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宴上警官老汪彻彻底底喝高了,一张猪头三似的脸被车夫塞进黄包车,扯下篷布。这时候黄包车夫都围拢来抢生意,找车的、拉客的、压价的人乱哄哄,谁也顾不上别人。老汪坐在黄包车上,耷拉着脑袋昏昏沉沉,嘴不利索了,眼睛也混混沌沌,路上他两次扯着篷布但也辨不清方向,以为科里同事送他回家呢。汪秋野的表舅跟在黄包车后,但一直与黄包车保持着距离,跑在前头的车夫毕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好一会儿回头望望后面‘押车’的人,从那骑脚踏车者瞬间的手势里读懂方向。见警局警官都四散回家,城中街上只有自己和车夫时,秋野的表舅猛地踏车赶上来急促地说道:“往西,快!”
听说往西,车夫犹疑了一下,雇他的人差点咆哮起来,他压低嗓门以不允商量的口气说道:“不能快点吗,还磨蹭什么呢?快!”
车夫晚上七点多得知状元桥酒家要他辛苦点,赶上酒席散场时点拉拉警官,他压根没想到他要拉走的人居然是汪警官,也没想到酒家是受自己老婆的表姐夫委托带信给他的,更没想到自己成了帮表姐夫实施计划的‘帮凶’。老汪在城里也算名声在外,黄包车夫没有不认得他的,车夫其实挺敏感,他一听说往西走就怀疑表姐夫要把老汪弄到他家里去,车夫的头皮立马有点发麻,心想表姐夫这唱的是哪出戏哇?黄包车夫更没想到,表姐夫导演的这出猛戏里他这拉车的还是个响当当的主角。
车夫的家在西郊,他眼看被表姐夫引领着拐进了去自己家的那条小路,他想问表姐夫为什么要把老汪弄到他家来,心想你表姐夫跟我老婆不清不白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你干嘛还把汪警官弄到我床上去?车夫想问又不敢问,只好听表姐夫命令,到了家门口背起汪警官走在表姐夫身后,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甭说讲话了,这时候车夫家的邻居们都黑灯瞎火地早睡下了。车夫的老婆见表姐夫熟门熟路地进门,后面是自己的男人背着一个男人进屋,她一时也看傻了,仰身半躺在床上,不晓得男人和自己的表姐夫要在她屋里做啥。
表姐夫向表妹做了个赶紧离开的手势,只穿内衣的女人满腹狐疑地从床上坐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吓人,不是车夫提醒,她都想不起下床并把那不知道是跟表姐夫还是跟自己男人生的不足两岁的娃抱到外屋去。放下娃,车夫老婆拖着拖鞋蹭到里屋,她见男人手忙脚乱地把背上的男人放在床上,她以为今晚那醉汉就要一个人睡那床上了,女人心想那人好像在城里什么地方见过,他在城里难道没家吗,他看上去不年轻了呀!车夫老婆把自己的表姐夫想得太好了,她以为表姐夫是要帮大龄单身警察解酒呢。
“你俩还傻愣着干啥?”表姐夫低声疾呼,用力一把拽过表妹并把她推倒在床上,并头挨着老汪睡下,衣衫不整的表妹想反抗,表姐夫装了装要扇她的样子。表姐夫又把受到惊吓的表妹夫拉到外屋,自己去柜子里翻被子铺垫在外屋床上,见车夫朝里屋不安地走去,急得他从床上跳起,把表妹夫拽住说:“让他们睡一会,那偷生儿子喝成这样啥都干不了,你有啥好不放心的呀!”
跟表姐夫一人一头躺在外屋床上,车夫看自己儿子愈看愈像表姐夫,心里的气堵着嗓子眼,一会他竖起耳朵听里屋的动静,他根本无法入睡。表姐夫则太兴奋了,睡意丝毫都没有,他甚至比车夫还竖起耳朵听里屋的动静。
睡到快三更,老汪像被人灌了迷魂药迷迷糊糊的,他觉得那床比自己家的要硬不少,一翻身好像还有响动,怪不舒服的。就在老汪悉悉索索有响动时,车夫在表姐夫的指挥下冲进里屋并照着他教的做,蛮劲十足的车夫一把把睡梦中的老汪拽起来,不等汪警官完全醒过来,车夫的拳头已经落在老汪脸上。这一下可是把老汪吓醒了,他本能地护住脸躲开拳头,还是被车夫扇了好几下耳刮子。
“谁让你睡我老婆? 谁让你偷我老婆?!”车夫趁老汪用手遮脸的时候,很快从老汪的警服里搜走了好几块袁大头和一卷儿银元券,一个子儿都没给老汪留下,还把老汪警服上佩戴的警徽、警衔给利索地扯下,生怕自己被人告发袭警罪。可怜的老汪这回被人做了局,真是太冤了,既没有碰到腥骚味又挨了打,而且好不容易挣来的银子还搜刮了去,在黑咕隆咚的屋里被谁打了都看不清。
汪警官挨车夫揍的时候,那个心狠毒辣的表姐夫悄悄溜走了。出表妹家时,他听见老汪无助地呻吟着,他知道汪警官这会虽然有点苏醒,但在魁梧的车夫面前无招架之功。黑沉沉的夜里,那个人骑上车飞奔而去,他得意了一路,阴森森地笑了一路。那家伙晚上在酒家存心要把汪代理干倒,只是没想到老汪避开了上座,于是他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就想在离开舻山前好好‘款待款待’老汪,谁让他把自己看好的刑侦科长‘萝卜坑’给占了去!
老汪被膘肥的车夫扯出老远踢到野地里后,孤立无援地坐在深黑而空旷的地里,都不知道自己身居何方,他坐起来拼命回忆在酒家喝酒的细节,但是喝醉后的事情好像被刻刀搂空了,压根想不起来丁点,他以为自己可能酒醉后走错了路,稀里糊涂误入民宅,被人家晚归的男人当老婆的奸夫给揍了,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袭扰着他,老汪突然恐惧自己会不会被这黑漆漆的夜给吞噬了。嗜财如命的老汪突然想起点什么,他摸摸自己空空的兜,居然还有一点心存侥幸,要不是下午自己把还有一多半的袁大头掏出来,跟记事簿一起放警局办公室,那白天在闵家破案的赏金可是全归那打他的凶蛮的男人了。老汪打死他也不会料到那个送他回家的车夫是被徒弟小汪警官的表舅拉来的,他是屠夫的表妹夫,而那个不知道表了几层夹里的表妹是屠夫搭了十几年的老搭子,那车夫习惯了戴色绿的帽子,毕竟老婆跟表姐夫滚半夜床单的赏金比他两天踏车的收入还多,而且看守所每天进菜都是车夫一早用黄包车运来的,表姐夫每月给的工钱抽烟不愁,节余部分还能满足自个小酌。车夫下半夜躺在床上,心想天一亮去菜场买菜,送到看守所可要问表姐夫多要点钱,这回自己拿到钞票可要好好改善一下生活。
老汪老婆等老汪一直等到子时都过了,才见男人捂着脸回家,身上又有碎泥土又有醉酒后吐出的污秽,浑身臭兮兮的,像极了一个越狱犯。要不是早起上城里拉粪的郊区农民在野地里发现穿一身黑衣服的老汪,把他以为的酒鬼送进城,汪警官恐怕要等天亮才能找到回家的路,毕竟他熟识城里的路,而来到四野茫茫的郊区他就没了方向感。
老汪也不能容忍自己又做了对不起老婆和家人的事,他低眉含胸地进了院子,不敢瞧老婆一眼。女人没有去掰扯男人的手,误以为当家的又犯浑挨拳头了。一向规矩的女人恨不得对总是偷腥的老色鬼扇几个耳刮子,但男人都落魄到这个地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女人毕竟心软也心细,帮老汪扒掉外套、擦干净身子。老汪老婆心生好奇,怎么那家打老汪的男人连老汪的警徽、警衔都给扣了去,那些标明身份的东西难道也能换钱?
老汪一躺到自家床上呼呼睡去,他的酒醉劲其实还没完全过去,只是不会再吐了。女人没有忙着睡觉,她找出一条自己围的浅灰色长围巾挂在男人挂警服的衣帽钩上。父亲的迟来吵醒了老汪的儿子,正读初中的小后生起身看了看父亲的熊样,看见母亲还在忙碌,他回屋睡下,什么都不说,两只脚把床蹬得差点吵醒老奶奶。老汪的儿子用这种愤怒的方式抗议父亲的荒唐,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希望父亲的行为不要太让人匪夷所思,譬如父亲与自己亲舅妈有一腿的事就让他接受不了,也因此在学校里跟同学打架时被对手骂“老色鬼的儿子”。这种侮辱性极强的代称,对男孩来说尤其难以接受。老汪有时候还要为自己的过分在内心找找理由:老婆啊老婆,谁让你是小脚女人呢,谁让你一直忍让缺德的老公呢?
汪警官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荷尔蒙,尤其小酒一喝高那东西就飙升,有时候被几个中产阶级拽着去听戏,戏文里儿女情长的唱词再一激,老汪不等戏唱完就胡乱地吹着口哨,上老街找老搭子尽兴去了。一碰上稍有色相的女人对他眉来眼去,老汪就挺不住,他明知有些女人是碰不得的,但脑子一刺激一受挫根本顾不上乱纲常毁仁义,连老婆娘家的亲嫂子、连朋友的妻子,他都敢搂住乱来,“朋友妻不能欺”那种老话被他忘得一干二净。要是老婆责问他,老汪替自己辩解说他并没有欺负朋友妻,是那女人扑倒他的。后来,老汪老婆见了那女人,才晓得何谓水性杨花,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那么贱骨头女人,老汪既没有给她钱,也没有给她物,更无法给她前途或者改变她命运,那贱货就是自觉自愿跟老汪纠缠到一起。老汪愈是在外面黑弄弄(音:哈弄弄),老婆在家里愈是不让老汪碰她,她就当自己是汪家的保姆,顺带个十几岁的亲生孩子,反正日子过得下去,她跟老汪也就懒得说话、懒得生气、懒得吵架、懒得登报离婚。
老汪有过两三个半固定的情人,档次不高,过去那几个老搭子都油滑得很,并非为了爱为了情,说穿了跟老汪扯不清就冲着蹭吃蹭喝蹭关系,满足一下虚荣心,跟人说自己在警界有好朋友,自己只要咳嗽一声,警察就招之即来。那几个女人的丈夫都晓得同枕一床的老婆跟汪警官的关系过于亲近,也从来不说破更不责骂,因为他们心里太清楚不过了,自己家的买卖、生意做得顺顺当当,一家人吃穿用度不愁,那里面有老婆找靠山的功劳,至于被别人背后指指戳戳也就装作没听见没看见。老汪的那几个老情人从来没想过要嫁给汪某人,汪警官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休掉孩他妈,跟那些早已称不上良家妇女的女人一辈子互相搓搓身上的泥。那几个功夫不浅的女人一边跟老警官眉来眼去,心甘情愿地被汪警官搂着,一边出其不意伸手掏空老汪警服里的钱财,事后还时不时地打电话给老汪,用互相之间会意的话语敲打敲打老警官,老汪只好凭借那身黑皮,转而从一帮老板身上想办法捞肥水,一有额外‘保护费’就先紧着那些骨头轻飘飘的女人。不过,老汪从来不贪污公款,这倒不是老汪的品行好,他其实真没有接近公款的机会。
老汪在老婆和老娘面前指天发誓好几回了,每次说这是最后一回,还自己伸手打被别人已经打得淤青上头的脸孔,可过不了多久,他的老毛病又不可阻地重犯了。后来,老汪再赌咒自己,再打自己那张疙疙瘩瘩的脸,他老婆看都不看他一眼,拎着菜篮子气咻咻地出门上街了。老汪的老婆拉长着脸出门,哪怕刚走出小院没几步,只要遇见熟人或三亲六眷,她马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好像家里一点事都没发生过。老汪的女人贤惠又能干,一个人把家管得面面俱到,老汪不像话她也不跟警察闹,倒是未成年的儿子有时候站出来指桑骂槐地影射父亲,替母亲出出恶气。老汪知错不改还屡错屡犯,前年老汪挨完东北人揍回家,儿子就含沙射影狠狠埋汰了父亲一通。老汪老婆既不阻止儿子替她出恶气,也不跟着责骂老汪,女人在院里院外进进出出忙家里的事,她一个人要照顾老中青三代,外加一个疯姑子,真的够难为她的,男人的烂事她没有心力去管了。老汪第一次在家人面前低下头,他什么也没说,尽管让儿子喷火。在儿子面前,老汪不是没有招架之功力,他是觉得若跟儿子吵架,自己的丑陋有增无减,而且念着私立公学的儿子挺能说的,他这个做爹的本来就理亏,他说不过儿子,但一时半会又改不了狗吃屎的坏习性。老汪觉得自己在那方面要是再不收心,终有朝一日会被长大的儿子打得脸上开花。
可是,这一次真不是老汪的错,他被人暗害了还忖不起想不起细节,想问小汪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去了西郊,又怕被刑侦科的兄弟们知道了嘲笑,更怕自己的伤情传到看守所被那刽子手嘲笑,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屠夫设计加害于他的。西郊事件发生后,老汪本想请假一天,这样连着礼拜天就可以在家养两天,但他还是按时上班去了。早上七点多,老汪围上老婆的围巾,在舻山城街上微低着头走着,自如地跟人打着招呼,街坊邻居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因为税务局的金科长、南货店的林老板、平雅丽的老公——卖碗二世,还有街上遇见的体面的男人好些都围了围巾,或长或短或新或旧;在士蓝街穿行的黄包车车夫脖子里都扎了破旧的围巾,因为恰逢冷空气南下,岛上寒风凌冽,扎人呢。
一到警局,老汪只得解下围巾,晃着破脸出入办公室,警察们都不盯着看也不好奇地追问老汪的脸怎么了,他们都知道老汪昨跟大家一起喝完酒半夜里又不小心撞上一棵树或者一扇木窗子了,只有老汪的徒弟小汪,那个从学校出来新加盟警局的学生娃会怪异地望着老警官,他惊恐地发觉自己师傅脸上居然有明晰的指印,这是师傅自上次提审梁渊后的又一次脸相难看。老汪被车夫打时,那西郊拉车的把对表姐夫的恨和不满都莫名其妙地转移到了老汪身上,他每打出一拳,心里积累的窝囊和种种无可奈何感就缓解一些。小汪警官以为是自己的表舅直接对汪代理动了手,他不知道是车夫参与了老汪的伤情。小汪见师傅精神也不那么好,小徒弟有点自责,他想那天夜里要是自己送师傅回家而不劳烦表舅,师傅肯定不会出岔子了。小汪警官想问问老警官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怕问,他怕老汪从此不理他不教他破案不让他呆在刑侦科,更怕汪代理误以为他身上的伤是所长和他小汪共谋的结果。当然,警官汪秋野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老警官汪明鉴——那天夜里送他回家的是看守所所长。小汪纠结了好几天,他把师傅的遭遇告诉了父母,问他们说自己应该怎么办。
“凉拌呗。”小业主出身的父亲不让儿子跟师傅说去,觉得儿子若是跟师傅说了,那同时将师傅汪警官和表舅两个人都得罪了,而且父母又都叮嘱秋野别将他是看守所所长表外甥的这层关系去告诉警局局长以外的任何人。虽然,儿子秋野在进舻山警局并留在局本级这件事上,孩子的表舅在其中帮了不少忙,但小汪的父母也不喜欢那个刽子手的亲眷,不想跟他和他家人走得太近。
转眼到了周二,事情都已经过去三天了,老汪的脸看上去还略略浮肿。这几天,受伤后的老汪中午都没有像往常那样跟大家伙一起去饭堂,是徒弟小汪把师傅的饭菜打回来。“师傅,你上周五晚上在酒家跟所长约好的周三去提审梁渊,明天还,还去不去? ”周二中午,小徒弟给老警官送饭时轻声而谨慎地问道。
“当然去,干啥不去?”老汪忘记了那天夜里酒醉后上半夜到被人扔在野地前的事,但在酒桌上与刽子手约定周三去提审梁渊的事没忘记。周二下午,老汪没那么忙,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个劲地瞎想,一会儿觉得自己上周五夜里在西郊是不是被人做局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误入民宅还挺幸运的,亏得没有撞上蛮汉子,要不然人家把他这‘奸夫’装进麻袋扔到海里,自己酒后挣扎都挣扎不了,必死无疑。
自打老汪老婆子夜在男人挂警服的衣钩上挂了一条长围巾,有几天没搭理丈夫了;老汪的母亲也将儿子醍醐灌顶地说教了一番,老人家气得不轻,差点拿家伙什揍宝贝儿子。老汪的儿子见父亲又被人打破脸,气得端着饭碗不愿意跟父亲坐到一起吃饭,小男孩火气旺,他恨不得对总是知错不改、色胆包天的父亲踢几脚以解耻辱带给他的伤害。不过,老汪这次真的长记性了,他好像跟道上、跟酒肉朋友的往来都断了似的,一连几天准时下班,一下班就回家,哪哪儿都不去,连客栈姚老板上门请他去酒家聚会,被躺在床上朝里侧卷缩的老汪给谢绝了,汪警官是真的不想让那些姚老板、张老板‘见识’他那张浮肿的脸。
姚老板一走,老汪从床上慢慢坐起来,他又捧着脑袋想上周五晚上状元桥酒家聚会的前前后后,看来西郊这顿打把老汪打蒙了也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