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啾啾的头像

啾啾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5/02
分享
《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二十七章 老金出马

那天午后,老爷由佩伦和小丫头翠莲陪着去旅沪乡绅办的医院了,照中医说法闵老爷大病一场后虚脱,得用中药调理调理。闵太太腿脚好了不少,由大儿媳妇带着上街转去了。闵家院里只有老娘姨一个人在家,老厨子刚离开后院不久,难得回趟家看看妻儿,他最晚三点半钟得赶回来,所以路上走得木佬佬快。

童童走在阿奶(奶奶)和母亲她们前头,好长时间呒上街玩了,童童出了院门呒走几步就蹦蹦跳跳兴奋不已,像个野孩子一路大呼小叫。

“家里只有老娘姨一个人,不要紧吧?”闵太太同样的话问了儿媳妇好几遍。

“呒关系,佩伦应该快来兮,复诊,预约好的,父亲一到就可看的。”

“阿拉应该等老厨工回来再出来,那老娘姨一个人我总归有点不大放心。”

“出都出来了,姆妈你莫急,我们转壹圈就回家去。”童童妈宽慰婆婆。

太太习惯了家里人丁兴旺的生活,老二老三离家后的这阵子,院里一旦鸦雀无声,太太就感觉寒气逼人,要不是童童时不时跑到后院听老厨子讲二叔三叔小时候的故事而弄出点声响,那闵家院里真是静寂得可怕。佩伦也是见天地忙,至于他老婆的寂寞他做丈夫的也管不过来了,所以午间用餐时听母亲和老婆说院里这些天冷落又萧瑟,就撺掇闵家祖孙三代午后上街游玩。童童自然是第一个响应者,他跳上餐椅欢呼,“妈妈,妈妈,我可以穿小爷叔(小叔叔) 给我的新鞋子上街吗?”

“当然可以 ,不过现在请侬坐下来。”童童妈拍了拍儿子的椅背。

走在街上,看着童童像只跃出鸟笼的小鸟那么开心,他妈记得童童上趟子在街上乐得合不拢嘴,还是在上海一家西洋人开的饭店门口,那天也是午后,橙色的阳光洒满人行道,钢琴的声音将舒曼的《梦幻曲》从饭店里溢出来,门口一个仆人让四岁的童童惊奇万分,只见那高鼻头头上带着高礼帽,身穿笔挺的燕尾服,胸前好像还佩着领花,没有客人光临时那洋人目不斜视,仿佛雕塑一般,眼珠子好像都不怎么动。

“妈妈,那是个活人吗?”童童一只手牵着妈一只手牵着爸,走路时仰起头奶声奶气地问道。

“当然是。”

“那他咋不笑呢?”童童抓耳挠腮好奇地追问。

“他笑的时候,侬呒看到。”

“他不会朝我们笑的,儿子”,闵家大公子佩伦摸了摸儿子铁蛋似的脑袋说:“他…他的笑容精贵着呢……”

“是吗,爸爸?那等我长大后,要赚木佬佬钞票,我要买那个黑衣服人的笑。”“等你长大了,那个带高帽的人或许回他的老家酿葡萄酒去了,或许穿着马靴牵着马匹走在他们自己的街上……”佩伦将手搭在儿子肩上,目光望向远方。

“那我也要穿开叉子衣服的人朝我笑一笑,谁让他见了童童像个木头人呢?”说完,童童在路中央模仿那西洋仆人木头人般僵硬的模样,佩伦夫妻俩被儿子逗笑了,阳光照在童童花开似的脸上,小朋友乐得哈哈大笑。

“妈妈,快来,快来!”童童在街上的商店里跳进跳出,一会儿从一家琴行里探出头,朝妈妈招手,将佩伦妻子的思绪打断,拉回到舻山城里。

童童妈的脚步不敢走得太快,她怕婆婆腿脚没好利索,于是陪着阿奶不疾不徐地走着。

“妈妈,妈妈,快点呀!”童童从那家琴行里再次探出头,大声催着妈妈。

“发现啥新大陆了,儿子?”童童他妈一走进那家琴行便问。

“是侬儿子啊,哎呀,都长这么大了!”那家琴行老板娘认识闵家大少奶奶,其实童童两三岁时被爸妈带着来过,只是小朋友长得快,老板娘一时没认出童童来。

“快叫太太好。”童童妈跟儿子说。

“太太好!”话音未落,童童拽住妈妈的手,把她拉到墙角的玻璃柜台前神情激动地说“妈妈,妈妈,你看,你看,这里有京剧脸谱!”

“你想要吗?”阿奶问童童,她在琴行老板娘扶持下坐下来。

“嗯。”童童坚定地点点头。

“京剧脸谱不是二叔新近给了你一套了吗?”二叔去台湾前,将自己珍藏了二十年的一盒泥塑京剧脸谱送给了童童,童童把生旦净末丑刻画栩栩如生的摆件拿在手里端详了好几天。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童童有点被宠坏了,他想要的东西非买不可,要不然他手扳住柜台一角,休想拉动他,连他爸佩伦也拉不动儿子,一是怕过于用力把儿子的臂膀给拉脱臼了,二是怕回家被老爷说,买就买呗,这又花不了多少钱?这样如此循环,童童掌握了大人的心理:只要爷爷替自己说话,爸爸就得听童童的。所以,童童一看到自己想拥有的东西,就在街上耍赖,谁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乖乖投降,满足童童的愿望。幸好童童喜欢的玩具、物件,闵家消受得起。

“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我们这套京剧脸谱是‘泥人张’彩塑制作工艺,二少奶奶,您看,赵子龙提刀阔步,多神气!”好像老板娘都天生有一张能把死马说活的嘴,童童他妈拗不过儿子,只得将琴行替人售卖而真假难辨的“泥人张”泥塑请回家去。

这时,闵家后门口有人拉着门环敲击并大声喊道:“电报,电报,闵老爷电报!”电报局送电报的师傅,对闵家情况一清二楚,加之上礼拜刚刚送了一份来自台湾的两个少爷报平安的电报,所以熟门熟路,不去正大门,直接来到后门叫门。

“来了,来了!”老娘姨颠着一双小脚,赶紧打开后门,她小声嘟哝了一句:“怎么,又有电报?”

“私章拿了吗?”送电报的问道。

“老爷太太都出去了,私章,私章不好找。”

“那你按个手印吧。”

老娘姨在电报局的签收单上戳了个手印,拿着电报关上院门。电报装在薄薄的小纸袋里,老娘姨只看懂一个字,梁,因为她夫家也姓梁。老娘姨看不懂电报内容,这使她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最害怕二少爷在台湾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他怕电报是二少爷向他父亲来诉苦的,她想要是厨子在就好嘞,厨子识字,虽然字认得不多,但读读电报应该问题不大。老娘姨想把电报拿给邻居看看,万一老爷有急事,可不敢误了他。转念一想,那样也不好,万一电报内容是保密的,岂不让我老娘姨泄密了!老娘姨心里着急,开门往街上看了两回,没等来老厨工,却把太太接回了家。

“老爷还没来吗?”太太问道。

“老爷没来呀,所以电报来了我心里急起来,生怕有啥紧急事。”老娘姨如实说道。

“呒啥事,呒啥事……”童童他妈一边看报文一边轻轻说道。

下午四点,佩伦才带着父亲回家,老爷从三轮车上下来一脸倦容,老娘姨和厨子都出门搀扶老爷。翠莲扶着老爷进了屋,母亲问为啥去了嘎许多辰光,儿子答,“下午插进两个女人看病,所以晚了”。

“啥宁(人)啊,人家预约她插队?”母亲追问。

“好像是绥靖司令部长官的太太,院长让父亲往后等等,呒办法,呒办法。”那两个太太插队时,佩伦想,你插一个人也就算了,一插插两个人,还是什么疑难杂症,害得老爷子等了几个钟头,佩伦想去跟医生说先给闵先生把把脉,但老爷子不许,所以呒办法,只好耐着心无聊地等着,幸好佩伦捎了本牛津大学出版的英译汉的书去医院,以前他陪母亲看病总爱在腋下夹一本西洋小说书来打发时间。

晚上,翠莲去厨房打热水,老娘姨一边给小丫头舀水一边问道:“老爷看了电报了吗?”

“看了。”

“老爷咋讲?”厨子也凑上来问翠莲。

“老爷说,等他病好了再说吧。”

“看来事情不那么紧张,别担心,侬别担心了,啊……”厨子跟老娘姨说。

“我以为二少爷在台湾碰到啥困难了,把我吓得不轻。”老娘姨说。“咦,对了,那电报上的‘梁’这个字是说谁呢?”

“梁兄嘛!”翠莲说。

“梁兄?梁山伯啊?”厨子茫然地说道,把头看向老娘姨。

“梁兄就一定是梁山伯啊,侬咋不讲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啦?”老娘姨又要调侃老厨子了,那个梁兄指的是谁,她立马知道了,但是厨子不清楚,梁兄指代梁渊。

“电报是二少爷拍来的吧?”老娘姨不死心地还问。

“二少爷三少爷一道拍,他们把家安顿好了就关心他们想要救的人……”翠莲小声说。

“那我晓得了,晓得了,电报上一模一样的字有四个,那兴许是个‘救命’的‘救’字, 救救梁兄,救救…咦呀,嘎么三少爷要救啥宁?”老娘姨不笨,字不认识,但推理不错。

“是啊,是啊,三少爷要救啥宁?”厨子也急促地问道。

“救救梁兄救救先生。”翠莲将报文念了一遍,翠莲记忆力不错,大少爷在屋子里给老爷念了一遍电报,小丫头就记牢了。

“救救梁兄救救先生。”厨子将电报复述了一遍,问道:“嘎么三少爷要救的先生到底是啥宁啊?”

“是啊,是啊,是啥宁啊?”这回轮到老娘姨一头雾水了,她从来没有听主人说起过,也从来不认为三少爷是个有情义之人,在老娘姨心中二少爷才是个仁义之人。当然,二少爷待自己的奶妈确确实实不错,离开舻山去台湾前,二少爷拿了一枚戒指套在奶妈手上,将两条八九成新的绸缎被面给了奶妈,还当着老婆面抱了抱奶妈,眼里含着泪光。二少爷真是不想去台湾,但父亲跟别人合伙经营的公司几个股东都去了台湾,公司也撤离舻山迁去了台湾,他跟三弟不得不去,要不然一大家子人在舻山怎么活下去。二少爷知道自己跟弟弟不像大哥有技术,他们两个弟弟在闵老板家吃闲饭混日子习惯了,要想改变自己的活法,靠劳动或者靠手艺吃饭都不是蜕一层皮嘎简单的问题,那是脱胎换骨的改变。                           自闵家两个儿子携眷属去了台湾,家里一下冷清不少,平素院里常响起的京剧唱腔也喑哑了,留声机和京剧黑胶唱片都被二少爷带走了,虽然大少爷百般不舍得,但他忍痛割爱,成全二弟、三弟了。大少爷闵佩伦认为弟弟们去的地方荒凉人蛮,一下子难以融入当地生活,有民国年间灌录的四大名旦《四五花洞》,有尚小云、裘桂仙、王少楼三人对唱的《二进宫》,有马连良的《清风亭》,有程砚秋的《春闺梦》,那些擅旦角或工老生的流丽大方或刚劲高亢的京片子,应该可减轻远离舻山的弟弟在台海人生地不熟的寂寞和无聊。许是闵家老爷被内盗事件给气着也惊着了,老爷不早不晚就在全家迁徙台湾前病倒了,高烧不退,得了肺炎,不得已,留下大少爷佩伦陪伴父亲。

就在老二老三启程前,税务局金科长上门拜访,手里拎了几盒舻山本地定制的糕点,老金当然晓得手里这些东西寒酸了点,但呒办法,上海方向的班船停航半年多了,要不然沪上冠生园的糕点,金科长还是消费得起的。

城中闵家的正大门关了好几天了,兵荒马乱的年代可不敢大门洞开,那些从苏沪杭溃退下来的老兵、伤员多得乌泱乌泱的,谁也得罪不起,那些高门大院就怕自家的宅子被黄呢子看上并且不由分说给占了,那可是捏着鼻子说不出的恼,若不放聪明点,吃枪子也不是不可能的。再说闵家新近又辞退了长工,力气大兼管院门的男人走了,余老厨工、老娘姨和16岁的翠莲三个佣人了,这院里年轻的男子只有书生佩伦一人了,所以天一黑小院的偏门也上了两道门闩。

老娘姨掌着灯,正在前院后院查看,原本长工的活归了老娘姨,她特别上心,生怕两进院子的闵家藏着盗贼,或者出火情那样节外生枝的幺蛾子,她可不想自己比长工差劲,虽然呆在闵家的日子不长了,她再清楚不过了,她佣人的身份或许天一亮就要终结了,但她习惯了那种低人一等的日子,她的腰背总是微驼,这几十年她的蛮腰可没有痛痛快快地挺直过,哪怕在闵家稚气的孙子童童面前,她卑微她顺从她低眉顺眼,并不是疼痛加剧的腰肌劳损迫害她,而是身份塞给她的地位致使她经年习惯了奴婢相。除非在厨房帮厨时,在厨子和长工跟前,老娘姨的海拔才最接近她的真实身高。

听见后门有人敲门,老娘姨一边回应着“来了,来了”,一边赶紧去往后门边问询,一听是金科长声音,就将掌灯的右手腾出,赶紧拨开门闩,笑容满面地迎客,“舅公,您来了!”随着二少爷的女儿出生,金科长在闵家下人的嘴里辈份水涨船高又往上跳了一级,老娘姨是仆人中改口最快的人,她过去叫金科长“舅舅”,现在叫他“舅公”了。

“哦,哦。”金科长从闵家后院绕到前院。

“二少爷,二少奶奶,舅公来了!”老娘姨掌着灯走在前头,没到前院二少爷屋子跟前就大声喊道。听老娘姨那大嗓门,就是除了闵家的外人,也从中品咂得出这对主仆之间的不寻常的关系。这里确实需要要补写一段。当年老娘姨丢下家里五个月的儿子,到闵家做二少爷的奶妈,不仅把少爷奶得小脸蛋红润,而且自她到闵家,二少爷不出三四礼拜就爱闹个高烧、鹅口疮什么的病给压下去了,于是二少爷过了两岁哺乳期,奶妈还被留在闵家,成了干粗活的娘姨,再慢慢熬成了老娘姨。也因为老娘姨,二少爷与闵家院里的下人走得最近,厨子、长工都没少跟二少爷打闹。明明是尊贵有别,二少爷才管不了那么多,下午从学堂回家,看父亲出门忙生意去了,便让厅堂一角的京剧黑胶唱片咿咿呀呀地开腔,他将厅堂的北窗和前后院连接的门都打开,再蹦蹦跳跳跑到后院跟着丝竹管弦吟唱、念白,在院里晃肩提臀抬靴铿锵一会,整得蛮有京腔京韵,有时候还将人家戏词改了,“马童,抬刀备马!”他给改了说:“厨子,抬刀备马!”厨子提着柴火棍,煞有介事地配合他,八字步伐挺像那么回事,久而久之厨子有了京戏的一点点唱功,边切菜边唧唧歪歪地哼唱;甚至老娘姨也学会了几句京戏,边洗衣服边小声地模仿着大师,也许只有在戏里,老娘姨的腰背才挺得笔直。

二少爷沉浸于北戏的时候,翠莲从不参合,那些缠绵的戏词小姑娘觉得开不了口,老生的高亢呢就她那轻细的嗓音又无法跟进,在翠莲看来瘦弱的二少爷一掉进戏份里不是炫目的火焰,便是迅疾的雷电。16岁的翠莲搞不清楚,一个人为什么可以羸弱得看上去病病殃殃的,还可以豪迈得看上去威武雄壮的,这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是怎样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的呢?大少爷捧着书投入的样子让翠莲痴迷,二少爷唱戏时挥洒的样子让翠莲痴迷,翠莲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忍不住想,自己痴迷院里的少爷,是不是像戏里唱的那样,对自己管束不够,是个放荡的女人……翠莲的脸燥热起来,幸亏是黑夜,谁也看不见她红扑扑的可爱的脸蛋和清澄无浊的视光。

二少爷的母亲拿儿子没办法,二少爷瘦骨嶙峋的不能跟他较真,把他气着了,儿子一生病,又得捧着药罐子让人给伺候着。太太将儿子爱柳活的事跟老爷说了几回,老爷似乎不反感,也没有出面阻止二儿子往京剧票友发展的意思。二少爷十二岁了,对老娘姨的依赖如同幼时,一放学回家不是先去父母屋里,而是整个人趴在老娘姨背上撒娇,喊一声“阿姆”,看得他亲娘心里怪不舒服,因为儿子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缠过她这个生母,于是闵太太半年后找机会将老娘姨给辞了。

奶妈晓得自己离开闵家要是提前跟二少爷道别,二少爷免不了伤心,于是就趁她奶大的少爷跟着她妈去走亲戚,奶妈收拾东西抹着泪回家了。老娘姨离开闵家的那一年多,正是二少爷叛逆期,二少爷回家一见奶妈不见了,院里院外一通发疯似地寻找,他不相信母亲会像京戏里的官老爷那样蔫坏蔫坏的,直到听母亲冷冷地说:“别找了,奶妈回家了”,二少爷才嚎哭起来,他确认温婉而爽直的乳母被辞退了,确认生母没有逗他玩。二少爷嚎哭一顿后再不闹,但笑声骤减了,也不好好吃饭,正是发育期的阿二头(阿尼头)比小他几岁的阿三头还吃得少还挑食,练字、温习功课都无精打采,仿佛读书、做人全是为了奶妈;碰上奶妈偶回闵家看他,阿二头心情一好就板板正正地读书,话也多了,人也有活力了。老爷见此只好将阿二头的奶妈再招进院里做杂活,可惜二少爷之前一年多营养跟不上,那会已将胃肠给损了,元气不足湿气太重,个子是仨兄弟中最矮,分量也是最轻,看上去弱不禁风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脸色苍白,夜尿多,腿毛稀疏,男子汉的气概不多见。

二少爷起初搓白面据说胃肠好了不少,后来戒吸复吸,复吸戒吸,来回折腾,人瘦得竹竿子似的,幸好生下的女儿正常。不过,要说念书、绘设计图,老大佩伦最出息;要说琴棋书画,二少爷最出挑,他的棋艺跟梁渊有一比,他跟梁哥等人组团代表舻山参加过区际棋赛还拿过奖;他的二胡拉得娴熟,会好几出京戏段子,每每在校表演,台底下掌声雷动;他的画功比不了梁画师,但国画的风格跟梁渊相似,毕竟跟梁老板学(音:xiao)了一段时间。可偏偏不怎么爱读书,老爷也就顺遂了儿子的心意,二少爷初中读完就窝家里,整天不是模唱京戏,就是操二胡自娱自乐,要不吃饱了喝好了就溜达去士蓝街看梁老板给人画像。二少爷痴迷京戏、象棋,她老婆娘家人是知道的,媒婆说亲时,准媳妇的母亲担忧未来的女婿朝三暮四不正经,但老外婆却笑吟吟地将外孙女的婚事给答应了下来,老外婆是冲着闵家老爷的人品而看好他家少爷的,老太太还叮嘱晚辈投人所好,把女孩的棋艺提高提高没什么坏处。婚后,二少爷慢慢习惯了居家的日子,他有空就在屋里习画,要不跟新婚妻子在棋盘上对弈。这半年二少爷没怎么出门,家里人都为快要生育的二少奶奶忙碌,所以二少爷不好意思再图清闲;再说父亲把大哥从上海拽回了岛上,老二见老大佩伦每天被父亲差得团团转,他二少爷识趣,不能再像个公子哥似的无所事事,所以帮着大哥做些核账的事,这阵子都没去梁渊家拜访。

听说梁渊因为一个什么上海女人被警局逮进去了,二少爷在家里说:梁老板要是那样十恶不赦的人,我替他坐牢去!正跟家人说笑的二少奶奶收住笑容,目光深邃而复杂地看了丈夫一眼,在女人眼里,二少爷简直是个怪胎,两年前她跟闵家老二结婚时,她觉得她男人既能登大雅之堂又能与仆人打成一片,于今她又觉出自己软塌塌的小男人既柔弱又刚硬,在多事之秋二少爷的脊梁依然不肯弯曲。为了救梁哥出来,二少爷找过父亲,请父亲出面出钱给梁渊找律师。老爷没有反对,也没有首肯儿子的想法。老爷这半年的日子太不好过,上海合伙的公司无法顾及,舻山的公司也因为几个股东去了台湾,经营和资金上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再说老爷联合几个老友,上书舻山国民政府,要求释放魏公明,已经耗费不少心血。见父亲为家里家外的事忙碌而半年间一下多了不少白发,二少爷实在不好意思央求父亲腾出时间来帮帮梁渊,直到金科长上他家,二少爷他觉得机会来了。这些年金科长在税务局上班,仗着税收资源没少帮闵家的忙,二少爷相信舅舅一定能说服老爷,出面出钱给梁渊找律师。二少爷他不知道,老爷已经找了个律师去了一趟看守所,只是双方还没有达成签订约定的意向,因为梁渊还没有被警局移交舻山地方法院嘛。

听闻舅舅来了,二少奶奶笑吟吟地出门相迎;二少爷卷缩在烟榻上也起来,他接过舅舅带来的糕点,赶紧让座;老娘姨为客人倒了杯水,茶水里漂浮着玫瑰花、杭白菊。二少奶奶的外婆跟金科长的母亲是亲姊妹,都是清后期从外埠跟着老辈迁徙到舻山定居的。二少奶奶没有亲舅舅,娘家殷实但人丁不旺,她打小就跟着外婆去姨外婆家,所以跟表舅老金的关系等同亲舅甥。说了一会话,金科长自觉不能久留,二少爷已打起了哈欠,看上去满脸倦色,他退出二少爷屋子,照例去老爷屋子请安。

翠莲正好端着水从屋里出来,小姑娘想起医生下的医嘱,于是委婉地说道:“金先生,老爷睡下了……”翠莲堵在房门口,她不方便说什么但摆出来的样子很明显,她不想老爷被金先生打扰。

老金正欲返身离去,老爷在屋里弱弱地喊话:“他,他……他舅,快,快进来!”翠莲赶紧撩起门上的帘子,老金进了去,就闻了一鼻子中药味,看来老爷如二少爷说的那样:这回病得不轻。老金在老爷子屋子觉得更不能久留,但他还是在离开前说了他最想说的几句话,也是二少爷希望他说的话。离开闵家走在城中路上,路过士蓝街时,老金往路边贴着警局封条的梁渊家的木牌门瞅了瞅,他暗自思忖:此趟去闵家应该不虚此行吧,但愿,但愿……

这几十年,老金一直在税务部门谋职,也算是跻身于统治阶级层次,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人口多,吃饭的闲人多,剩余的钱不多。所以,救梁渊脱离苦海的事虽然是他金科长发起来的,但出面出钱还是要靠闵家老爷那样家里底子深厚的老板和乡绅。老金没想到,看上去病病殃殃的外甥女婿,倒是个爽快之人,舅舅跟他一说,他立马答应再劝说父亲帮帮梁渊梁画师。

闵家老爷躺在床上,他想老二要爹救梁渊,老三要爹救他晓辰光教书先生,闵老板心里升腾起一股热浪,他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看来都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老爷一睡下就鼾声大作,看来下午在医院坐等几个钟头,把他真给累着了,毕竟发烧半个多月,身体亏空了的人呀,老爷在梦里轻声喊着电报里的两个人名字:“梁渊,魏公明……”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