去看看!”三少奶奶听说少爷的鸟笼添了新伙伴,她也想一睹为快。
三少爷不知道自己老婆啥时跟在他和警官身后,小公子一时语塞。他知道家里的大事小情不管明着暗着发生,都瞒不过新嫁娘的眼睛,才十九岁的小女人好像比别人多长了两只黑珠子似的,家里上上下下的事都能入她的‘法眼’。佩羽屋里的还老想着自己碗里的肉不能比其他屋里的瘦,一过门就怀上了,凭她的能耐她说要给闵家诞下三五个孙子,还说肚里怀的头胎八成是儿子。闵家在舻山也是响当当的富庶人家,眼下闵家大院里小字辈男丁的只有佩纶儿子一个,三少奶奶多子多福的祈愿不言而喻,再笨的人都看得懂那小少爷屋里人的盘算。三少爷笑话她说你又不是神仙下凡,也不是神明的郎中,你咋猜得出里面的小东西是男是女?少奶奶笑嘻嘻地说:感觉;继而她捶了老公一把说:不许你喊他小东西。冲着女人那番精明的劲儿,三少爷感觉将来自己恐怕要同大哥、二哥来一场闵家财产继承权的争夺大战。
人都说“感觉”那玩意儿是最神奇最不可思议的,许多人就是能凭感觉预判,能凭感觉避免祸乱降临,能凭感觉评估最亲近或交往的人是信得过还是不靠谱的人。少奶奶对鸟的感觉挺准的,最近确确实实没进新的鸟儿。要是有新的鸟儿进入闵家,那每天清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早听出来了,因为三少奶奶对屋檐下鸟儿的鸣叫声已经很熟悉了,这就像一个人对家里人的脚步声熟悉后的分辨,准确度是相当高的。眼看这鸟儿的事儿要砸在自己身上,佩羽一下紧张起来,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还没等他用眼光向汪大哥求援,老警官开口了。
“我,我听说怀孕的人不能,不能近狗啊猫啊,鸟也不要去接近……”汪警官脑筋急转弯搬出了这句话,老汪这聪明人一见少奶奶那想跟上来的好奇心,马上想到了对策阻拦她,并且抢先站在院里不再往三少爷的屋子走去。
“为什么呀?这我倒是头回听说。汪警官,你说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为什么呀?因为,因为动物身上有,有细菌呗,肉眼又看不见,所以,所以搞不好影响腹中胎儿。”汪警官没料到小女人不是个好打发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跟她打交道,差点让自己下不了台面,幸好急中生智把话编圆乎了。不让少奶奶跟着去,这理由也说得过去,虽然老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因为他真还没听哪个医生或郎中这样说过。所以几十年后,舻山城里的现代年轻人夸赞汪明鉴老先生对女人怀孕那件事上有先见之明。倒是他自己摸着白胡子笑出了声说,我那时纯粹是胡扯,还以为自己哄骗人嘞。不过,不过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地都听信了我那句话。嘿嘿,嘿嘿嘿……汪明鉴先生得意忘形的样子,在闵家院子里就有了,见少奶奶返身离去,老警官与闵佩羽互相递了递眼色,两个人轻轻会心一笑。这样一来,闵佩羽将闵家内贼的身份自己给自己彻彻底底给坐实了,老汪也为自己方才推论的严丝合缝而露出侦探高手破案时的含而不笑的得意。
三少爷把汪警官拽到自己屋里,他知道要用最短的时间把事情说清楚,他未开言先说挺感谢汪大哥的,刚才眼看事情要败露,还没央求汪大哥,大哥出手帮到了他,不至于让他在全家人面前丢人现眼。三少爷闵佩羽说自己那天夜里昏了头,趁二哥上半夜值守时出去解手,他摸出早些时候从母亲怀里拿来并且私配的仓房铜钥匙,溜进去摸着黑打开一个樟木箱偷摸了一小包就慌不择路逃走,门上的铜锁都没好好锁上。佩羽刚走到街的僻静处,一只黑瘦的狗从暗处蹿出来,吓了他一大跳。他心砰砰乱跳,低头一细看才发觉怀里偷来的那包东西不是自家的,他还以为偷的东西是他自己初孕的老婆名下的呢。怪只怪三少爷怀里揣的自己屋里的铜钥匙居然捅开了大哥家的箱子,那三房儿媳嫁过来的樟木箱又大又重,在灯光昏暗的仓房看上去简直没什么两样,自己做贼心虚居然被一把铜锁给捉弄了。
“倒霉蛋,谁,谁那么缺德,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都拎不清!”佩羽在心里生闷气,责骂为铜锁雕画绘文的民间工匠。闵佩羽他本想将老婆的细软偷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出几件,到花楼最后去逍遥一回,把金银饰物送给自己最喜欢的姑娘,也算此生有过缘分,以后能不能再见面恐怕未知,要是再相遇怕也物是人非,谁也识不得谁啰。三少爷想在二哥值守时,把偷出来的东西再回还去,因为二哥身子骨虚而染上病,大烟枪一拿上就有劲就躺平且懒得动身体,这样恶性循环就引起肾虚脾虚胃肠蠕动不好,他一到晚上就爱蹲茅坑,大解总是困扰他,有时候蹲半天有便意却就是不出来污秽。三少爷自以为可以趁二哥去蹲茅坑的时机将不慎误偷的东西给还回去,没曾想,大哥不到半夜就跟二哥接班,偏偏那天大嫂睡到自己被冷醒,他怕丈夫也怕冷,就起身拿了一条毯子去佩纶那间屋子。佩纶还在看书,他想自己睡得晚点,这样第二天起得也可以晚一些,好让白天接他班的三弟多睡一会,晚一点来接班。
“咋还没睡呢?”佩纶老婆将毯子往床上一丢,用手拨了拨丈夫手里的书封面,说:“又是《茶花女》,你这是看第几遍了?”
“忘了,如果从我高中时代算起,都不晓得看几回了……”
“你这是喜欢小仲马呢,还是喜欢《茶花女》呢?”
“都有吧。”佩纶看了看手表又催老婆回房睡去,儿子一个人在屋里他不放心,他心想老婆大人该不会吃茶花女的醋吧。
“饿了吗?趁我起来,我给你做碗云吞面去,我看白天家里还剩了些云吞面……”女人倒没有觉得儿子一个人在屋里怪让人不放心的。
“不用了,我不饿,你赶紧去睡吧!”
自从家里贵重物品集中由三兄弟看管后,佩纶老婆还是第一次到这间仓库重地,她不像三少奶奶每天趁自己老公白天轮值时进那间‘密室’去查看一番。佩纶屋里的本来她就要回屋睡去了,不知道怎么想的,走到仓房前去看了看门上挂着的两把铜锁。这一看不要紧,女人惊奇地叫出了声:“佩,佩…佩纶,这门上的锁怎么,怎么没有锁上呢?”
“不会吧,你快去睡吧,这儿有我呢。”佩纶不紧不慢地说着,眼睛还盯着小仲马的《茶花女》。
“你刚才进到里面去过?”老婆慌里慌张地又问了一句。
“没有呀,我一来就坐这儿看书呢。”佩纶抬起头不慌不忙地说
“不好,不好,佩纶不好了!”佩纶的老婆差点打翻男人手里的书,她一把拽过书呆子,将他推到门前。
“咿呀,怎么搞的,那,那把铜锁怎么没锁上呢?”佩纶指着上面那把刻有蝙蝠的铜锁,然后他摸了摸底下那把铜锁,居然锁眼轻轻一触碰就滑出来了,原来是铜锁的锁芯没有锁到底,呆气的闵佩纶也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但是,书呆子当着老婆的面,想到家里可能出了内贼,但家里这种丑事他又不想被自己妻子知道。他转念一想,勉强让自己心平静下来,又催老婆去睡觉。佩纶沉静地说:“白天大概父亲或者母亲进去过,可能出来时忘了锁第二道锁。没事,你去睡吧!”佩纶用手心托着底下那把铜锁,一边说“那把铜锁你也知道的,锁心有点松动了,所以咱爹给锁了两道锁嘛”,一边想把锁芯用力给推进去,立刻被老婆阻止了。
“闵佩纶,别动,别动!”女人这会儿可是睡意毫无,她坚持要进去看看,是否丢了整箱东西。男人拗不过女人,只好拔开两道形同虚设的铜锁,让自己女人进去查看。大少爷本想告知父亲和兄弟,但想到下半夜叫醒一家人还是于心不忍,万一没丢东西兴师动众大惊小怪的也觉得不妥。佩纶老婆一进仓房,直奔自己两口子的箱子,大少奶奶发觉自己那个樟木箱的铜锁被人动过了,原来铜锁钥匙孔的方向是朝左手的,佩纶老公是左撇子,箱子是自己男人给锁上的。很快,女人发现樟木箱子里的东西失窃了,而且偏偏是她娘家陪嫁的一包东西。大少奶奶没接受自己男人的建议,丢了娘家陪嫁物件还是上火着急哭出了声,不过声音不大。
再说那三少爷一看偷的东西不是自己屋里的,他也不敢上街去花楼图最后的快乐,赶忙偷偷溜回了家,想把嫂子的包袱放回去。但除非神偷鬼精,因为上半夜大哥十点不到就开始值守,下半夜还是大哥值守,天亮了大哥不吃不喝地还看着仓房,大少爷自己连轴转,就是不想让别人接班。二少爷心中无愧乐得上半夜不用跟班值守,躺在床上腾云驾雾,老婆管不了他也不想管他。二少奶奶白天出门少,晚上孩子由奶娘带着睡,她就常常去隔壁老中医家搓麻将,一边玩一边还可以向老中医讨教一些育儿知识,反正生下才几个月的孩子由奶娘奶着管着。家里其他人除了父亲晓得大少奶奶丢东西后,觉得奇怪但照吃照喝照睡,只有三少爷吓得一宿没睡着,老是起来解手,三少奶奶终于被频繁起床的丈夫弄醒,还以为他又患了痢疾,他刚结婚时患过,半天能拉十来次。三少爷这是第一回做贼,他原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妻子的陪嫁,反正东西挺多的,偷几件出来,到了台湾要是老婆发现了,就说船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保不齐有小偷,那时候谁还说得清啊!三少爷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也将自己推进了‘江洋大盗’的黑洞,看来窃贼的罪名是要背上了,将来一家人不知道怎么看自己呢?三少爷一急,嘴巴满嘴燎泡,他想也就只能自己救自己了,谁让自己一时起了贼心。三少爷不是特别坏的人,他没有出息,不喜欢念书喜欢女人,但他悔恨自己做错了事,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做人要做得堂堂正正,不要一时失足顿成千古之恨。他现在觉得父亲的话好像是专门针对他说的,他想去父亲跟前坦白又缺乏勇气,怕日后被老婆捏了把柄瞧不上他,在自己孩子面前笑话他。
等汪警官去了闵家,那大少爷佩纶才出来透气,跟大家一起去用餐。小弟不敢看眉头紧皱嘴巴绷紧的大哥一眼,他自以为大哥这回肯定要出他洋相了,还叫来了破案有神功的老汪,这不是存心让自己难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