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家的大表哥来佟府接孝友的外婆,一进门孝友轻轻一跳赖在表哥背上,表哥驮着小毛孩在院子里展翼。那时候中国第一架双翼军用飞机在北京南苑航校附属修理厂设计制造成功不久,许多年轻人对飞机表现出空前的神往,虽然碧蓝的天空中极少有飞机螺旋桨嗡嗡作响,虽然登临飞机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但这并不妨碍像大表哥这样血气方刚的军人对飞翔的渴望,如同年少的孝友迷枪一样,有时候缺乏一点自律和不分场合。
“大表哥,你带枪了吗?”
“呜呜呜……呜呜,俯冲,地面目标……”大表哥念念有词,没有理会表弟的话,一联想到飞机,大表哥不是失态,他有些忘乎所以。
“大表哥,大表哥,你带枪了吗?”佟二少爷不相信大表哥的耳朵失灵,他趴在人背上执拗劲十足。
“见了大表哥就问带枪了吗,别理他,想摸枪,有本事自己当兵去!”刚跟来家的大嫂打完招呼的孝友母亲在一旁说道。
“大表哥,我说你带枪了吗?”孝友又问了一遍,看来他被母亲‘教训’了两句,想摸枪的心思照旧。
“枪嘛…带是带了今天,不骗你,但是,但是车子半路…半路被我们长官拦截,他硬把…把我的手枪拿走了,他说,他说他要去乡下跟…跟当地人打…打鸟比赛。”大表哥没想到小表弟还惦记着他的手枪,他不能再装傻充楞了,这一通即时‘胡编乱造’让他急出一身汗,他知道心灵手巧的小表弟不是那么好蒙骗的。
“大表哥你骗人,长官怎么会没有手枪呢?”
“长官他是有手枪,但是只有一支枪,怎么和人比武呢?”大表哥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不再带着小表弟满院子转圈,腾出一只手瞄准头顶掠过的鸟儿‘啪啪’两下,要是真有枪,估计那两只鸟小命难保。
“大表哥你骗人,大舅舅说你有手枪,你根本没有,要不你怎么从来不拿出手枪来亮亮相,让我瞧一眼呢?”孝友不依不饶地还赖在表哥背上,脚时不时冲动地踢表哥两下,要不是母亲强令他下来他才不肯下来呢。
“大表哥骗你是小狗,不信你摸我这里。” 表哥拍了拍腰自信地说道,他心里一阵偷笑:乖乖,幸好出门前没顾得上摘下腰带,上午靶场佩戴的手枪护套还在腰间呢。
自从孝友在一位父亲工作于洋行的同学家里浏览了几次枪械画报,他对勃朗宁半自动手枪着了迷,还当场描画了一张塞在书包里,什么大眼撸子M1911、枪牌撸子M1900,他都门清,放学时跟几个同样着迷武器的同学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抢着念流行于民间朗朗上口的顺口溜:洋枪撸子勃朗宁,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十来岁的男孩子瞄上枪其实很正常,但是孝友只能悄悄地迷恋,他知道父亲不喜欢他将来动枪动炮的,在学养超凡的父亲眼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春上一次国文考试,孝友没考好还犟嘴,父亲罕见地翻了他的书包。本来父亲就揣着一肚子火,擅经史文哲的佟参议他的儿子居然国文考了全班倒数第三,这让很少过问小儿子学习情况的佟先生按捺不住心火,拎起书包把里面的文具、书籍一股脑儿倒出来砸在地板上,一把带着护套的刻刀掉下,又飞出一张纸,捡起一看是一张铅笔素描。父亲不由分说‘沙沙沙’将那张纸撕了,撕成打扑克时输牌者贴在脸上的一张张长纸条。孝友想扑上去夺根本来不及,他没料到读书人也会像老鹰捉小鸡似地强蛮,父子俩气急败坏地互相瞪着眼。
干什么吃的,废物点心啊,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会答错!父亲的眼睛仿佛喷出火。
你佟镜如儿子理应了不起啊了,不就一次考试嘛,又不是人命关天的事,读书不行还可以从军,还可以做工嘛……见他们爷俩对峙着,母亲默默地在心里说。
幼子为自己争辩的话一句都不说,好在父亲没有举起拳头向他抡过来,那种不靠谱的撒野断定佟院长做不出来,这是佟孝友的幸运,也是佟孝友的不幸运。碰到一个清高且自命不凡的读书人,碰到一个收敛喜感且视面子为天大的人做父亲,那是佟孝友的不幸运。佟孝友没有向父亲说对不起,更不像有的孩子那样一被父亲责骂就指天发誓,说以后定当好好念书,争取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云云。
“难怪书读不好,那心思没用在书上嘛!”父亲踏了踏面前的碎纸,脸色更加难看了。
“一张纸能说明什么问题?”母亲低头边捡碎纸边说,她晓得国文考试前儿子因扁桃腺发炎而引起高烧,孝友有好几天卧床休息没去上学,母亲也不敢强拉儿子在家里补课,吴老师她生怕儿子哮喘病旧疾复发,二小子拉了好几堂课和复习课,所以考试成绩自然不理想。不过,母亲很好奇,小儿子的爱好是不是太不专一了?七八岁前爱好戏剧迷恋舞台,后来路过店铺但凡见店主捏着一柄刻刀的就迈不开双腿,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眼下书包里揣着手枪素描,是不是热情转移到枪械上去了,对军队和装备感兴趣了?母亲稍稍将三四张纸片拼了拼,就知道那手枪的素描出自小儿子的画工。
听说表哥带了手枪护套,孝友滑下表哥坚挺的背脊,麻利地掀开表哥的衣裳,从腰带上解下短枪的皮护套玩。孝友不能玩军队给表哥配置的手枪,玩玩枪套也算是让一个小军迷过了过枪瘾。
大表哥索性敞开军装,白衬衣包不住一身腱子肉,他在佟府的客厅里跟姑父闲聊了一会儿。
“你父亲在广州怎么样,他最近有来信吗?”
“信倒是有来,不过总说他忙,忙得吃饭的时间也在忙,说配给他的房间倒是挺大,但每天早出晚归,房子的全部意义剩余一张床。”
“孝友的大舅还是那么风趣,你爸晋升了还爱说笑话。”
“可不是嘛,我爸他压力再大也是不慌不忙,什么工作到了他手里,他总能轻车熟路,天生的乐天派!”
“哎,对了,你爸在哪个厅局供职,官至几级了?”
“不晓得,我没问,他也没说,我父亲信里既不报喜也不报忧,他说晚上到宿舍摊开信纸没写满一张纸就想睡觉,困得不行。”
“可即便如此,每天忙得陀螺似的他大舅还是个乐天派哇。”
“乐天派好哇,一个大男人不能经事就不能…不能成事,不能成事就不能成功。”老外婆离开女儿家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老太太捋了捋头发和上衣,随口插了一句。“大孙子,怎么样,走了吧?”
大表哥跟屋里所有人告别,躬身背起老太,将手里提着的军帽戴在他奶奶头上。趴在大孙子背上的吴宣氏老太将歪戴的军帽扶正后矫情起来,她用力擂一下孙子的肩说道,“当心噢,别把阿奶在贝当路给交代了,吭……”
“放心吧,摔不着你。阿奶,甭说背一个,再来一个阿奶我也背得动。走啰!”大表哥知道阿奶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事了,要是真把阿奶摔了,那可是把吴家的天都戳漏了不是?当然,要不是他背起阿奶健步如飞,那个戴军帽的小子早就叫他手下的大头兵来替他背老太了。
“可不敢把阿奶磕碰了啊……”出佟府厅堂的时候,孝友的母亲见侄子口气好大,与其说叮嘱不如说拿她母亲乐呵呵再逗一回。
“是啊,是啊,我日子还没过够呢。”老外婆撇撇嘴说,重阳节前的微风吹拂着她额前薄薄的银丝。
“我晓得,晓得,阿奶还要等着看孝友讨老婆嘞……”
大孙子这话一出口,贝当路来给老外婆送行的几位邻居听了没有不笑得出声的。跟佟府走得近的邻居全知道,吴宣氏老太平日里叨咕最多的事是孝友长大后将来讨老婆,老太太很少说起孙子的将来,尽管孙子孙女一个个都是要相貌有相貌,要学识有学识,而孝友恰恰是吴家子弟中身体最弱、读书又一般般,就是说放在嘉禾茶商后裔中就像一片光泽细弱的茶叶,翻炒时不起眼不讨喜,入口时或许还不爽口不清心。
“外婆,你咋回去了,不再多住住?”有邻居问道。
“是啊,外婆,迭阵子侬蹲了贝当路,佟府里厢闹热来西,阿拉也开心啊……”说这话的是常来佟府跟外婆聊天的一位穿戴体面的老夫人。
“我还想再蹲蹲,儿媳妇说出的话当泼出的水,她要兑现不是?”老外婆还记得儿媳妇说过的话——重阳节前接她回家。
“外婆,侬啥辰光再来吴老师家告诉我,我让汉璎叫车去接,省得大侄子接侬。”裘太太跟小姐妹刚从湖州南浔省亲回来,听说孝友老外婆要离开佟府,赶忙过来送行。裘太太一直叫佟太太为 “吴老师”,一是佟太太就是吴老师,二是吴老师当了好几年裘公子的家庭教师,裘家少爷能考取南京那所后来改名国立中央大学的民国国立大学中系科设置最齐全、规模最大的大学,吴老师功不可没,裘太太一直记着吴老师的好。裘老板裘汉璎没来佟府,他这些天为上海绸庄的生意正在西湖边跟杭州丝绸商过招呢。
神态岸然的大表哥离开佟府前往姑妈跟前凑了凑。眼尖的陶妈见了,挡在太太跟前热情地同她的老主顾——吴县令家的太太告别。大侄子手里的东西被佟太太顺势塞进兜里,谁也没有发觉她和侄子间的互动。其实用不着那么偷摸,吴老师也觉得自己胆小如鼠小心过头了,她侧过脸去不被人察觉地笑了笑。太太瞅了挡在她身前的陶妈一眼,硬是没把带有‘偷滑’得逞的笑容给憋回去。不过,太太没想到她无心讨要并珍藏的几张纸,过了许多年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老外婆走了,佟府的铜喇叭不那么费心劳神地发声了,佟先生没过几天故态重萌,吃了晚饭就管不住自己的脚,他和‘浆糊桶’又恢复了卿卿我我的赛诗会,拿陶妈的话是: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两头都要占。佟参议礼拜天去小苏北理发店剃了头,头发端端地上了蜡,回家找出一双白色和淡褐色的两节头皮鞋,叫陶妈擦得油光水滑,还新买了顶宽沿礼帽。
“这顶帽子你戴是不是小了点,佟先生?”太太拿过衣帽架上的宽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了戴,侧过脸去跟先生说。
“小点好,风吹不走嘛。”
“那倒是。不过,那帽子不是小一点,是小了一号嘛,你,你的头大着嘞。”太太说着,把帽子往先生头上一戴,要用劲才能将帽子往下摁,一看脑袋就勒得紧巴巴。“我说的没错吧,小了一号,太小了!”太太眼里含着姑娘般的甜美的笑意,这样的笑容她有两年没多见了。
“还好嘛,稍微小了点,等天一冷就不小了嘛。”先生摸了摸头上的绅士帽,半低着头说。
“热胀冷缩原理还可以用在人的脑瓜子上,佟大学士,我这理工生领教了啊……”太太没想憋,呵呵笑出了声。
教物理的吴老师只想着男人的大头,她压根没想到帽子在她男人之外的实用价值和美学价值,更没来得及想男人身边还有个与这顶小一号的礼帽匹配的女士。老外婆在佟府的两个多月,先生之前一周总有几个晚上外出的积习像野马勒住了缰绳,女婿在岳母面前装的也罢,出于真心也罢,太太和先生夫妻间关系缓和不少,两个人在家里反正有说有笑,虽然彼此间再也无法复原以前的恩爱和默契度,但好赖互相不再冷冰冰地鲜有对话和交流。吴老师没想到岳母前脚刚走,吴家女婿后脚旧情复燃,一顶帽子让两个人各想各的各说各的。
“热胀冷缩原理不适宜理科生脑瓜子,但是,但是因人而异嘛……”先生不自然地眨巴了下眼睛,摘下头上的帽子掸了掸,好像上面沾了灰似的。
陶妈这会正在为厅堂前的几盆花浇水,太太先生的对话她听得没拉下一句。完事了抬起头,恰好看见先生掸灰的动作。陶妈背转身去抿嘴一笑,她觉得人不能有亏心事,做了对不起人的孬事,一个小动作都可以让旁人看出来他内心的某种不安与掩饰。换言之,一个毫不起眼的动作,极有可能就出卖了做过亏心事的人。陶妈在瓯县吴家和上海贝当路佟府前前后后待了大半辈子,佟老爷说陶妈不是一般的女佣,这话对极了。陶妈在书香门第几十年耳濡目染,无论是见识还是判断力,都不能小觑,她每根汗毛都精着呢。但是,精明的陶妈还不被主人讨嫌,不管在吴家还是在佟府,都深受老少喜爱,有时候还是主人和主人、主人和下人之间的缓冲剂。陶妈浇花前看见先生拿着新买的帽子进厅堂,她瞧了一眼以为那顶帽子是先生为二儿子买的,因为小少爷一早才跟她提起过,说学末班里要排演话剧,孝友他要客串一个戴顶黑色礼帽、穿宽大深色礼服的魔术师,那小子要从礼帽里变出一束花、一只鸟、三枚袁大头和一只小鱼缸,所以帽子要稍微大一些,沿还要宽嘛。当然,魔术的秘密不全是在帽子里。
下午下学,孝友拿哥哥的秋衣外套穿上,戴上父亲新买的礼帽,手里夹一支雪茄烟,在厅堂提着胯走来走去,母亲和陶妈看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太太暮年撰文说那天二儿子的装束像百乐门周旋于舞女、歌星和社会大亨、公子哥儿间的舞厅大班。
佟先生并非因小女友要求给买的帽子,他是想着秋天三天两头地起风,晚上赴约有一顶和黑夜一样黑的帽子,即可遮掩面目过闹市,万一轧马路时邂逅熟人还可将帽子戴在小女友头上,让旁人看不清她的芳容。
“大爹,口渴死我了,有冰水吗?”孝友那天放学先进的是裘家的门,一进去就嚷嚷着喝冰水,因为大爹家里整个夏天都有冰水。
“冰水,冰水没有了,有也不拨侬(给你)喝。”裘先生那天正好在家里,没出去忙丝呀绸呀的生意。
“是啊,有也不拨侬喝。”裘太太跟他男人一个腔调,少顷,她拍拍孝友的头说,“街上的树叶开始掉了,秋风冷飕飕的,侬奈能还好喝冰水?”
“大爹,上海哪里洋房顶有看头啊?”孝友就着温水吃着上海滩上好的糕点,一看就知道他是不蹲在裘家门里的裘家小兔崽子。
“蹲了小洋房,还要去看大洋房啊?”大爹笑吟吟地问道。
“带我去看看嘛。”嘴巴鼓鼓囊囊的佟府二少爷一边说话一边还往嘴里塞么滋。
“做啥?”
“暂时保密嘛。”
“跟我还卖关子。”
“大爹,那洋房在哪条街呀?”
“到了那里侬就晓得了,我也暂时保密嘛。”
晚上,孝友向母亲请了假,比父亲晚出门。贝当路离裘先生要带孝友去的地方有几公里路程,裘先生叫了一辆差头(出租车),还关照驾驶员开车速度不要过快。
佟二少爷坐在车子后排,脸贴着车窗玻璃,上车不久就看着马路两边的风景。
“怎么样,现在好告诉我侬做啥要让大爹带着去看顶有看头的洋房?”
“画建筑物,去参加绘画比赛嘛。”
“经过屋里厢老夫子同意了?”
“他同不同意我都要参赛。”
“这样不好吧,到时候他责怪侬,还不是侬姆妈夹在中间难做人。”
“有姆妈支持我就够了,还有大舅,还有外婆,他们知道了肯定不会反对。”
“可是他们都没有蹲侬屋里厢啊,佟先生脾气上来,侬吃得消吗?”
“不管他了,我想绘画,想捉刻刀,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爸他总不能老管着我吧。”
“可他是你的老爹呀!”
“老爹也得让我们孩子有喜爱什么、不喜爱什么的自由吧……”
司机这时候说了一句:“这孩子不简单啊,年纪嘎小,话说出来要噎死我们当爹的……”
汽车不快不慢地开着。快到马斯南路时,裘先生不再同孝友过多说话,因为马斯南路和马斯南路附近行人多起来了,他怕他们这两个搭车的叽里呱啦影响人家开车的。
裘先生早晚爱出门溜达,一般都是在贝当路附近,他舍不得每天叫的士,挺贵的,肉痛,后来有了自家的汽车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是就在那年深秋的那个晚上,裘先生兜风离家远了点,佟先生的‘好事’一不小心被裘先生撞着了。你说怪不怪,裘老板难得夜里厢去马斯南路,却正巧看见了佟府的男主人与陌生的年轻女人轧马路,他们还时不时地挽着臂膀。裘老板见状一下子有点吃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孝友,侬,侬蹲下去帮大爹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找到么滋。”裘老板趁佟二少爷不注意,轻轻往孝友坐的后座丢了两个袁大头。
“啥么滋?”孝友转过脸,一边说着一边从座位上滑落,蹲在车上问道。
“两个袁大头,刚刚跌落了。大爹眼花了,侬帮我找找。”
“光亮不够呀,恐怕我也找不到,大爹。”
“试着找找,你们小孩子心明眼亮,灵着呢。”
“好吧,我找找,见…见者有份啊,大爹,要是我帮侬寻着了,一个袁世凯先借给我,咋样?”孝友猛地想起学期末的演出,自己手里的袁大头还不够数嘛。
“两个都归佟小二,怎么样?”大爹知道小少爷轻易不求人。
“我一个,一个就够了,这样我就凑足三个了。”
“孝友,侬是不是学校排节目要拿袁大总统派用场,或者跟同学要凑钱买道具,又不想问佟老爷要,是吧?”
“嗯…是,是,算是吧。”
“孝友,以后侬演戏需要做戏服、买道具什么的,跟大爹说,大爹帮侬搞定,我那里有的是布料。”
“大爹,爸爸知道了会…会惩罚我的,妈妈也会说我,我…我不敢。”
“孝友,不是我说你老爸啊,仗着自己身份,在家里独断专权,就你那么点演戏的爱好,他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反对,大爹横竖看不下去,啊……”裘老板开起京腔,还真像那么回事。
裘老板长得虽然不及佟先生精干灵活,但他每天逛马路兜风,练就了一副夜色下的火眼金睛,车到马斯南路,大老远的他居然看见佟先生和一个头戴礼帽的女士肩并肩欢欣地走在前头,一看就晓得他们关系密切。裘先生的喉头突然一紧,往后排丢了两枚袁大头后,又示意旁边车夫放慢车速,然后停在一处人不太闹猛的门店前。
“下来,孝友,大爹带你去一个地方。”裘老板下车后敲敲后排的车窗玻璃。
“顶顶好看的洋房到了吗?”孝友依旧坐在车里,屁股挪都不挪。
“马上到了。”
“那先去看洋房,再去大爹要去的地方,行吗?”
“行是行,但等我们看完洋房,人家关门打烊了。”
“那,那好吧。”孝友很不情愿地下了车。
“大爹,我们去哪里啊?”
“大爹去药店买些长命牌维他命,听说这里药店的维他命都是大药厂监制的,可靠,药性足。”裘老板拍拍后座慢吞吞跳下车的孝友,走到马路一侧说,“这里就是我们要去的马斯南路,侬晓得它为啥叫马斯南路吗?”
“为啥呀?”
“马斯南路是迭个几年才造起来的,之所以叫马斯南路,据说是为纪念法国一位著名音乐家,那个音乐家叫…叫……”
大爹不是佟先生,Massener这个外国名字他读不出来,于是就搂住孝友的肩膀说:“反正,反正一潮法国人在中国上海法租界为纪念一个法国唱歌的人,这马路就是这样被他们命名的”。大爹以为音乐家就是唱歌的,他不知道写谱的、打拍子的、拉琴的、弹琴的都可以称作音乐家。
裘先生想了个办法把孝友骗下了汽车,他怕再乘下去必定撵上佟先生,让车里的佟家二少爷意外而惊悚地看到他的父亲,所以才让司机将车靠边停了下来,而停车的地方离马斯南路洋房最集中也最好看的地方还有一段路。
马斯南路两侧满是阴翳的法国梧桐,还有几十幢精美的花园式洋房,马路南有天主教圣伯多禄堂,东有法国学堂,确是衣食无忧的上海滩富人和洋人喜欢光顾的地方。佟先生这两年带着教习国文女先生一直走僻静的马路,偏偏那天来到马斯南路。那条马路虽小但一对对青年爱侣在幽暗的灯影下、树影下晃动,在来来去去的恋人中,裘先生偏偏逮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佟先生的背影,而且那天晚上大爹偏偏带着佟家二少爷。
裘先生第二天跟裘太太说:“看来佟参议对孝友的外婆也有敬畏之心啊!”裘老板的意思是:老外婆刚离开佟府,佟先生就有‘相好’了,牵手够神速的!
“怎么啦?”裘太太正抖开一块绸布料往自己身上比试,“怎么样,汉璎,好看吗?”
“好看,好看的女人在马斯南路啊!”裘老板喃喃自语。
“侬讲啥么滋,啥,啥叫好看的女人在马斯南路?”
“对嘛,马斯南路有交关(许多)女人和男人嘛。”
“去了一趟马斯南路,汉璎,侬怪兮兮的,奈能回事?”
“马斯南路,交关好啊……”裘老板答非所问,双眼一夜变得空洞。
“好啥么滋?”太太不解地问道。
“好啊,侬不晓得,我不跟侬讲……”
“我看啊,马斯南路的长命牌维他命非但不能保命,弄不好害命呀!”
见自家男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一向快人快语的裘太太忧虑顿生。
“是呀,是呀,弄不好害命呀……”裘汉璎附和着,又好像是另有意思要表达。
裘先生,绸庄老板,老板里面的乐天派,这回他真的犯难了。他一连失眠了好几天,为将亲眼所见的事情告不告诉儿子的恩师——吴老师而左右为难,又不敢跟妻子讲,怕心直口快又爱替人打抱不平的老婆一头冲到佟府去。
裘太太见先生茶饭不思忧心忡忡,以为汉璎那天夜里厢在马斯南路的树影下撞见鬼了。于是,等不到一连阴雨了好几天的天气转晴,裘太太叫上佟太太,冒雨去静安寺烧香拜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