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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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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四十七章 重逢

樊家的门敲了半天,来开门的是十五六岁小姑娘,她简单问了两句,就说,“为什么不提早两天写信来,这样我们好准备准备。”

“我们是临时决定来找樊希亮的。”

“事发突然?”

“算是吧。”

“那,那你们就进来吧。”

小姑娘将一行三人迎进门,一双长满冻疮的手反身关上院门。

老进士带着妻儿刚进樊家独门独院,老爷子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俏皮话:“哎呀,没想到樊希亮家的门槛堪比皇上的金銮殿啊!”

操了一辈子闽东口音的老爷还没来得及乐,就听见屋里客堂间的门嘭一声关上了,老太太含混不清的声音从门缝里溢出来:“赶岔去!”

老爷子跟他儿子见之闻之面面相觑,父子俩似乎诧异地用眼睛问对方:这是怎么回事?见状,镜如索性扔下手里的皮箱,去到墙角边轻拍他母亲的背,“妈,你好点了吗?”

母亲还在呕吐,她一只手托在墙壁上,另一只摆摆手,儿子想那扇客堂间的门不知道又要等多久才能打开,他往小院四周望了望,径直走进一间看上去像厨房的小屋子,倒了半杯热水出来,给母亲漱口。佟太太有晕车的习惯,平素最害怕乘车,所以极少乘车跟川沙、宝山的亲戚走动,几十里地她能吐三四回,直到肚子里吃进去的东西都变成污秽。然后一到亲戚家就将戏台上曹孟德般的白脸和软乎乎的身子往床上一躺,即使有燕窝鱼翅招待她也直摇头。来川沙的路上,她因为陡起的不安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她怕老男人和小男人担心,就让车停下来借解手的名头在路过的小山坡上悄悄吐了两回。

“姑婆,开门,你听我说是表哥的朋友来了,您开开门好伐?”烧火丫头央求道,“您总不能将我关在门外,眼睁睁地看我在北风里冻僵吧?”

老太太先将门开了一道缝,继而缓缓将大门往两边推,动作娴熟,然后自顾自进卧房前丢给丫鬟一样的女孩一句话:“家里的鸡呀鸭呀不许动啊,那是希亮要留到过年祭灶请财神爷的!”

那邻舍嘴里的“烧火丫头”有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细细的腰间拖着辫梢,原来她是樊家老太太的侄孙女。小姑娘在樊家呆了好几年了,过年都不回家,因为家对她来说就是个噩梦。她奶奶走得早,做了一辈子小本生意的爷爷也早不在了,父亲游手好闲,不赌不嫖不骗不诈的,可就是好那一口,逛累了烟瘾上来了,就打着哈欠回家往床上一躺,鞋子都不带脱的,烟灯烟家伙那套东西搂着赛过活神仙,把妻子逼走了不说,把家败光不说,祖上几十亩田地陆续改了他性,才上十岁的女儿还要一日两顿做饭给他吃,服侍稍不周全动不动还要遭骂:赔钱货,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小姑娘若是表示不满,还没哭出声,他那烟鬼老爹就惩罚女儿,让她去两眼井担水,几个大水缸不挑满不许停。年幼的女孩最不愿做的事是去向包括姑婆在内的老亲讨要钱物以糊口,在规定的时间内要是空着手回来,按照惯例父亲就得罚她饿两天;没饭吃的孩子还不许哭嚎,更不许向邻居求得施舍,说这样会败坏祖上承袭的名声。因为好些邻居过去都是他家佃农,说他不能在那些人面前掉价,这会让他颜面尽扫。小姑娘饿得头晕眼花时,偷过邻居家瓜果,偷拿过人家铺子里的白馒头。那抽大烟的姑妈见自家侄子太不靠谱,接走了他女儿,不然小姑娘指不定羊落虎口,这会儿说不定挥着秀帕踩着绣鞋扭着身肢在翠烟楼、望春轩,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呼来唤去的。

小姑娘手脚麻利,先是为女眷打了一盆洗漱的热水,很快端上米饭,菜嘛就是白菜粉丝了,还有香油酱油凉拌豆腐。佟老爷还没关照人家姑娘几句,不要跟外人说樊家有客自哪来什么的,小姑娘就噔噔噔出门了,一会儿手里端着半盆豆腐回来。她向屋后那户乡绅家讨要一块嫩豆腐,人家问她是不是家里来了客人,她说来了希亮哥在保定时的朋友,乡绅听说后多给了她一块,长辫子姑娘将豆腐喜滋滋地拿回家后用自家炸的芝麻油凉拌了一块,把另一块用冷水灌起来第二天再吃。

好不容易找到樊家,在樊希亮的独门独院里落脚,可是佟家仨人只在马弁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大亮就拿上衣物准备逃之夭夭了。

“镜如,要不我们再住一晚上,等等樊希亮,我算了一下,他在他岳丈家给岳母“头七”做好了,应该快回樊家村了。”

父亲小声地说道,他是怕那马弁的母亲听见,那老太虽然眼睛不好使,但对于闽东口音却特别敏感,老进士一说话被她听见,她就拿手里的木杖使劲往地上戳,一边嘴里还嘟哝,骂骂咧咧的,镜如问樊家的烧火丫头,老太太说的是不是“赶出去!”

“对,赶岔去!”

“那我母亲说话,我说话,老太太怎么都沉默不语?”

“我家姑婆大概只想把你阿爹赶跑。”

“咦,那,那是为什么?”镜如的母亲斜靠在客厅的一张木椅上,脸色蜡黄有气无力地说道,看来在樊家硬邦邦的木架子式样的床上睡了一晚上,她缓是缓过些许但仍显得劲不足。

“那,那…我还是别说了吧,我,我……”小姑娘吞吞吐吐,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小姑娘越不想说,老知府太太就愈想知道为什么樊希亮母亲独独不待见她的丈夫,按说他们见过,有过交情。

“话说一半,你看,小姑娘,我们走了也不安心……”

“是呀,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她老人家之处,你尽管说出来,我们以后也好改了不再冒犯。”佟镜如一边系着包裹布,整理着他从欧洲带来的小皮箱里的衣物,一边真诚和气地说道。

“大哥,你知道为什么你们昨天叫门叫了那么长时间,我才来开,为什么呀?”

“是呀,为什么呀?”母子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是…是我姑婆不让我开门,几次都死死拽住我的手,她知道家里除了我再没有其他人好给你们开门。”

“你姑婆晓得是她儿子在保定府的老知府来了吗?”佟太太抬神问道,她早就想说这句话了,毕竟头天人家小姑娘只跟樊家老太太说敲门的是保定府旧友,也就是说跟希亮表哥一样来客是个小吏。

“不知道姑婆她知道不知道,不好意思我确实不知道,至于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我知道还是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没人跟我说起。”

”哎呀哦,小姑娘,你这贯口一气呵成,若不是被烧火棍耽误,早成角了。”佟家少爷话锋一转,向烧火丫头问道,“那么昨夜里你跟你姑婆说了吗?你不是跟她睡一屋嘛”。

“说了,说了好几遍,说你们是希亮哥在保定府的老朋友,可她好像并不认识佟老爷,一听到佟老爷说话的声音就戳手里的棒子,说赶岔去!”

“那就奇怪了,十多年前我路过川沙城厢受邀上樊家村樊家,老太太眼睛没毛病,耳朵还灵光着嘞,全家上下对我可客气了,又是杀鸡又是买鱼还拿出陈年老酒,生怕怠慢了我。”

“爸,你又翻出老黄历,我说去你老家闽东你偏不让,这回让我猜着了吧,你落魄了人家待你的态度也就一落三丈了,谁还拿你当客人看?”

“等等,大哥,等等,你说老爷是闽东人?”小姑娘急切地问道。

“是呀,地地道道的闽东人,我父亲。”

“哎呀,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像被一股电流击中脑袋似的,小姑娘猛地将长辫子一甩,双眼放光恍然大悟地说道,“我晓得了,晓得了,我姑婆赶的不是佟老爷,她赶的是闽东口音的男人”。

“这就更让我好奇了,闽东口音就那么让老太太生厌?”镜如一脸迷惘地问道。

“原因嘛我说了,我…我说了,明天表哥回家来了,你们别说是我说的啊……”

“保证不说,保证……”老闽东的儿子举手指天发誓。

“那我说了噢,我,我表嫂怪好看的,她嫁到樊家,过去我表哥没少接济她娘家。在我表哥从保定回来落魄那几年,她,她差点为一个四里八乡到处跑的男人舍家弃子,直到我表哥起早贪黑赚到钱,生活有了起色,表嫂才,才…才跟那人撇清关系。”

“那个男人是不是闽东一带的人?”

“是的。刚才你们说老爷老家在闽东,我就一下子全明白了,难怪姑婆一听见老爷说话,她就用力戳地,拿拐杖出气。”

“因为我这个知府被罢官,樊希亮牵累而丢了马弁一职,穷困落魄之际老婆又背叛他,生活对他太不公平了。”佟老爷感慨道。

“爸,你不会今天才知道这世上有多么不公平吧!”

“我是觉得这世上的不公平处处存在,人挤兑人,人碾压人,精神上击打人,对此我无话可说。”

“老太太看上去老态龙钟,可是一点都不糊涂呀,妈,你说是吧?”

“老太太没错,换作是我,我也会那样,可能态度还要恶劣,而不是多数时间沉默不语。”镜如他母亲倒也够直白,还替老太说起了好话。

“那,那我们还是走吧,免得老太太误会,她又看不见,又说不明白,以为我爹是那个泡过她儿媳妇的闽东人,以为那男人胆大包天竟敢光天化日之下住到她家来,说不定深更半夜趁我们熟睡时候将我们收拾了,那就迟了,父亲不是说听樊希亮说起过他母亲年轻时跟他外公练过拳脚呢。”

“我看老太太在家里走路稳得很,哪儿有柜哪儿有床,她都熟记于心。若她有真功夫,又记恨某个野汉子,老爷的口音特征正好契合她多年怀恨的对象,这,这要是我们再住下去,一到夜里提心吊胆的,咋活?算了,我看算了,赶紧跑吧。”母亲根本没想好离开樊家后去往哪儿避难,但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想着即使流落街头也不再樊家住下去。

“对,对,儿子,保命要紧,我们赶紧走吧!”父亲也条件反射般地说道。

佟家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忐忑不安地在樊家就着咸菜喝了半碗白粥,碗一放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樊希亮家。运气还算好,烧火丫头在村外拦了一辆马车,人家是运山货的,好说歹说带上三个城里人,往川沙城厢的方向赶去。

马车驶出小道,进入宽一点的路,行驶了没一会儿,对面驶来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马车上还有两个押车的彪悍的男子。两匹马交会前镜如提醒爸妈,“坐稳了,爸妈,你们用手扶住车身,小心晃荡”。

不一会儿,迎面又驶来一辆马车,是空车,马是老马,赶马车的虽是个半老头,速度还挺快。两匹马交会后相向而驰,那辆马车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马车夫回过头来,看一眼坐在马车最后面的佟少爷后,刚把头转过去又转身看载着货物和人的马车,那人大声吁吁了几声,不等马车停稳,嗖地从车上跳下,朝着逆向而行的马车小跑,边跑边大声喊道,“停停,停停!”

“我们这马车上可没有婷婷啊……”秀才两手一摊,平静地说道,他刚说出一个字“走”,追来的赶马车的小老头横在秀才他们那车马跟前说道,“我不找婷婷,我找佟镜…佟镜如”。

佟镜如一愣,不知道说啥好,他父母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不知道该应人家还是不应,夫妻俩睁大眼睛对望着,此处无声胜有声,两个人似乎都在说:来者不善,不会吧?

“老师傅,你刚才赶着车都走过头了,为什么停下来倒追我们呢?”坐上老姚的马车后,佟镜如问道。

“我年轻时在朱先生家见过镜如少爷,马车挨马车经过时我回头看你正对着我,你也看着我,没走几步我回过神来,那朝我瞅的年轻人不是朱先生内人的亲戚佟少爷吗?……”

“幸亏你认出我来,要不然你找不到我们啦。”佟少爷面露喜色地说道。

“朱太太叫我赶着车上樊家村找你们,她说自己家亲戚哪有到了川沙住在别人家的,没想到你们在那住了一宿就搬出来了,还好佟少爷没怎么变样,让我认出来了,我把你们接上了,没白跑。”

马车夫得意洋洋,不过佟少爷比他还高兴,毕竟不用去住那破马车店了。他在想象着,母亲和她多年未见的姨、表姐表妹相见的情形。母亲在来川沙的路上不是说他的辈分低嘛,他倒要看看见了兜着尿布的小屁孩,自己是不是得管人家叫姨呀。

在姨婆家,镜如见母亲跟稍长她几岁的失联多年重逢的姨有说不完的话;家里没别人,只有四女儿在家,她陪着她父亲朱先生跟佟老爷说话。

佟镜如安静地坐了会听了会后,在朱家大院里逛起来。那大院气派,雕砖随处可见,刻画的人物、禽鸟栩栩如生,那幢院落据说是三女儿的公婆半送半卖过户给朱家的。秀才去到后院,见一女子手里抱着一个不足一岁的阿囝,断定是朱家门里厢人,一问方知那男婴他得叫“表舅”,那比他还年轻的小媳妇他得叫“叔婆”。他逛了一圈,见母亲还兴致勃勃地跟她姨聊着家常,父亲也精神头十足,为他在官府任职时没上川沙看望朱先生,而在落魄时被朱先生慰藉的事表示歉意和谢意。秀才本想问姨婆是怎么知道他们逃难到了樊家村的,但他插不上话,就又静静地坐下来。

“我记得,你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我没记错吧?”老知府问朱家四女儿。

“是有两个妹妹,一个忙生意去了,一个,一个前两年走了。”四姨垂下眼帘侧过头去郁郁地说道,“暴病而亡,就在出嫁前半个月”。

“哎呀可惜了,对不起,我们没听说,要是知道,肯定,肯定来府上凭吊。”佟老爷说道。

“我妈一个亲戚都没告知,连我家小溪都没回国奔丧……”

“小溪,是…是六姨吧?”镜如插嘴问道。

“是的,她跟你最熟了。”四姨说道。

“她现在不侨居巴黎啦,回上海了吗?”镜如又问道。

“我想用不了三天,她一定会来拜访你。”朱先生突然冒出一句,说完去了院子,好像外边上午带镜如他们来朱家的马车夫老姚在喊他。

“小溪吧,她这人父母都嫌她,从法兰西回来三月后要不是带她去巴黎的三姐给家里写信,我们才知道六妹回国后一个人上她未来公婆家将婚退了,气得我父亲差点将她在族谱上的名字给剜掉。”

“四姨,那他们没…没上这里闹事?”镜如问道。

“退了也好,省得那洋不洋中不中也不中用的女子来家祸祸咱们!这,这是小溪她定亲的夫家老爷子的原话。”

“过去的事就不跟你姐夫说了,他们这两天也累了,我看青溪你带你表姐去休息,刚才老姚说他和他老婆已经将那几间屋子打扫干净了。”朱先生说道。

佟镜如跟他爹妈在朱家大院外的小平房里住下,虽然房子低矮,但有窗户,屋顶还有盖玻璃的小天窗;院子里养着一群鸡,早上就被老姚老婆一个个抓住,关在院子内侧鸡舍边的鸡笼里了,白天有阳光时鸡和人一起晒着不用花钱的太阳。

许是这两天又惊又累,到了朱家又不顾身子疲乏聊了半天,佟太太在朱家原来将小溪关过一阵子的下人住的屋子里发起高烧。四姨青溪原本打算回婆家了,见表姐病得不轻,去镇上请了郎中,佟太太服药后昏昏沉沉地昏睡了两天。

果真如朱先生所言,不等三天,六姨小溪上门拜访。不过那洋不洋中不中的女子一开始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镜如也没有认出六姨,就当那穿着男士洋装的女子正好路过讨点水喝,虽然他心里嘀咕:川沙这小地方怎么会有这等与传统格格不入的奇女子出现?心里尽管一迭声地发问,佟秀才还是给不速之客倒水让座,一点都没有轻慢人家,两个‘陌生人’随便聊了一会。

脚蹬一双高筒皮靴的女子临走前笑着说道,“哎,我说镜如,你小溪舅舅老得难道连你都不认识我了吗?”

镜如瞪大眼睛从椅子上不是站起来,他简直是跳起来,他拉住“小溪舅舅”软绵绵的手说,“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怪我,怪我,我怎么没看出来?”要不是屋里的母亲正病着,要不是镜如当了爹,他真想拉着刚才讨水喝的女子两个人在鸡舍旁高兴地转圈。

六姨听得出,小她一辈的镜如不知道如何喊她,因为小时候的镜如并不是喊她六姨,而是小溪舅舅。而如今,佟镜如为什么不对她直呼其名呢,毕竟两个人都在国外呆过,洋人这方面好像没有那么多讲究。

洋装女子用五分钟把头天的事一说,镜如才晓得原来是小溪在樊家村正好看见镜如和他父母在急促地敲老绅士前面那户樊姓家门。

“你怎么会刚巧去樊家村,那乡绅家的小楼就在我父亲保定府马弁家的后面呀。”

“那是我姑父家,我是受邀去喝我姑父孙子满月酒的。”

“姨婆他们去了吗,要是他们也去了,我在路上一准认出他们。谁知那会儿从我身旁走过的是你呀,你,你,你变化太大了!”

“我老了呗。”

“你比我小好几岁,要不是你辈分高,我就叫你小姑娘了。”

“也行呀,我愿意你那么叫,听着爽。嘻嘻。”六姨随后说,“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就你提的问题也可以看出你们家有好多年没跟我们朱家来往了……”

“我们在保定时母亲乘车晕车厉害,于是一家人就很少回来。后来父亲和我外公被罢官,我们怕因此牵累你们,所以就断了来往。其实,母亲这些年是非常想念你们的,我…我也是。”镜如其实心里想说的是:我也很想念你,六姨,但他没有说出口。

“那樊家后面的住户是你姑父家,这我父亲真的不知道了,母亲更不知道,她是第一次跟着我父亲到樊家村的。哎,对了,我怎么没听你说起你姑?”镜如说道。

“我姑走了有几年了,我母亲原来就跟她小姑子不对付,所以姑父也就不给我父母送帖子了。但是姑父对我很好,他晓得我被父母逐出家门,就节头节尾给我写信,我一上樊家村,就有礼物,我这两年早将我姑姑家当家了。”

“哎呀,对不起,我这一说勾起你伤心事了。”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等着,我回去给表姐买奎宁去…噢,不是,不是奎宁,是盘尼西林…听我的没错,中西医兼治,她的病才好得快。”

洋装女子来访的那天晚上,镜如翻来覆去想着儿时他从保定回上海探望外婆时跟穿着男娃衣服、留着短发的‘小溪舅舅’打闹的情景。镜如他不知道的还有:小溪为了他,连夜雇车敲开了她父母家的门,将在樊家村遇见佟镜如的事告诉了跟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的父母。为此,六姨在父母面前发的“这辈子死也不上朱家大院”的毒誓被她自己放下不算数了。

隔天,男不男女不女的小溪蹬着筒靴又来川沙了,她果真在租界弄到了市面上难买的盘尼西林。镜如跟她还是坐在院子里闲聊,两个人说了一会童稚的趣事,聊国事了。

“你说紫禁城帝王扔下玉玺说走就走了,那么年轻,就算有凌驾于头上皇冠的至高无上之人,他扔下这大清江山子民,说走就走了他闭眼了,可是这两天我一闭上眼,他,他那苍白严峻的脸就浮现……

“那个垂帘听政的老佛爷也走了,就差一个晚上……”

“哎,你再说一遍,那,那老佛爷,她,她?”

“乡下还是消息闭塞,老佛爷走了都两天了,你还莫知莫觉(不知道)。”

“这两人生前势同水火,死时却只相隔一天,绝非偶然。”

“我看你有职业病,是不是研究社会、经史的人都喜欢钻进历史废墟里,哪怕拉家话、相逗耍都可以扯上沉闷无聊的话题。”

“让你说中了,我就是个爱打量历史废墟的人,在突如其来的风雨中打量尤其让我又惊又喜。哎呀,好像不能这样说奥,我是说琢磨历史它能满足我的求知欲,这两天母亲生病虽然忙得我手忙脚乱,但我还是在鸡舍旁的油灯下写下了《清廷之未来设想》的大纲。”

如果不是听说了那喜好垂帘听政的光绪帝的政敌也走了,镜如是断然不会将他偷偷写《清廷之未来设想》文章的事随口说出来的,因为如今他在意的东西太多,怕失去的东西也太多。自称慕名而来的访者早就想到这点,不过她还是想逗逗秀才,“说大话了吧?还又惊又喜,没有瑟瑟发抖我看就不错了,嘻嘻……”

“不瞒你说,那天我听说光绪帝驾崩了,我英文老师丹尼先生郑重告诉我的,我愣住了,先是表示怀疑,继而意识到他不会拿那么严肃的事开玩笑,我一下觉得事态严重了,连呼吸都不匀,两腿还有点软,但我努力装作没事。其实,那会我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天就要崩塌了,我可不是那种英雄好汉,面临生死千钧一发之刻,说什么人死不过头点地,脑袋掉下来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只是想到立刻、马上、迅速离开贝当路的家。”

“带了两个老古董,值钱的家当都带来了吧?”

“应,应该是的吧。当然,生活中需要的不可能全部带来,譬如cook他叫,叫……

镜如还没说完,来者打断他说,“I sea. I sea. It's said he is not only a cook , also your friend. ”

“没想到你英语表达比我还好,那发音太纯正了…”镜如的嗓音暂停还没几秒钟,他好奇地问道,“哎,对了,你怎么会听说我家厨师的,还晓得他是我朋友?”

镜如见送货上门的访客不是个一跟陌生人说话就脸红的乡下女子,他的问话也就直截了当了,就当跟见过世面的明眸闪䀹的洋妞说话了。

“以后再告诉你吧,别太贪,还没半个时辰就从我地方打听到那么多事儿,希望下次来还能在鸡舍旁跟你畅聊。”

“丹溪小姐,我在你的杯子里再添些茶叶吧!”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提着一把冒着热气的铜壶过来说道,那人是老姚老婆,是丹溪她母亲给找来临时照顾老进士夫妻俩的。要不是秀才她母亲路上着凉而发烧,浑身发烫高烧不退,镜如是不会出银子请人照顾父母的,早自己动手了,因为一家人身上所带纹银不多,也不知道要在川沙呆多久,有限的钞票得省着点花才是。

“嗯那,不用啦,你都续好几回啦,我肚子都喝涨了,谢谢啊。”

“六姨,侬下趟子来这里,能否跟我说说你的经历?尽管我知道,我这请求有点过分,你为难的话,就当我这话没说。”

“怎么,想采访我?”

“是的。丹溪女士,你不知道,像我这样研究社会学的人老有种癖好,对人堆里与众不同的人特想了解他(她)的阅历,了解他在世间的活法,以及他对这个社会的认识,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不否认,我甚至有一点偷窥癖,当然不是人们恨之入骨的偷窥人的实体,我是对遇见的哲人的所思所想感兴趣,我常常在还没认识人之前,我从他/她的穿着、吃相、与人的一两句交谈,甚至从他/她的步伐、背影,我揣摩他/她的职业、出生、处境、喜好。

“还说自己没有偷窥癖,不承认就谢绝对话。”

“我佩服您,六姨,真的!”

“别佩服啦,来点实用的吧,中午拿什么招待我,不能让我口干舌燥地就这么回去吧。”

“不能,不能,六姨,我佩服您,以后万一你和我的对话被我写成文章发表,我还得支付您的稿费呀!”

“看来你跟那些到我店里来喝咖啡的男人一样,中国的,外国的,本埠的,外埠的,绕来绕去的问题关于人性的、关于自由的、关于两性的,最终都落在钱字上,呵呵……”

“我这国学院的先生跟他们一样俗气吧,难免,难免,都吃五谷杂粮,俗气是人间烟火气嘛。呵呵,呵呵呵……”

秀才说着也情不自禁笑起来,笼舍里那几只下蛋鸡居然跟着荡漾在院子里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地叫唤起来。佟镜如知道,六姨告诉他老佛爷也归西的消息预示着他和父母结束逃难、离川沙回松江府贝当路的家为期不远了,秀才笑声里透出来的高兴劲是从几乎卸去压力的心底由衷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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