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上海滩气宇轩昂的佟镜如,刚从国外第一次游学归来,也是踌躇满志报效国家,他一边在国学研究院做学问,研究国学和国民教育,一边抽身跟三两专攻社会人类学研究的留洋生在环太湖流域进行阶段性实地调查,湖州、苏州、无锡和常州地界他都到过。后来随着调查伸延,要不是受限于时间和经费,他早结伴往 金坛、江阴、张家港实地领略民风民情,甚至四明海对面的舻山,要不是连着几天狂浪滔天小舟难行,他只好望而却步,否则他的著述或游记里也会有环太湖二层和外围市镇以及他向往已久的舻山跟它周围散落海上的岛礁的相关文字记录。
说起来,年轻时的佟镜如比他祖辈的名望低了些,穷秀才一个,想再往上考取功名,大清张榜废止了科举制度,他只好作罢,跟金榜题名的梦想拜拜了。好在那 会儿超年轻,国学基础又雄厚,他也不认死理,不矫揉造作,不观望而错失良机,在政局大激荡大变革年代,不仅没有出局,而且在新文化和传统文化的较量、碰撞和融合中,始终被卷涌的文化浪潮裹挟着进步。佟镜如还想跟前不久搬到贝当路和佟家比邻而居的丹尼先生学洋文,儿子这想法一说出,连一向支持镜如博览群书的父亲,都嘲笑镜如饶舌都饶到英吉利海峡去了,说丹尼这朋友不管好赖咱都不能交,反正咱不能骨头轻贱地凑上去。为什么?镜如问。他老辈说不定带兵打过咱大清帝国,放火烧过咱圆明园,红毛子嘛,离得远一点错不了。老夫子说这番话时,他眼神罕见的犀利,目光里带着铮明瓦亮的北极光,末了甩甩衣袖自我嘲笑地边走边低语:也是的,现在松江府到处是洋人,咋弄的,洋大人咋额骨头嘎高(指地位高),真是的……
曾经紧跟老佛爷捂着帝制不让变法的老顽固,你还能指望他说什么?不过,佟镜如认为他父亲说的在理,老爹跟舻山漆举人后裔一样,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认为:人在官场可以糊涂些,但对我们中国人动枪动刀的人不可以糊涂。但秀才有秀才的想法,他跟爹虽同是末代王朝追随者,对于历史的看法有分歧是正常的;没有分歧没有反省,这反倒是学者、读书人的悲哀,起码佟秀才是这样认为的。秀才试图说服父亲,并用三个晚上跟老爹爹讨论中国五千年历史的三个黄金时代。秀才的老妈看不过去了,拉住秀才郎说“儿子啊,你不做朝廷命官可惜了,真能说…不过你肚子里的墨水长着反骨,可不兴许往外说呀?”
”我知道,妈,这话您都说十八遍了!“
”除了害怕,我还好奇,你说的怎么跟你父亲不太一样,按说,按说……“
"历史观不完全一致,并不代表谁想抹煞历史。母亲,你不懂,你就别横插一档子了。“
”我是怕累着你父亲,你看噢,我听了三天,我都记牢了:从嘉庆帝的庚申年到道光帝的戊戌年,38年英国对咱中国的商…商品输入光…光鸦片一项,就从每年的四千五百……“
“从每年的4570箱升至40200箱”。老进士幽幽地补充道。
”当年要不是你爸追到你爷爷家,命人烧了铜杆毁了金银角子换来的鸦片,爷爷也是每天床上一倒烟杆一枝,烟雾里忘了白天黑夜,差点卖了祖上老宅,那鸦片上瘾还真厉害!“秀才的母亲又搬出往事。
”父亲你看,母亲的话都可以为我做旁证,我这几天说的没对历史添油加醋吧?见父亲没有反驳他,铜镜如又滔滔不绝地说道,”作为战败国,我们难道不应该有所反省,朝廷战和不定、战法呆板、战守乏策,难道不是鸦片战争困顿乃至失败的根源?!”
”我认承,清朝自乾隆三十五年以后,国势国运渐趋衰败,而英国的工业革命给他们带来这个化、那个化,英中两国兴衰局势早就形成鲜明对照,但这也不是你上赶着跟蓝眼睛学什么英语的理由。“
”既然人家无论军事、经济,乃至文化都已经赶在咱古国华夏前头,我们为什么还要端着,心平气和地跟人学学难道不好吗?“
”不好,我们自己祖宗的东西都学不过来,去跟洋人凑什么热闹?“老父亲嗖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儿子横眉怒视。
”没法跟你对话,您跟那些顽固派一样,还以为清王朝和它统治的国家是世界中心呢!不再师夷长技以制夷,像高邮知州魏源说的那样,咱大中国就等着再受欺辱再挨揍吧!“
哐当一声,秀才儿话还没说完,进士爹就将他手上的杖飞了过来,秀才没想到父亲会来这一出,要知道他从小到大父亲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这个老爹四十来岁才有的老儿子,佟老爷要不是愤怒至极,怎舍得出手如此之重!到底年轻人,身手敏捷反应快,儿子躲过了老子的野蛮,那手杖不偏不倚正巧打在老太太额头上,手杖下滑后又砸飞了她手里端着的盖碗,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见状,老进士傻楞在原地,秀才郎赶紧上前一步扶住母亲,他生怕老娘一个跟头栽在地上。
那天,厨子请了半天假去了自己家,好巧不巧,佣人家里有事都赶到一块外出了,佟扶就他们一家三口 人。老太太刚为儿子做完‘旁证’,到厨房看看炭火上炖着的一壶水,想为老爷续茶碗里的水,口干舌燥的,老爷可是岁数不轻的人啊。这不,老太太端着青绿色茶盏刚进客厅,就被老爷飞来的手杖给‘教训’到了,可把老太太吓得不轻。
前秀才跟前进士各执一词没有分出高下,父亲生气地说,”洋人还没打过来,你妈先被我打了…“父亲第一次光火,更是第一次对疼爱有加的独子动手,他指着儿子气咻咻地,”都怪你,学什么鸟语!“父亲捡起地上的手杖,鼻子的气只出不进,哼哼地气得不行。
父亲的光火、母亲的擦伤,都没有阻止秀才前行的脚步,老父亲骂他,“我行我素,小畜生,那鸟语非学不可吗?!”
佟府隔壁的丹尼先生那会在大学领薪水,又不缺中国学生,但他看在他搬来时小后生佟镜如又是帮着搬桌子又是扛柜子,后来又让佟府厨子做丹尼喜欢的中国美食,老鼻子不免费对邻居的小先生教些鸟语的甲乙丙丁子丑寅卯说不过去呀。丹尼先生于是承接了校外教学的任务,准备一周一学,他选择感恩节那天开课,扔给佟镜如一本没有一个中文字的英语书,然后英语26个字母的发音和书写拢共教了半小时,直接教音标,还说下堂课教语法,让佟镜如七天内会书写26个字母,并且会读会默写,还要将堂上教过的含有绝对开音节、相对开音节的单词全部记住,顺着倒着都会读才行。
三十多岁的丹尼心想,他快捷的教学速度和那本没有花里胡哨插图和半个中文字的书,估计用不了几天不让隔壁那小子不抓狂才怪,小秀才知难而退,就像他丹尼16岁时读尼采的著作读了不到一半,弃书而去,再读下去感觉自己就要发疯了。小秀才求学遇沟坎迈不过去,那样怪不得自己,这样他丹尼的教学任务就无疾而终了。甚好,甚好!一想到拖着长辫子的佟镜如拿着书,摇头晃脑也记不下几个单词,最后举手缴械,面露难色地来找他还书,丹尼就在心里连喊着“甚好,甚好!”
第六天晚上,丹尼进屋没多久,门上的铜铃响了,佟镜如手里提着一盒刚出锅的云吞,将边角褶皱的书放在桌子上,说:“这本书还你了,到此为止吧,丹尼先生”。
“怎么样,英语比中文难多了吧?”丹尼耸了耸肩和蔼地说道,其实他很想说“怎么样,英语比中文难多了啊,我料到你学不下去”。考虑到中国人的含蓄,他没那么直接击中人家的痛处,必须给人面子嘛。到上海不到一年,丹尼先生领教了中国的哲学和哲学精髓,对东方的人情世故也多少有了了解,中国人是看破而不说破的。
“英文跟中文有共通之处,又大相径庭,毕竟中西方文化有很大差异嘛。”佟镜如不紧不慢地说着,眉眼微笑,神态自如。
“承认英语比中文难学,这不是一件难为情的事。”丹尼打开馄饨闻了闻,唤他儿子、妻子一起来享用,他知道那东西不能等完全冷却才吃。他两手托着桌子说:“年轻人,我和你之间的‘买卖’做不成了,这也好,你做你的国学研究,不要三心二意嘛……”
“May be.”
“你,你说什么?”丹尼的中文还有点生硬,他有点不相信自己扇子似的两个大耳朵。
“噢,我是说,是说也许。”
“你,你,你走吧,明天的课时加半小时。”丹尼用英语将重点又说了一遍:Add to half an hour.
“好,丹尼先生我走了。”佟镜如腋下夹着丹尼给的第二本英语书,手里拎着空铝盒子回家了。
刚才白人太太趁着丹尼送客,抓起桌上的书翻了翻,见书上从头到尾用铅笔划满了杠,还将不少含有绝对开音节、相对开音节的单词找了出来,注上着重号……太太本就对聪慧能干的佟镜如有好感,见他跟丹尼学外语居然如此花功夫如此认真,她忍不住跟她儿子说:“中国人了不得啊!”
“你是说他们会做饺子,会擀面,还会…还会蒸包子!”年幼的小丹尼仰起脸说道,显得天真而可爱。
“未来中国人一定超过我们大英帝国!”太太英语加中文,她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丹尼妻子吃着人家的馄饨,跟丈夫说:“你再难为蜜司脱佟,等着被打脸吧!”
丹尼笑笑说,“看,一盒云吞就将你收买了,明天晚上你来教蜜司脱佟英语,顺便你也可以向他学学中文,怎么样?”蜜司脱丹尼的算盘开打。
“我教就我教,我还要我家的厨子、花工都坐下来听听,简单的问候语啊、生活用语都学几句,我跟他们沟通起来方便多了不是。”
自从当了佟镜如的业余先生,丹尼妻子的中文水平飙升,佟镜如这个学生也进步飞快。后来佟老师他遇见了自己的妻子吴老师,就拜老婆为师,两个人经常用英语对话,害得老婆婆跟前清佟进士说:“你儿子和他媳妇不会欺负我们不懂那…那什么英语,当着我们的面老说我们坏话吧?”
“那,那不会,他们说那玩意儿就是巩固巩固,你儿子拜他老婆为师呢!”
“儿媳妇真有能耐,可是学好英语有什么用呢,我看是白费时间白费蜡!”母亲见儿子三更半夜还在灯下学习,一是心痛儿子学习红毛子说话费脑,二是心痛灯,费钱呢!
殊不料,留学欧美运动缘起,几年后小高潮迭起,佟秀才在报名的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游学欧洲,真的到了英吉利海峡,这回可不是单单地在上海滩地界有空没空地饶舌几句彩色鸟语了。
游学欧洲前,佟镜如还是个酸腐的小知识分子,没出过国,没留过洋,头上除了一顶早就作废可有可无的秀才帽子,并无长物。可人家大学堂国学研究院头头就是看中佟镜如的品学,将瓯县吴县令的独女吴老师介绍给他。
“佟镜如这人啥都好,就是架子有点大,我也不瞒你,要不你再想想?”国学研究院院长在将要推开佟镜如局促待着的房间和姑娘相亲前,作为媒人不放心地将那句话又追问了一遍,他怕吴姑娘见了小佟一面就说NOT PASS,这样会弄得年轻人挺挂不住脸的。所以,第一次为人保媒的院长用了点小心思,好赖话说在前头,也算以退为进吧。
陪吴老师去国学院院长家跟佟镜如相亲的小吴的学姐,没等学妹发话,以已婚者的体验她先笑着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架子嘛,架子大总比骨头轻好,架子大的人一般都单纯,不善交际”。
“其实,其实,人家说我,说我的架子也蛮大……”小吴姑娘低下头,脸上浮起片片红晕。
“两个架子大的人凑对,会整天闹别扭不?”坐在院长一旁的夫人担心地说了一句。
“我们吴老师架子是不小,但她好说话,在学校人缘也不错。架子大其实是读书人的气节,不碍事,不碍事!”学姐看样子是个性情中人,女主优雅地望了望新文化的女性,嘴角笑意微扬。
跟吴老师见了两次面,佟镜如他觉得姑娘虽然学的是理工科,教的是物理,但国学底子不浅,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很说得来,也能说到一起去,而且她在恋爱这个问题上还是一张白纸。佟少爷想起老进士说过的话:一个人博学难得谦恭,一个人谦恭难得真诚,一个人真诚难得颖悟。可是,吴老师博学、谦恭、真诚、颖悟好像都兼而有之。佟老师愈来愈觉得他跟吴县令的爱女能过到一起去,他俩说话能说到一起去,他不愿别的男人见识她的慧丽,佟秀才终于将那个没有他初恋女友妩媚、漂亮的吴老师揽在怀里。
吴佟联姻后,比班里几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还要年轻的吴老师,在家跟小佟先生闹着玩时爱称他“佟秀才”。佟秀才板着脸说,“也就你喊我佟秀才我不难为你,要是别人,别人…哼……”
“难道你不姓佟,你不是大清朝秀才吗?嘻嘻……”
佟镜如不乐意人家喊他佟秀才,三年一次的科考还没终结时就那样子了。所以,跟他一条街住的裘老板和家人一直喊年轻有为的镜如为佟先生,只有那些关系疏远的邻居和平素很少照面的人称他佟秀才,他不好意思跟人明说他的不乐意,也就默不作声点点头算是应答了。所以“佟秀才的架子老大嘞”,四方街邻除了裘老板都这么认为。贝当路的老板娘和老板更喜欢跟佟秀才的父亲打交道,他们认为秀才的父亲老进士虽然脑筋不会转弯,说话时还言必称大清帝国,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有多效忠于大清帝国,听命于老佛爷,但是佟老先生爱交际爱与邻居们套词,不像佟秀才除上班外深居简出,也不爱跟邻居废话,也就裘老板和他胃口,能跟小白脸秀才说上几句话。贝当路的大老板都纳闷,他们理解不了佟秀才的处世哲学,要论家大业大,他们比得过裘老板,那么佟秀才如果谁有钱就结交谁,他们这些大老板应当是佟先生首选而交往的朋友,可是未必呀。贝当路小老板家那些风骚女人也纳闷,帅气的秀才不喜欢跟大老板交往,那么他为什么也不跟我们这些小老板来往呢,这难道就是古人说的读书人架子大脸皮薄,所以佟大先生佟秀才见了我们这些肚子里墨水怎么晃也溅不起来的人总是爱答不理的!
其实,要怪就怪他佟镜如姓佟,佟秀才,又是铜,又是锈,铜锈有什么可以得意的,再说喊一万句,都是空话,虚空的,既不长薪水,又不给自己谋的职业加分,所以残留的梦不如卸了去。裘老板懂他佟镜如的心思,所以他跟裘家的往来多了些,虽然也会吵也会分也会互不理解,但是理解和理解的期待从来没有消失过,就这样简单。
佟镜如从欧洲游学回来后的那几年,佟府虽然有了年轻气盛的男人,但有男人几乎等于没有,那会儿孝文已出生,吴老师并不因为大丈夫的海外归位而精神与体力有所松弛;下房的人自不必说,陶妈浆洗的衣服、熨烫的正装多了,有时候在外调查数日未归的佟先生突然一身泥浆回家,鸟语频出,陶妈没有现成的翻译还得连猜带蒙揣摩意思,在最短时间内让吴家小姐的男人换装时的挑剔和埋怨降到最低。‘最惨’的是厨子,幸亏他学会整洋活,要不然镜如少爷风尘仆仆回家了,厨子他一个人对付一大家子,厨房可就到处‘漏风’了。多了佟镜如一人,可不是添双筷子那么简单的事,中午可以将就点,佟老师和吴老师都各自在外搭伙,晚上煮菜不仅得考究,而且饭桌上要考虑中西混搭的口味,菜烧早了凉了,烧晚了老太太怒气上来,把厨子一顿责骂,厨子一个人要煮一桌中西味道兼顾而老少咸宜的菜,真当不那么容易。
“吴老师呢?”
从杭州边的临安调查回来,佟镜如照例是一进家门就问,那天他走了几小时的路,还跟在几个医护后头磨了一个多小时嘴,又饿又累疲惫不已,他扶着门框,环视了一下客厅,没等院子里忙活的下人回话,他就一屁股坐在前厅屋檐下的一把藤椅上,简直像一坨笨重的冻土砸下去似的。
“佟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院子里隔三岔五上佟府打理花草的花工眼尖,第一个喊出了声,那人比黄花瘦的花工伺弄着隔壁丹尼家的花花草草,略懂英语,陶妈最喜欢他拿着剪子、小铲刀上佟府培土养花弄草,或许是因为他俩都是孤家寡人,同是寄人篱下的帮佣,或许是因为花工能讲两句蹩脚的英语,有花工在佟府,陶妈就不用害怕旅欧的少爷一回来习惯性往外蹦鸟语了。
“嗳妈呀,儿子,你…你咋嘎狼狈相?”闻声出来迎接的佟镜如的母亲,见了儿子的一副尊容惊叫道。
歪倒在藤椅上的佟镜如从上到下沾满碎泥,一只眼镜片不见了,鼻梁上歪戴着只有一个眼睛片的眼镜,看上去满脸的倦意。
“你怎么弄成迭副寒酸样?”父亲见状也皱起了眉头。
“没、没什么,半道被几个山里的混小子给劫了,好家伙,又抢又砸的,还好我们将返程车马费藏在背篓里,他们见我们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就……”
“瞧你说的轻飘飘的,那是山匪,阿弥陀佛,总算逃回来了,我的儿啊,你捡回了一条命啊!”母亲打断儿子的话,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为儿子的遭遇惊恐不说,还有庆幸,还有谴责,甚至还有嫌弃。
“人家拦路是想问你们讨几个小钱,你们的碎银凑一起不够一顿饭钱,那他们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把你们暴揍一顿,我说的对吗?”
老父亲从向来注重仪表的儿子一头蓬乱的头发和扯乱的衣服上,早一眼看出了端倪,他对儿子跟几个洋学生的做派再清楚不过了:他们去山野做调查时宁愿饿肚皮也要租一竿轿子上山,轮流坐轿子去山里,跟一众围观的村民提纲式地发问;要不就在山野奔走,查看路况、村况、私塾办学和走读儿童的情况,累了就在山径上、小巷闭门的台阶上小憩,调查匆忙而就赶回家除了车马费,两袖清风衣兜空空,打马回程时一天只吃一顿饭。
“你说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镜如,咱能不能不去冒犯那些个乡下粗野之人,犯不着嘛!” 佟妈妈正色道,俯首望着衣衫凌乱、额角有淡淡淤青的儿子。
“妇人之见,粗鄙之人未必只有乡下有!”老父亲倒也不含糊,立场总是站在支持儿子做社会调查的正方,和反方的佟镜如的母亲爱较劲。老爷子听他儿子说起过,国学研究不能就文论文,知晓社会开阔眼界研判古今,才能古学今用。
“吴老师呢?”佟镜如接过陶妈递来的衣服,重复了一句。
“今天有大课,去学校了。”陶妈答道。
“呃,那,那好,那就别说了!”
“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如果不介意,说出来我们听听!”老父亲凑近佟镜如问道。
“事…事也没什么事”,佟镜如把满是泥巴几乎报废的皮鞋交给陶妈,陶妈看了看后直接往院里一丢;文人扯下领带,脱了泥点子西装,赤脚去了盥洗室,擦了一把脸,往喉咙里倒了两缸子水漱口,换了外裤、衬衣出来,有点泄气地说道,“我一个学生跟人搏斗时受了点伤,我把他送医院了”。
“那怎么啦?”父亲的话言外之意是:儿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用不着亏心。
“我怕你们等会饭桌上说起我们被抢的这桩事,吴老师听见了回头跟那学生的四姐一说,让人家家人着急上火的,然后她弟弟受伤的事就瞒不住被捅出来了嘛……”
“是啊,听你说起过,有个学生的四姐在孝文他妈的学堂里做旁听生。”陶妈说道。
“好嘞,好嘞,我们有数,有数,不说就是!”母亲当即允诺,老太太拿了块抹布,把儿子刚才坐过的藤椅的椅背擦了擦,将藤椅垫子扔在地上,被准备浆洗一堆衣服的陶妈捡了去。
“大家都记住了啊,镜如他们被抢这事得瞒着媳妇大人!”老父亲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开玩笑,后半句他还改用了低音。
“又有什么事要瞒我?”进门的儿媳妇笑盈盈地问道,她没听清楚老公公的后半句话。
“唉哟,你来得正好,我说你再劝劝镜如,让他就一门心思做学问,人家山民养不养羊,吃不吃得上饭,读不读得上书,跟他有何相干!”老母亲见了儿媳妇嚷嚷道。
吴老师面带笑容说道,“问题是我说了没用啊!”未及,她两手一摊,“我说佟镜如佟先生,你那社会学调查是否可以‘调转枪头’,调查调查我们好伐?譬如传统文化和文明社会夹击下的城市女性,譬如女性在旧式家庭和宗族社会的地位、作用,再譬如……”
“别再譬如了,你男人他累坏了……”老婆婆一脸的不高兴,她差点将她儿子被人抢劫的事冲口而出,她用非责备的话责备着儿媳妇,不过她可不愿当着儿子的面跟饱读新学的儿媳妇斗嘴,于是颠着小脚去了厨房,她要去看看厨子给她儿子垫饥的圆子桂花甜羹做好了没有。
那天,佟镜如在外调查又是没有提前打招呼就着家,少爷狼狈不堪地冒出来,饿得两眼发昏,厨子立即丢下手里的活,想眨眼变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甜圆子来,那可是佟少爷的最爱,他留洋回来依然好这一口,可是偏偏煤炉子火上不来,弄了半天还是蔫不拉唧的。可不,厨子正发愁,老太太来了。
“唉哟,你怎么还在搓圆子,真,真够慢的…”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说着,走到炉子边一看,炉火还死不楞登地不旺,赶忙说,“把我屋里的汽油炉去拿来,赶紧的,少爷两天都没好好吃饭了!”
这个叫存璋的厨子是‘二进宫’了,他打年轻就在佟府烧饭,做了多年被辞了,辞他的是当家的老太太。厨子二话不说,背起行囊回家了,不过被一条街的裘老板给留用了。裘老板也没跟人说留他多久,厨子既感谢裘老板的好意,又有点忐忑,他想再找家老板或当官的上门烧饭,但供需关系不是说想建立就立马能建立的。
“镜如他妈,你怎么将存璋给解聘了?”佟镜如他父亲见家里来了个新厨工,悄悄问太太。
“镜如他来信说,刚去国外吃不惯西餐,现在要回国了又怕丢不下西餐。所以嘛,我请人找了个会烧牛排的厨师。”
“那,那原来我们家厨子呢?”
“去裘家干活了。”
“不对呀,裘家自己有厨子呀!”
“裘家少爷说,让我们家厨子先在他家干着,看能不能找到新东家……”
“那眼看要过年了,我们家厨子要没有裘家挽留,他存璋一家老小岂不是要挨饿了?”
“那,那谁让他不会烧西餐!”老太太争辩道。
“不会可以学嘛,你也真是的,这么大事,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我半月前跟你说过好伐,你正跟陶妈说话,没理我,我以为你答应了呢!”老太太气鼓鼓地说道。
新来的厨子在佟府干了两月,牛排烧得确实不错,西洋蛋糕也能做,可是仗着自己是一家大洋行退下来的厨房副领班,说话硬邦邦脾气臭不说,还动不动跟老太太犟嘴。有一回老太太说菜烧太淡了,老厨子直接回怼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口味变咸了,不是他菜少放盐了,还叫老太太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对他指手画脚,气得老太太当场让厨子卷铺盖走人。还好儿子在欧洲游学拖延了日子,老太太又找了个会洋活的厨子进家门,这回老人家又嫌厨子中菜手艺太不行,中西两头实在兼顾不了,于是没等儿子进门又把还没混熟的厨子给辞了。
“我们家原来的厨子再来干吧,我去请!”佟镜如一回家,见自己老婆下班后费劲巴拉地在灶头前做饭,自告奋勇地说道。
“那他做不来西餐,怎么办?”老母亲问道。
“不会,可以学嘛,我教他就是。”佟镜如丢下那句话就往裘家跑去,来给佟镜如开门的恰是存璋,佟镜如一见是自家厨子就夺过他手里的扫把往地上一扔,将他往自己家拉。
“哎,少爷你回来了…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早已经被你妈辞退了,再说,再说我也不会做西餐……”厨子一路叽叽咕咕说着,他怕自己‘二进宫’再给辞了,面上就真的过不去了,以后上海滩就难混了。
佟镜如管不了那么多,拽拉着厨子进了佟府,大声喊道:“爸妈,你们快出来,存璋师傅来了!”
厨子存璋就这样又留在了佟府,他也真的学会了煎牛排做西餐,虽然烧的不那么正宗,但是存璋师傅尽力了,佟镜如说。存璋师傅复归,陶妈也高兴,他俩一直互帮互助,谁也不嫌弃谁,两个人跟老爷、少爷的主仆关系也处理得相当不错。见儿子没有挑剔年轻的老厨子,老妈也就不吭气了,她跟厨子间的摩擦也就少之又少了。
话说这回见婆婆去了厨房督工,吴老师忍不住向佟老师问东问西,她不知道她男人在她进门前换下泥装,虽没冲澡但身上喷了不少香水,掩盖了医院带来的福尔马林的气味,还跟家人立了‘盟誓’。
“上两回去了硖石、震泽、昆山,还去了裘老板的岳父家南浔,这回去了啥地方?”少奶奶问道。
“本打算只到南宋的临安府看看,后来去了钱王陵拜祭,又去了西天目山,听当地人说有个古村落前清出过将官,我们上山去看了看,那地方有古银杏、柳杉、夏腊梅、倒挂莲花……佟先生刚才盥洗室出来后喝了茶水,扒拉了几颗炒花生,似乎劲缓过些许,舒坦了不少的佟老师尽挑好的说。
“这么说天目山森林景观不错咦,你,你接着说。”一向大学和佟府两点一线的吴老师,看得出艳羡佟老师的山野之旅,她没注意到老公脸上遗有差点落难的痕迹。
“天目山除了奇树古树,还有奇石、云峰、飞泉、茶笋,山上还有庵宇,山清水秀,真美……”
“怪不得包括明代诗人袁宏道都有诗咏天目山,哎,佟老师,钱塘有没有遗落宋徽宗赵佶的书画作品?”
“要是民间有徽宗的遗作,人家知道我们几个穷书生,兜里没几个响叮当的光洋,也是断然不会拿出来示人的……”佟镜如苦笑了一下。
“那倒是,要我也藏的好好的,谁都不告诉……”
“不瞒你说,山野间徽宗的故事倒是听说不少,这对我接手的南宋文学和文学家的课题研究,助益不少。”
“看来迭趟子收益不浅,庆贺庆贺!”少奶奶由衷地说道。
“还庆贺,在天目山狂走,脱掉洋装满身冒汗,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游走于山野间对圈养生猪动刀的阉割户,要是手里有烙铁、拨火棍、玻璃、剃刀、匕首什么的,我还觉得我们几个像是对陌生人施行阉割手术的斯科普津教徒。”
“瞧你说的,为什么这样说自己?”吴老师偏着头,她说话时拍了拍身上的粉尘。
“人家镇上的男男女女见了我们像遇见饿兵瘟神似的,抓起巷弄口玩耍的孩童不由分说,回家大门呯一关…倒是山野可入村户,我们捉笔提问时也有男女老少围观;野性十足的孩童跟着我们一路打闹着,我们到哪他们跟到那,轰也轰不走,一点畏惧之心都没有。”
“他们的好奇之心驱赶了他们的畏惧之心,那才是孩童的本真表现。”
“我们随身带的几支铅笔都送小孩了,把他们哥几个乐坏了……”
“要晓得山里头也有念书的孩子,多带几支去…”吴老师接着问道,“哎,对了,你们在天目山有遇见野猪吗,还有蛇,有吗?我最怕蛇了……”
“该遇见的都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也遇见了,哎……”
“听你的口气,好像这回调查不那么顺当耶……”
“还好啦,只是出了点小状况……”
“怎么啦?”
“没、没什么,走了不少冤枉路,着实累坏了。”佟先生撒了个最不容易被人怀疑的谎。
女人听得出,男人在向她暗示,这几天晚上别烦他也别招他,他很累。等圆子桂花甜羹端上来,佟镜如靠着太师椅居然睡着了。
“嘘,嘘,别喊他,别喊……”佟家儿媳妇向下人摆了摆手,见白面书生那么疲累,吴老师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喋喋不休地问先生话。
晚上,跟领着白白胖胖儿子来佟府看望佟先生的裘老板说了一通话,人家父子俩前脚刚走,小佟先生起身进卧室挨着床倒头就睡,一睡睡到天亮,下人还没起床他准备外出了。
“我说今天是礼拜天,你日子过糊涂啦?”老婆裹着秋被半闭着眼说道。
“我晓得是礼拜天,我想去国学研究院看看。”
“你这回是为了课题出门的,好像不用那么于心不安吧?”
“我还是想去看看,顺便找几个学生将我的调查材料整理整理,你知道,那是很费时间的……”
“不能让跟你做调查的那几个留洋生干吗,他们整理起来岂不更加得心应手?”
“他们几个还留在天目山,打算好好看看……”从临安回来,小佟先生对小吴女士这已经是第二个谎言了。
“那…那你去吧,早去早回!”妻子说完,埋头又呼呼睡去,丈夫外出的这半个月她没睡好,老是担心出门在外的丈夫遇见野猪什么的,就是没想到懒得干活又讹外来人的混子比野猪还难对付。
佟镜如那么早起来,老父亲用不着猜便知道佟镜如是要去医院探望他那个住院疗伤的学生。所以,儿子在盥洗室洗漱,老爷子也轻手轻脚地起床了。
佟镜如洗漱完毕,推门而出,走出百十米远,父亲在他身后轻呼:“镜如,镜如!”
“哎,爸,您怎么起来啦?”
“你出门半月,我提心吊胆了半月,昨晚我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对不起了,父亲。”
“别说那客套话,回家了别再弄得自己筋疲力尽的,又不是御林军,得拼命…你妈说得对,人家山民养不养羊,孩子上不上得起学,跟咱们有何相干!”
“噢,我晓得,晓得。”
“喏,将这些光洋带上,你目前最需要了,人家学生跟着你走村入户做调查,可不能让人家残废了!”
“父亲,谢谢,你自己用好了,我们向政府申请了课题费,到时拨出一些应该不影响课题研究。”
“那住院费还得你先垫上不是!”
儿子拍拍自己西装里层的上衣兜说,“我在家拿了些,父亲你看,我有!”
“那能放多少,就带这些银角子,那学生伤得不重吗?”
“轻伤,但得在医院住几天。”
“还是带上吧,万一不够,那跑来跑去的还不是得你!”
“那,那好吧。”儿子还在犹疑,父亲已经把钱串子塞进了儿子的衣兜。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我们等你一起吃午饭。”
“回吧,父亲,您再去睡个回笼觉,把这半月的缺觉给补回来。”
“嗯呐,那我回去睡了。”父亲回头走去,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老进士,回家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等到午饭摆上桌,佟先生才回来,他在离开医院前,特意上了医院的盥洗室,将手和脸都洗了洗,生怕沾上福尔马林的气味,回家让老婆给闻出来。
礼拜二一早,佟先生去了国学研究院,先去拜见了院长,也是他和吴老师婚姻的介绍人。
“昨天我不在院里,接电话的人后来告诉了我,我们知道你从临安回来了…”院长向弟子招招手说,“来,来,坐下说,坐下说”。
“怎么样,去临安收获可大?”
“还,还好,有收获……”佟镜如沉思地说,在前辈面前,留洋生从不敢大声说话。
“天目山一定去了吧!”
“去了,走了好几个村,是个好地方……”小佟还要说什么,办公室的电话响了,他赶紧支会一声拔脚往外溜,忙他的事去了,要不然院长问起来没完没了,佟镜如他最怕自己被长官问个没完,问得脑壳子痛。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佟镜如又去其他办公室串了串门子,本来他给大家带了些小核桃、干蘑菇、笋干等临安山货,结果都被那几个混子给劫了,佟先生自是不敢说起,生怕传到他夫人耳朵里。好在搞研究的同事都不是那么讲究,他们见半月不见的佟镜如两手空空地来拜见他们,大家乐呵呵地谁也没说什么。
佟镜如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在窗前的桌子旁,推纸便写:“太湖沿岸星罗密布的市镇,到了明代中晚期,云集了众多的富商大贾,名门望族。环太湖流域,是明清两代最繁荣富庶、最有文化气息的地区。”佟先生落笔沙沙,狭义的江南跃然纸上。写到紧邻太湖的市镇时,南浔的街道、南浔一家家丝栈恍如眼前林立,他想起裘老板南浔的岳父汤九品和武教头的故事,不禁心里直乐。
过了两天,佟镜如遇见晨练的汤九品女婿,说:“想不想听你岳丈大人儿时的趣事?”
“得了吧,甭想讹我,去了趟临安,哎吆,看把你美的!”
又过了几天,汤九品女婿跟街上遇见的吴老师说,“礼拜六晚上,我在酒馆包桌,你们都来啊,别忘了叫上丹尼先生!”
吴老师回家跟佟老师说,“裘老板啊是捡到金角子了,叫我们礼拜六晚上聚聚…对了,别忘了,得叫上丹尼先生,裘老板关照的。”
吴县令女婿只是乐呵着笑,说:“你到时候去了就知道了,他裘汉璎有没有捡到金角子。”
吴老师狐疑地望望佟秀才,去检查5岁儿子孝文作业去了,这是这个大学老师吴毓秀每天雷打不动的家庭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