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家大宅出来,因为见了母亲见了三姐,赶马车的小溪突然分外地想念分别好久的四姐,想起初到法国马赛时四姐总是第一个起床,一边给家人做早餐一边结结巴巴地背诵诗歌,那是四姐夫给她布置的作业,在法语的语境里自习英语。四姐在每句歌词下面偷偷注上了中文的发音,丹溪叫四姐不要用死办法,她没听进去。马赛的屋子就那么几间,而且很小,四姐的早课总是传到还在梦里神游的小妹耳朵里,没过多久,丹溪‘破译’了她姐朗诵的诗歌:
I frequently envy the clouds in the sky
Transcending this world, they freely fly
On a deserted and quiet morning
Louder seems the sparrows' chirping
丹溪在姐夫的画室里翻到主人留下的一本货物出货凭证和半打铅笔,在A Column、B Column(A栏B栏)下面的空白处写上她翻译的诗歌中文:常常羡慕天上的云朵/超越凡尘,自由翔飞/在一个荒芜而安静的早晨/麻雀的叫声似乎更大了…还没回国,丹溪就想不起这首诗歌的后半部,也忘记了作者是谁,是英国人还是爱尔兰人,或者就是一个像她那样随时准备离开欧洲的外国人。
一开始,画家对小妹是放任自流的,一是她跟四姐不同,有的是时间出去跟人闲聊,而且街上的邻居也十分愿意同这个新来乍到的中国小妞交谈。二是小妹赖着不婚,在学堂里比四姐多呆了几年,凭着她在川沙学过的洋泾浜英语,丹溪不用死办法,启用自己的快速记忆,狂吞乱咽,英语词汇量积累的速度让通晓四国西语的四姐夫也刮目相看。三是丹溪‘脸皮厚’,她不怕说错,一有机会就跟上街遇到的店主、老板娘、小摊主、遛狗的邻居攀谈,她也常常在家尽量地用英语同姐夫交谈。到了法国,虽然日子没有在中国那个书香门户过得无忧无虑,但也如鱼得水,不像她的四姐作为女主人放下了富人的架子不说,洗衣做饭,照顾一家人饮食起居,还要为生活的继续和维持画家脸面而不至于过得穷困落魄而费心。
“姐夫为啥要我们熟读英语,他为啥不直接教我们法语呢?”丹溪有一次在屋子后面荒废的公园荡秋千时问四姐。
“你姐夫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我们跟着学就是啦。”
“你跟了画家,四姐,我发现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一个男人言听计从,就是父亲未必能让你这样。”
“你姐夫大概认为我们少时在川沙多少读过英语,而法语不是一张白纸嘛。”
“那姐我问你,你这两个多月上街买菜怎么跟人说的?”
“你姐夫给我纸上写好的,马铃薯three kilos;西红柿two kilos;一颗生菜a head of lettuce”。
“四姐,我建议你扔掉那些纸条,否则你永远是纸条的奴隶。”
“我何尝不是那样想,我就是怕嘛……”
“怕卖菜的农民听不懂?”
“是呀,怕买回来一堆你和姐夫都不喜欢吃的东西。”
“四姐,明天你买菜把我带上,你看我怎么跟那些镇上的农民说。”
“你比姐行,你看你现在都能跟街上的女孩、主妇、老爷说到一起;我不行,我学习进度太慢。”
“姐,别灰心,在川沙我们几个姐妹,你读书最好,我们都不如你。现在你学习进度慢,完全是因为家务活牵累了嘛。不行,姐,明天开始,全家人的衣服我来洗。”
“算了吧,你这汪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在法国干粗活干多了,回国时一双老茧的手嫁过去,汪家老爷该说我这个姨姐没有好生对待他家少奶奶。”
“谁说我要嫁给那个纸糊的男人?”小妹把脖颈一挺,从秋千架跳下来,气呼呼地跑路了,头也不回,独留秋千架来回摇晃的声音。
想到这里,赶着马车的丹溪在夜色里灿烂地笑了一下,望望路旁的行道树和房子,她觉得表哥呆着的马厩应该快到了。
没想到那个马厩里空无一人,小姑娘看看马厩外也压根没人,顿时急了起来,是她把表哥硬拉下马车的,这还了得?心烦意乱的朱丹溪快马加鞭只管往前冲,她从脚底板到头顶浑身燥热只有一个念头,恨不得下个拐弯就冲进樊家村明暗不定的夜幕。六小姐心里直发毛因为她再明白不过,如果表哥为陪丹溪走一趟朱家大宅而命丧意外,那么最难为她的人肯定不会是姑父,而是她的父亲,那个书院创始人之一的朱老先生。别看朱太太跟她小姑子一家不来往有多年了,但是作为表哥的舅舅——朱先生要是晓得自己女儿弄丢了樊家村外甥,他是决绝不会放过小溪的,尽管那个被朱老先生说成身上有金子般光泽的外甥是他自己弄丢了自己。
这会,如果不是表哥去向不明,丹溪从朱家大宅出来回樊家村的半路上,或许站在路旁农舍透射出来的波光诡谲里,临摹行道树冷风里颤动的树叶;或者干脆让穿着皮大氅的表哥走向若隐若现的光线,她对走路肩有点斜的背影在光源营造的明暗对比中捕捉快速描画的瞬间。
后来上海贝当路佟镜如家的客厅,也有了朱丹溪的画作,一幅叫《鸡笼边的对话》,还有一幅叫《鸡舍与我们》。佟镜如的妻子吴老师第一次见到家里挂着两幅与鸡舍有关的画作,不禁笑着问丈夫,“你小姨的画挺灵光的,那几只鸡画得也俏皮,她为什么宁愿开菜馆、咖啡馆,也不选择与画布颜料共生呢?” 年轻活泼的吴老师合上《大学物理》一书,犹如站在川沙的鸡舍前。
“小姨说她没有绘画天分,即使有,被发现太晚了。她认为她不擅长绘画,只是觉得保持经常画上几笔的习惯,能使自己欧洲之行的场景在脑皮层里愉悦地复现。”
“我猜猜啊,让我猜猜!”吴老师撬起右手食指对准太阳穴快速划了几个圈,呵呵地笑道,“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朱丹溪,六小姐啊,她用画画来替代想念英伦街道上古老的建筑,想念侨居在法国的四姐四姐夫,还有她曾经结识的欧洲朋友”。
“哎哎,不好这么直呼其名啊,倷拉(你们)不晓得自己是小辈呀。”佟家老进士夫人听见一次就要纠正一次。
“要是在国外,对爷爷奶奶辈的老人都可直呼其名,我,我怎么啦?”北洋大学毕业的新女性吴老师轻晃着脑袋眨眨眼,轻声为自己辩解。
“好啦,好啦,话越说越多,嘘……”作为佟家的儿子,赶忙阻止老县令的女儿说下去,生怕母亲听见了跟儿媳妇无谓地斗嘴,把他夹在婆媳之间,做钢板的夹心层既无法融化钢材也无法造就自己。秀才站在《鸡舍与我们》油画前,觉得妻子说的没错,画中的几只鸡张开翅膀绷住脚爪仰头离地,噗噗有声地猛然飞起来,丹溪画得是挺有灵性。
去国外的几年,丹溪跟着法老号三桅帆船曾经几次经过英吉利海峡,也曾在英伦两旁都是古建筑的街上兜风,当然最刻骨铭心的经历是赶着马车在法兰西为一堆也许一文不值的画作寻找市场,帮助四姐夫寻找与油画策展人之间的合作机会。那两三年里,她架不住姐几番劝说,也操笔画树林画秋夜画五月的鲜花,虽小时候学过美工,在笔记本的封面画装饰画,上课时把台上正摇头晃脑带领学生背诵古诗的老师画得即好笑又不成样子,也为母亲的绣花鞋画过金鱼、鸟兽、菊花什么的花样,但油画的基础近似零,好在有高手指点、栽培,练就了三脚猫功夫,对光色原理也能说出子丑寅卯,画布上葡萄酒酿坊里垂着松弛双乳上下浑圆的女工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
“有天赋,小妹画画绝对有天赋!”
一天,画家手托着没时间打理的胡子拉碴的下巴,在通光不够的小屋子里忽远忽近地观画丹溪的《酒坊》,他作画的那间小屋子连着小厨房。每当画作修改的时候,他喜欢跟厨房里的四姐说话。这不,那天近中午时,他对正扶着碗用筷子打鸡蛋的妻子眉飞色舞地说道。
“是吗,好在哪呢?”妻子探头问道。
“你过来啊,过来,我说给你听。”
“好在哪呢?”妻子凑上来问道。
“你看,酒坊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酿缸看上去那么真实、有生气,背光的酒缸青黑色的素纹仿佛一摸有(核)桃皮状的感觉。不是我武断,没有对酒坊的熟稔,是画不出来的。”
“她小时候我母亲当她男孩养,所以在川沙什么酒坊、绣坊、染店、缫丝厂、毛巾厂、袜厂,还有铁匠铺、鞋匠铺、驿站呀,没有她跟小伙伴不去光顾的地方。”
“看来酒坊里的酿缸码在她心里,难怪到了马赛,你跟她去酒坊问人家讨要酒糟,一去好长时间。”
“就为看那些大大小小的酿缸呗,所以画里的酒坊女工虽然画得不那么老道,但看上去似曾相识呀。”
“你看啊,小妹虽然跟我学西画的时间不长,但她在画里用了细点,用了厚涂,光的明暗也有层次。”
“这些我就不懂了,你说它好就好。”
“我本来替小妹修改几笔,现在我改主意了,不改了。”
“我说今天一大早咋窗外喜鹊叫喳喳的,原来祝贺朱丹溪的处女作诞生啊!”四姐咧着嘴嚷嚷。
“怎么样,我说小妹有绘画天赋没错吧?”
“你为什么总挑我小妹不在家时夸她呢?”去了厨房的四姐扭头发问。
“我发现你那小妹凡事不夸她做得很好,一夸她就翘尾巴,轻飘飘的,找不到北了。”
“你是说我小妹有时候不知天高地厚?”
“其实,我喜欢她就是喜欢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单纯,她没有察破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公平、种种无法用笔表现的黑暗,她的眼里没有坏人,所以你得保护她。”
“你是说我一个人保护她,不包括你?”
“我是她师傅,保护徒弟是天经地义。”
“那还差不多。我以为你把自己撇开呢!”
“怎么可能呢?当初你跟我说我们来法国要带上小妹,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我知道你的用意。”
“我不愿她嫁给那个八岁还赖在奶娘胸脯上吸吮、二十岁弱得一阵风吹来就要倒伏的蔫黄瓜,但又没办法阻止这桩婚事,我的事,我的事已经让父母觉得在镇上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亲爱的,我让你为难了。”
“我,我是自己愿意的,怪不得谁……”四姐轻声轻气地说道。
如果说爱情是一张网,那么四姐说不上自投罗网,画家也算不上张网等待,是两个人相遇以后故事自然而然地递延、发展,最终两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人突破世俗的阻力走到了一起。
要起油锅了,四姐系上围裙,这是到法国后在一家杂货店用她的一方中国红滚针绣换来的,拿回家后她在围裙上绣了几朵花。
“嗤,听声音就知道鸡蛋下锅了。亲爱的,我说你能不能不天天番茄炒鸡蛋?”
“对不起,我没考虑你,我妹她喜欢。”
“喜欢西红柿炒鸡蛋也不能翻来覆去天天重复,咱吃点别的行吗?有肉吗,我的好太太?我们可是好多天没碰牛肉羊肉了,虽然我很难启齿。”
“有多少天跟牛肉无缘记不得了,我妹说上次喝羊肉汤还是在川沙。”
“嗨,亲爱的,都像我们这样,养牛羊的牧民碗要朝天了…哎,曾经,曾经富甲一方的苏南老家也日暮西山帮不上我了……”画家的声音轻到似乎在自语。
“我不知道说什么能减轻我的愁郁,但我清楚就是把自己愁死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四姐的话说得慢吞吞的,但每一个字都有张力。
“是啊,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说过:命运青睐勇敢者。”
“Fortune…Fortune sides with him who……”四姐说不上来了。
“Fortune sides with him who dares.”画家轻声把话给说圆乎了。
“这句话你带我去苏南老家见你母亲和族兄时就跟我说过,后来又说了好多遍。”
“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家里横遭劫难,我在巴黎求学的日子比现在难多了。现在有你们跟我在一起,我壮着胆子也要往前走。”
“没有跨不过去的沟坎,只有腿太短。”六小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她从邻居地方新学的一句谚语,刚好嵌入姐和姐夫的对话里。
“要不我去港口应聘做一个装卸工,你们看,我这主意如何?”
“啥?去当装卸工?”四姐没听清,确认地问了句。
“姐夫,你去巴黎照相馆当个摄影师还差不多!装卸工嘛,你高估了自己。”小姨子后半句话操起了英语,四姐听不懂,小溪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不能在姐面前‘诋毁’亲姐夫。
“得嘞,你拿画笔的手有能耐,但不是有力气,打消你那蠢主意吧,就算你扛得动,我还没准备好做一个码头扛货包的女人。”四姐红着脸说完,许是为了掩饰她的窘态,从地上的腰子形陶罐里抓起一把米糠走向院里的一群鸡。“啯啯,啯啯,啯啯啯……”
“怎么样,今天鸡蛋下了几颗?”妻子喂好鸡一回到屋里,丈夫就问道。
“比昨天多了两颗,你看,颜色多亮堂!”
“咱鸡蛋吃不掉积攒的有不少了吧?”
“也就十几颗。怎么,你要拿鸡蛋换颜料啊?”
“我也想跟米勒那样,用素描去换鞋子穿,用油画去换床睡觉,为接生婆画招牌去换点钱,虽然我十分抗拒钱与画的等价关系,不幸的是我还没达到米勒的造诣。我想用鸡蛋换,换一斤牛肉,行不?”
“想啥那,真是书呆子!半斤都换不来。”四姐没好气地说道,她发现少言寡语的画家跟她结婚后比在川沙时会说话了,也爱说话了。
“那么好太太,我是不是该祈祷你明天鸡窝里摸不到鸡蛋,那样咱就不用吃番茄炒鸡蛋了?”画家还在痴心梦想地说笑,他一个人在法国那么多年,为省事也为囊中羞涩早把番茄炒鸡蛋吃厌了。
“没了鸡蛋,那午餐、晚餐只能番茄虾皮汤就面包铺的面包碎渣了。”四姐不客气地提醒。
“那就,就只好让你们跟着我享用番茄虾皮汤就面包铺的面包碎渣嘞。”
“我妈让带的虾皮还有老不少,我就是准备到时候拿出来对付极端困苦的。”过惯了好日子的四小姐背对着男人苦笑了一下。
“你是说你跟我跳上吴淞码头邮船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那您说呢,先生?”四姐一双好看的眼睛有点潮润,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想起前两日因为掏不起买奶酪的钱,小妹在面包店前失望走开的样子
“谢谢,亲爱的,我,我…”本就容易被打动心怀的画家一激动快步走到妻子跟前,将四姐揽在怀里忘情地吻她脖颈,男人的眼里泛着泪光,“我,我,我说什么好呢,楠溪?”
“那,那就啥都别说。”
四姐想起在老家的时候,为了能打动她的芳心,原来准备在国内只呆两个月的画家足足呆了七个月,直到把他一见钟情的女子追到手,也是今天这副泪光盈盈的样子。
“嫁给我吧,楠溪!没有你的陪伴,我将是一句空洞的僵尸。”
画家向不满丈夫娶妾而避居娘家的朱四小姐求婚的时候,他手里什么都拿不出,话说完了见爱人没点头就再说两遍,直到楠溪掏出一方花帕捂住他的嘴。事后,四姐暗自思忖,如果四海为家的穷画家讲起来夸夸其谈口吐莲花,可能引起她反感、警惕,压根不会被他迷住,更不会答应他的求婚。四姐知道自己看中画家的不是他的才华、风度,而是他的真诚、勇气,因为她看到一个为了她蹲在川沙乡下半年多的内敛高雅的画家,在向她求婚时身体发颤,眼里泛着泪光。
“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真是贱骨头!”母亲知道一旦外柔里刚的四小姐爱上了谁,谁劝也没用。自己最聪慧最漂亮的四小姐没有彩礼没有婚房甚至没有婚礼,她要远涉重洋嫁到欧洲去了,老妈想想于心不甘,一个人早晚在朱家大宅叨叨,“便宜了那画画的,真是作孽啊!”
温婉的四姐答应跟画家一同远赴欧洲,一同打拼天下,谁也没强迫她,她是自觉自愿的。但是,她没想到画家除了一堆画,穷得一无所有,到马赛后画作卖不动,画家的画布、颜料还得买,房租按月得付,他手头原来有些储蓄,但是在川沙半年多一直住在客栈,所以他的钱快用光了。也许,在他成名前,他得过上贫困、潦倒的日子,四姐为此一到晚上睡在床上就暗自发愁。幸好妻子没有埋怨他,幸好疾病没有瞄上他,幸好画家看上去不那么沮丧、落魄,而且他每一次拥抱总是给困境中的妻子以力量。
于是,一家人不得不在口粮上节俭,牛肉淡出了餐桌,渐渐的下午茶省却了,一礼拜一顿荤腥省下了,午餐和晚餐只有西红柿炒鸡蛋了,因为西红柿是小客店老板娘送的,鸡蛋是自家鸡产下的,都不用花啥钱。有时候小溪丫头去远点的酒坊讨要酒糟,好心的老板知道小姑娘是中国画家的家人,就给她老不少的酒糟。小溪拿回家后自家留下一部分,其余的四姐拿去送给小客店,他们种菜用得上,四姐说人再穷也不能礼来而不往嘛。但是,三个人都没有生活来源啊,一家人再怎么缩衣节食,必要的开支总是绕不开的,油盐柴米一样也不能缺,当家的四姐表面不急,心里哪能不急啊。
“姐,港口附近一家小酒馆招女招待,我想去报名。”一天,小溪刚进门就说道。
“不行,要去也是我去,你不能去!”
“你们都不能去,我反对!咱们就是再怎么艰难度日,你俩也不能去当女招待。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除非你俩想上小报的头条。”
“有那么夸张吗,不就是女招待而已。”小妹一脸轻松地说道。
“有。小报记者会拔高你们的身份,说中国上海黄浦江边一对富家姐妹花,在马赛活不下去了,在港口做女招待,与水手、船员、富人们眉来眼去……”
“不至于吧?只要我们行得正,污泥浊水不那么好泼的。”
“是呀,姐。”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姐夫,恐怕是你怕自己没有脸面吧,你这画家的妻子和妻妹一同去当了女招待,说出去不好听。”丹溪在姐夫面前说起话来,愈来愈不曲里拐弯了,幸亏她临场鸟语发挥得不错,姐夫听明白了,四姐还是似懂非懂,整不明白。
画家想起自己多年前从中国来巴黎学画时,有次为庆祝同学作品获奖被同学拉去小酒馆喝酒,他看到喝得烂醉的男人在女招待身上乱摸,还说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随便你们怎么想我,反正不行,我不能让你们姐俩由着性子来。”
画家很干脆,他对自己的画作有信心,总觉得他的才华迟早被人发现,总觉得大功告成的下一张画可以脱手了。搞艺术的嘛,浪漫、天真是他们的本性,四姐悄悄地望着回到书桌前将笔含在嘴里静静赏画的画家,轻轻碰了碰妹子的肘子,两个人会心地笑了笑。
“姐来想办法,没事,小溪,你去背诵法语,晚上你姐夫还要考你呢。”
四姐说她来想办法,说干就干,第二天四姐去镇上买了绸布料,用中国带去的箍、丝线,开始日夜刺绣。但是,因为中国传统刺绣无论题材、审美、色泽搭配都跟欧洲不同,尽管四姐她的绣功好,绣品却卖不到高价,一件作品扣除成本后,只能获得微利。于是,四姐的刺绣三个月不到只好停了下来。
那天晚上,天已经很黑了,从窗口望出去,街上路灯昏黄,行人不多,画家一个人去码头边兜风去了,楠溪和丹溪两姐妹蹲在昏暗的灯下忙碌着。
“楠溪,我回来了。”老房东家陈旧的挂钟敲响九下的时候,画家推开门报道,他见姐妹俩蹲在地上忙说道,“地板不要擦它了,明天早上我来擦,你们去休息吧!”
“承你的好意,好人总是被你做去,你哪回擦过地板啊?”四姐笑了一声接话。
“哟,哪来的那么多蔬菜?”怀里揣着书的画家蹲在地上,拍拍洋葱卷心菜,摸摸花椰菜菠菜,还将一袋青豆拿起来瞅瞅。
“加布里埃尔先生送来的,他驮着车可是走了两条街啊!”四姐道。
“那就对喽,那就对喽。”画家边说边往阁楼走去,他记挂着码头水手俱乐部借来的小说呢。他回头看看姐妹花,心里一高兴吹起口哨,心想明天终于不用吃番茄炒鸡蛋哩。
“姐夫刚才说,那就对喽,什么意思啊?”过了一小会,蹲在地板上的小妹抬头问四姐。
“不晓得,不过他心情看上去挺好的,就算明天没饭吃了,你姐夫恐怕也不会哭作绷脸,他心挺宽的,也好,省得我们担心他。”
画家到家后没有问加布里埃尔先生有没有问女主人讨房租啊,他不敢问妻子,着实也不好意思问,问了又能怎么样,他身上只剩下5法郎了。画家坐在电灯下看书,想起晚饭后他出门散步去,远远地望见加布里埃尔先生骑车朝这儿走来,他以为他是来讨房租的,赶紧加快自行车车速离去。他在海边坐了半个多钟头,画家点燃一根烟,望着码头上来来去去的船只,听着水手解缆时互相问答的指令和船离开码头的汽笛声,想起自己年轻在巴黎时官场的父亲在老家陷入一桩冤案,家里资产全部被官府查封、扣押,使得靠家里资助留学的他因此经济生活陷入窘境。没办法,晚上他去小酒馆洗盘子,白天坚持去美术学校上课。最难时他住不起学生公寓,住人家废弃路边的老铺面,暴雨天屋子漏得没法住,铺盖一卷到石桥底下住了三天,晚上还去打零工,白天睁着惺忪的眼睛去听课,有时候太乏太累了就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Get out of here!”教美学理论的老师粗鲁地骂道,坐在后排的他没被骂醒。
“醒醒,同学,老师说你呢。”一旁的同学推他。
“Wait a moment!”
课后,他背起书包正要走出阶梯教室,有同学扯了扯他的书包带,“老师在喊你呢!”
他回头一看,老师正向他走来,他猛地想起自己在阶梯教室睡觉被老师捉住已经好几次了,他害怕老师向学校举报他,说他打黑工,因此而丢掉学籍,被遣返中国。
“拿去吧,好好看看,不要小看了美学基础理论这门课,学好了对绘画大有益处!”老师扔给他教案笔记本,二话不说就走了。
他呆呆地茫然地望着那个喜欢骂人的老师,他突然明白老师不知道他在打黑工,还以为法语没入门的中国学生轻视美学基础理论这门课,所以任课老师极为不高兴呢。毕业后,得亏有同学介绍,去了一家画店当见习店员,住进了老板家里,他才不至于过一日一餐的生活。
“怎么样,陪我喝一杯?先生,我看你坐这儿有一会了。”突然,正弹着烟灰的画家身旁出现了一个水手模样的人。
“谢谢,我不能喝酒,我有过敏症。”
“那就不勉强你了。你,你坐这儿看风景啊?”
“我要去水手俱乐部看书。”
“哟,巧了,我有一张借书证,从来没有借过书。”
“拿来我看看。”
“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给你!”
“我没看错,你果真是水手。”
“怎么样,你拿去吧,借书证放我这儿没用,我和我老婆都不爱看书。”
大个子水手将借书证丢下,嘀哩咕噜迈着S形的步伐离去,边走还边提着酒瓶子往嘴里倒酒。画家摸摸口袋里最后的5法郎,往水手俱乐部走去,他知道从今以后借书不用递上押金了。
画家借来的书回家才看了两三页,似乎没多大兴趣,他拉灭电灯,坐在黑暗里犯起愁来,要是明天、后天加布里埃尔先生还来怎么办?他知道,他的创作开始走向成熟,他也接受订件,但不足以支撑他绘画,支撑一家人的开销。不用回避,他的经济生活每况愈下,再度陷入窘境,怎么办,怎么办?他的一个念头冒头,要么就听了同行的劝,去迎合资产者的感官刺激,也画庸俗低级的裸女?不行,绝对不行! 这个粗俗的想法刚冒头,就被他自己塞了回去,但他想到一对姐妹花要跟着他受苦了,他没能兑现给予岳父母的承诺,心里好像有猫爪子挠挠。他后悔自己在国内时没有听母亲的话,将父亲生前收藏的字画卖了当作法国的盘缠,将老宅子卖了当作法国一家人的生活费。过了会,他觉得心事不能想,越想越让人抓狂。于是他拿起大仲马的小说书朝楼下走去,正好姐妹俩还在灯下忙乎,“我蛮可以借光看书嘛”,他心里说了一句。
加布里埃尔先生送来的蔬菜吃完后,好在家里还有米面,不至于吃面包铺没人要的面包碎渣。不过,家里菜桌上亮相的又是西红柿炒鸡蛋了,夏天也正好是西红柿的季节,小客店的老板娘总是隔三差五拎着小篮子乐呵呵地给朱家姑娘捧上她种的西红柿。天天吃油水极少的蔬菜,画家也不敢提意见;欠加布里埃尔先生的房租有几个月了且还没还上他也不敢问;他白天画画,晚上辅导小姨子学习,他知道想要个孩子是要不起的,所以也不好意思跟老婆提出来。日子就这么艰难地过着,也一天天地日落日升。
这样的苦日子又过了十来天,眼看身无分文的四姐只得将几个姐姐合伙送她的钱拿出来贴补家用,她自己过苦日子可以,她不能让小妹跟着她吃苦。接着四姐将母亲在她离开上海前塞给她的一套银质礼器卖了不错的价格,也总算给加布里埃尔先生送去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四姐心里亮堂得很,就是万不得已也得捂紧口袋,当初自己结婚的陪嫁——那些父母给的金银玉器不能动,那是她的念想、她的故乡、她的爷娘。
四小姐离开夫家后,原本经常来外婆家的两个小孩有一年多见不上外婆外公,他们的大姨二姨三姨上门去也不让见,幸亏三姨夫卢公子上手了一架照相机,上四姨夫的住处偷偷给在外面玩耍的外甥拍了照,又去上海耀华照相馆洗了照片,在法国收到一双儿女照片的朱四小姐才算解了相思之苦。
六月的一天,小溪一早去外头了,屋里剩下夫妻俩。四姐将一大盆衣服洗干净,在小院里晾衣服时,跟邻居太太莎拉说着话。画家扔下画笔瞧着沦为下层劳动妇女的院里的妻子,他在偷听两个女人的对话,因为妻子终于敢主动开口同邻居说话了,他想好好听听,心里愧疚和乐全写在表情复杂消瘦的脸上。
Good morning!
Good morning! How long have you been stayed in France ?
(你在法国呆多久了?)
Half …half a year.(半年)
What do you think Marseille?(你觉得马赛怎样?
A good…good place.(好地方)
See you.
See you.
“老婆,我们今天午餐的主食是什么?”见四姐进屋,画家问道。
“吃肘子。”
“真的,太太?”
“你把我大卸八块,不就有肘子吃了吗?”
“夫人,我是闹着白白厢(开玩笑)咯,我知道又是客栈老板娘的西红柿炒朱楠溪的鸡蛋。”
“先生,我也是跟你打打棚(开玩笑)的,又有营养又好吃的西红柿炒鸡蛋,不好吗?”
“好,好。”画家违心地叫好。
画家不做声了,他自知理亏,一个男人一个画家连个婆娘都养不起,太憋屈太窝囊了。那一刻,画家又把自己扔进挣扎的煎水里,要让自己的内心不痛苦,就要坚持为画而画,保持画里的中国画元素,绘画风格不要被西方的画派逐渐引领;而为了不跌入生活的窘迫,就要想方设法迎合买主喜欢的绘画风格,从偏重冷色系到偏重暖色系,画里的西洋特色要愈来愈深厚。也许从那天起,中国画家在为画而画和完全迎合委托人的色彩与人物肖像需要之间,他不断地挣扎着,不断地劝自己要选择后者。为了一家人活下去,姐夫在码头边与爱喝酒的大个子水手重逢闲聊时说,在向生活投降和向(画作)委托人投降之间,毕竟向买主投降更能让自己接受,也能让家人免遭困苦。四姐夫不得已选择了妥协,他的画里华丽浪漫的衣服开始出现,浸润脂粉的女人不断亮相,他临摹十六七世纪欧洲名画,临摹宫廷佩剑贵族,而中国古代的边关、村镇、农舍、江湖、牧野、高原的风景,以及郡与郡之间的缠斗、封地与封地之间的战争场景重现,让位于西洋的宗教、神话、宫廷或兄弟的决斗。
四姐不晓得画画还有那么多套套,那么多门道,他发觉丈夫烟抽的比过去凶多了,似乎又回到沉默寡语的过去,午后日落前他总是一个人抽着劣质烟望着窗外延伸的街道,像在谛听这个城市走近他内心的声响,任何细微的响动仿佛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四姐一边干活,一边想着要找个话题,打开男人眼看自闭的心门。
近中午时,四姐打碎两个鸡蛋,在油锅里摊了摊,然后将几个西红柿切了切,丢进锅里,放点冷水、盐巴、一点腐竹,她没有用油翻炒一下西红柿,她原本习惯了的财东家的生活得忘却,她时刻提醒自己:我是在欧洲,我在马赛,我不能叫苦,我不能一蹶不振。朱四揭开锅盖,丢进一把葱花,望着开始咕咕作响冒烟的西红柿汤说道,“噢,我忘了跟你说了,镇上那个开小客店的老板请我妹去喝羊肉汤请了几次了,她都没去”。
“噢,不去是对的。”
“被你这么一说,简单的问题变复杂了,为什么啊?”
见丈夫迟迟不语,四姐又说道,“你以前没跟我们说过不能去小客店嘛”。
“现在说也来得及嘛。”
“问题是今天我不说,你也就不会说了是吧?”
“你晓得伐,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坐过牢,不上他家是对的。”
“还有这档子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来这里才多久,当然不会知道!要我说,一个人到了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环境,跟他人交往一定要慎之又慎,当然也要避免问长问短。”
“那,那我是不是也不应该收下客栈老板娘送我的西红柿?”
“那是他们在自己小园子里栽种的,不算昂贵之物,你大可不用于心不安,那些番茄你不收下,也会烂在地里的。”
“可是我还是打算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得好好想想……”
四姐说着挥挥手里炒菜的平铲子,她从中国带来的,父亲给她新买的。父亲说到了法国一定要多吃蔬菜,炒熟了吃,不要学那些洋人尽吃些牛排羊排,蔬菜生着吃,像中国的先人——山顶洞人。四姐拿着平铲子想家了,想她年幼的一双儿女,想她老迈的父母。她盯着平铲子的时候,画家望着她,想起中国那个讨厌他又宽恕他的岳父。
“你父亲嘴上说你快走,跟着那画画的快给我离开川沙,心里其实有多放不下,生活的细节都替你想到了,他爱着你唻。”
“可不是嘛,别说了,别说了,我这心里酸酸的,一晃离开中国离开父母半年多了,我们来的时候巴黎入冬了,现在你看,马赛鲜花烂漫柳堤垂绿,到处是开花的七叶树,到处是美景,可惜我没有时间好好去观赏……”
I am so sorry! My darling .Do you know you are a nice wife in my mind?画家拿着画笔走过去,从背后热烈地抱住妻子。
“我在你心里怎么样不重要,你在我妹心里怎么样才重要。好了,好了,松开我,你若抱着我不放,那咱们午餐连番茄炒鸡蛋也化为焦炭了。
“喔,那小客栈的西红柿还在锅里啊!”
“什么小客栈的西红柿,到了我家就是我的好伐?They have…have been belonged to me.”
“我的好太太,你能说完整的句子哩,看来你的英语有进步,太好了,太好了!”
过了一会,四姐夫围着他还需增色的画独自转起圈来,一边转圈一边往画上添色,嘘嘘地吹起口哨,像个快乐的大男孩。此时马赛港口附近那位画家,跟自己在亲戚婚宴上邂逅的穿洋装梳大背头、面色苍白、声音沙哑且话语不多、面色冷峻的男子判若两人。四姐望着作画的丈夫若有所思,尽管他们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眼下她想高兴就高兴。
“姐,快给我开门!咚咚,只听得房门响了几下,像是用脚在踢。
“咦,小妹在叫门?”
“我去开门,我去!四姐抢在丈夫前头去给妹妹开门,她好奇:小妹为什么自己不打开门自己进来?她一边开门一边说道,“小嬢(音:niang,小姑娘),这一上午你又去港口啦?”
小嬢这几天确实一早就去港口,带上两三幅姐夫的画,她说港口来来往往的人多,有钱人肯定多,说不定手里的画就出手了。
“扑通”一声,门一打开,丹溪背对着四姐倒地,手里怀里的东西却死死抓着不放,这可把四姐吓了一跳,一脸懵逼的她弯腰连声问道,“咋啦,咋啦?”
四姐颤抖着手正要去扶小妹,那小嬢突然自己跳起来,用手掸掸背上的灰嘿嘿地笑道,“逗你玩哩,我想看看我若是突然死了,我四姐会咋样?”
“侬当我洋盘(傻瓜)啊,死人活人还看不出来!”
“嘿嘿…嘿,刚才不知道是谁,还没弄清楚咋回事脸都吓白了。”
“还说呢,怎么,你这是?手里拿着不够,还怀里抱着…你,你这是将自己卖了还是典当给水手为妻了?”
“怎么样,我到底还是一个人将姐夫的画卖掉了!”小妹指了指她带来的东西,表情夸张。
“是吗?川沙小嬢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在那儿挨了打,扛不住,所以撑着一到家就倒下了。”
“小妹,你比姐夫强,行,这下咱有肉吃了,刚才我还跟你姐说想吃肉哩。”画家从一对姐妹花手里接过牛排、奶酪、面包、意大利空心面,还有一小袋面粉,高兴得合不拢嘴。
晚上,四姐望着阁楼上三角形尖顶想着心事,她望望枕边一睡下就进入梦境的男人,想起晚餐时她和小妹的对话。
“今天脱手了三幅画,第一次噢……”
“不是三幅,是两幅,四姐。”
“你不是带去三幅吗?”
“人家答应我带去的那副模仿莫奈《日出的印象》给他牧师邻居看看,如果牧师喜欢他会尽快来码头找我。所以,那幅画不能算作卖出去。”
“那买画的人挺爽气噢,一下买了两幅,还帮我们推荐买主。丹溪,你有没有打听一下他叫什么,在哪儿谋生?”
“我没打听,他,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麦克,跟奥斯卡-克劳德·莫奈是同乡。”
“你是说那个有钱的买主是诺曼底海边小城阿弗尔人?”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楠溪,你跟着我,连莫奈的家乡名都记住了。”听着姐妹对话而始终忙于嚼牛排的画家,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你临摹莫奈《日出的印象》那幅画时,每天自我叨叨,忘了?”四姐揶揄道。
“哎呀,模仿名画,我一进入状态,就情不自禁叨叨,对不起,叨扰了。”画家用最后的半小片面包将盛放牛排的盘子仔仔细细擦了擦。
“姐夫,你应该感谢我,我将你名正言顺‘抄袭’的画给推销出去了,而不是跟四姐说对不起,嘻嘻……”小妹打断姐夫的话打趣。
过了几天,趁画家外出写生,四姐拦住小妹问道,“我看你胸前那枚胸针最近咋不见了?”
“噢,胸针呀,我,我拿去让人修了,扎衣服的脚断了。”
“那是一枚银质胸针,估计修理费要几块吧?”
“不用,姐,那个师傅的妹妹我一来就认识了,她给我拿去让她哥哥修理,估计,估计就收个成本费。”
四姐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小妹虽然对那枚银质胸针情有独钟,但是懂事的她晓得家里目前正是困难的时候,她绝对不可能拿着断了脚的银质胸针让人去修,那样的开支一定是可以省省的。四姐心想,一准是妹妹卖掉了自己的银质胸针,假说是拿去修理了,然后拿胸针卖于他人的钱抵作卖画的。那么,如果姐夫的画作没有卖掉,小妹又将画藏在哪里呢?
“太太,麻烦你拿个花瓶来!”就在中国姐妹花对话的时候,街上小客店的老板大声唤他的妻子。
“做啥?”
刚才画家路过咱客店,给我们送来一捧花,说是他去写生时顺便摘的,野花,还带着溪水的声响呢。”
“来了,这花瓶怎么样?”客栈老板娘递过一个体积不小的花瓶,她是个粗心的婆娘,但出身于中产阶级,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是插花,这花瓶也太大太深了吧!”男人抱怨道。
“那,那我再去找一个小一点的。”
太太说完,刚想拿着花瓶走开,被男人一把拦住,“哎…哎,等等,我的太太,你没看到花瓶里有东西吗?”
女人将手伸进花瓶摸了摸,冲着男人抱歉地一笑,“幸亏你细心,要不然一瓢水冲下去,那里面的东西全泡汤了。怪我,怪我!”在细心的丈夫面前,粗心的老板娘总是真诚地检讨,她能让化险为夷的男人不讨厌她。
“咦,好奇怪,谁在这花瓶里放了画?”客栈老板一边打开花瓶里的画作,一边奇怪地问道。
“看署名,看署名!”老板娘连忙说道。
“奥斯卡-克劳德·莫奈?”老板一头雾水地抬起头望着妻子。
“不会吧,奥斯卡-克劳德·莫奈的画会这么随意地塞在咱家的花瓶里?”老板娘读过的书要比老板多得多,见识也是,虽然她做事粗心。
“是呀,莫奈是个了不起的画家,我说太太,咱们是不是要发横财了?”
“想得美,肯定是有人临摹莫奈的画…那为什么临摹的画作会出现在我家呢,这就奇怪了。”
“是呀,这就奇了怪了。”男人附和道。
老板把野花插在另外一个花瓶里,把两幅画锁进放钱的柜子里。
傍晚,儿子从外面回来,他照例去看了看花瓶,见花瓶不在原来安放的地方,他翻箱倒柜想看看画去哪儿了,结果一无所获,他听见父母在楼下霹雳吧啦打算盘,就焦急地大喊起来。
“爸,我的画不见了,你有见过吗?”不等算账的父亲回答,客栈的独生儿子又喊道,“妈,你在楼下吗?你快帮我找找我的画!”
母亲跟父亲两个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他们怕坐过牢的儿子又犯傻,不知就里替人家销赃,所以不晓得如何回答是好。
“妈,我的亲妈,格丽斯太太,我知道你在楼下,我求求你快帮我找找我的画!”
“什么画?”母亲终于答应儿子了,但她明知故问。
“我朋友的画,我放在花瓶里,现在不见了,好让我焦心!”
“是不是有一幅叫《撑阳伞的女人》?”老板问道。
“是的,是的,果然是你们拿了我的画,害得我一顿好找!”儿子踩着楼梯,咚咚地往楼下走来。
“画呢,妈?”
见母亲不理他也不啃声,儿子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我问你,画呢?我的妈呀,快告诉我!”
“告诉儿子吧,先生!”母亲的心软了,她用肘子碰了碰丈夫的臂膀,她也不晓得自己精明的男人将儿子的画藏在哪里了。
“儿子,你要负责任地告诉我,那两幅画不会让你再掉入泥坑。否则,我不会告诉你,你也永远别想找到!”父亲望着快要哭出来的儿子,以从来没有过的疾言厉色说道。
“我发誓,父亲大人,那两幅尺寸不大的画是我绝对可以信任的朋友托我藏起来的。”
“除非你告诉我们那个朋友是谁,叫什么,我们才会将画还给你。”
父亲还是不松口,他真害怕又是儿子的狐朋狗党拿来的画,让他儿子代销,前几年儿子就是不知情地替人销赃而坐牢的,这粘在身上的污点怕是洗不净了,他作为父亲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糊涂的儿子再犯事。
“是咱们,咱们这条街上的中国画家画的。”儿子见拗不过老子,只好将实情说了。
“那就奇怪了,中国画家的画为什么要藏在你地方,藏在我家呢?”
“是…是丹溪姑娘前两天叫我藏起来的……”
“她姐夫的画她为什么要替他藏在别处呢?”客栈老板娘和老板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丹溪说她知道家里连买米面的钱都没了,所以谎称将姐夫的两幅画卖出去了,其实是丹溪的一幅画《酒坊》给卖出去了,他姐夫的画一张也没有卖出去,不过姐夫那张临摹莫奈的《日出的印象》被码头边一个水手拿走,说是要推荐给船长去,因为他们船长老喜欢在甲板迎着风看海上的日出。”
“那丹溪的画作估计值不了几个钱,她毕竟不是专业画家,那她又如何在他姐姐和姐夫跟前把谎话说圆乎呢?”
“她卖掉了自己珍爱的一枚银质胸针,加上她自己那幅画,还有她带来的中国光…光洋,凑足钱买了一大堆东西,眼下的日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
儿子说这话时眼睛里喷出柔和的光。客栈老板看出来了,他儿子喜欢人家丹溪姑娘,所以才肯这样费劲地帮忙。但是,他知道,这事千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他晓得丹溪是要回中国的,人家小姑娘虽然还小,但是她有一次跟街上的女孩子说过:她不会像她四姐那样嫁到法兰西来的!但是,父亲这回学聪明了,他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他不想打击儿子的积极性,他十分愿意儿子跟中国姑娘丹溪交往,哪怕只是一般的朋友。
“喔,可怜的丹溪!”老板娘怜爱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她觉得儿子做了一回好事,也做了一件蠢事,她责怪儿子说,“你怎么不早点说呢,要不然我们买下一张画,挂在客厅里,先让他们度过难关再说嘛”。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我们这个小客店近来生意冷清,丹溪她四姐是知道的,她不会相信我们会在这时候买画;再说丹溪四姐夫这个人爱面子,他一旦知道我们作为一条街的邻居不是赏识他的画,而是怜悯他那个中国画家,他会断然拒绝,他宁愿受穷,到时候我们两家人的面子都不好受。”儿子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大堆。
“真笨,我们不会谎称替朋友买啊?”母亲嘲笑儿子道。
儿子摸摸自己的脑袋,好实在地乐道,“这个我还真没想到,都怪我,让你们替我担心了,对不起,妈妈!”
就在那天晚上,格丽斯太太和丈夫把唯一的儿子叫到跟前,郑重地将两幅画交还给儿子。
“那是什么?”儿子翻开画,发现下面还有账本一样的东西,里面还夹着纸。
“打开看看,儿子。”父亲直视着儿子的眼睛,用以前没有的柔曼对他的独子轻声说道。
“你爸叫你看你就看嘛。”母亲也用鼓励的眼光望着一旁的儿子。
“这是咱家小客店的付税记录,还有账本,是吧,父亲?”
父亲点点头,示意他打开账本里面夹着的文本。
“那是房契呀,爸!咦,我们啥时候在前面那条街买了一处住房?”
“我和你父亲替你张罗着,但又怕你结识的那些狐朋狗友把你带坏,到时候你跟着他们干坏事,还被他们哄骗着瞒着我们父母将房子偷偷卖了或者抵押了,所以这些年我们一直瞒着你,你出狱了也不让你碰客店的账本,也不告诉你外公帮我们筹款新买了一处住房。”
“那现在你们为什么又信任我了,难道不怕我将客店给弄丢了,将婚房给弄丢了?”
“我们相信你,儿子,你在帮助丹溪这件事上我们看到你有一颗善心,你不仅帮丹溪没有卖掉的画藏起来,还四处托人替丹溪卖掉了胸针,然后帮丹溪一起购物,一起想办法圆谎。在中国画家最困难的时候,我的好儿子,你帮了他一把。”
“妈,我身上没钱,若有足够的钱,我会买下丹溪那枚胸针的。”儿子插话。
“孩子,我们相信你在学好,所以我和你父亲决定将家里的客店交由你管理,我们信任你,我们晚年也就托付给你了,儿子!”
“父亲母亲,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其实从我坐牢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好了我以后一定要做个对自己对家人对社会负责而有用的人。不过,爸妈,那些房契、账本,你们现在收着,等我学会了如何管理一个客栈,成为一个合格的老板,你们再将它们交给我。”
“那,那好吧,儿子,我们替你保管着。”
父亲收拾起账本和房契,用布头包好,放进卧室的抽屉里,老夫妻俩再也不用发愁儿子会找到房契并且弄丢父母几十年积攒的心血。也是从那天起,小客店老板的脸上每天露出舒心的微笑,没有中国画家的托付,只要客店有客人往来,他看着人家体面有钱,就向人家推介中国画家的画作。嗨,他这一招还挺灵光的,足不出户,就将丹溪姐夫的画推销了三幅。小客店老板的做法也启发了四姐夫,他说服自己放下作为画家的清高,他将自己的画作拿到杂货店、咖啡馆、税务官办公室给挂起来,如果有人喜欢买走了,他就将事先说好的酬劳分给替他售卖画作的人。他看到订件在增加,看到每平幅画的标价在升高,看到在城镇、在旅店、甚至在山区,他流动巡展的画作前都有人观赏、订购,他画画的劲头十足,起五更睡半夜,最多时一天画十几个钟头。
在马赛住了一年不到,应老同学之邀,画家带着楠溪、丹溪去了伦敦,坐的船就是三桅帆船,船名“法老”号。一路上,他们三个人没少受那个送给画家借书证的四十多岁大个子水手的殷勤照顾。水手在船上像换了个人,工作期间他几乎不喝酒,一有空就往中国画家的船舱里跑。
“这是什么?”
水手来到船舱,往画家的手里放了一只手袋。
“忘了吧,你临摹的那张《日出的印象》,我把它换钱了,没想到吧?”
“原来我小妹是将那幅画推介给你了,真没想到,都撞一起了。”
“对不起,我们船长前两天才将钱交给我。”
“你们船长喜欢我临摹的画?”
“喜欢,挂在船长室,有船员去他哪儿,他就指着画跟人说:那上面的日出是他家乡诺曼底海边小城阿弗尔的日出。”
“谢谢你,保罗,谢谢!”画家握住保罗的手,两个人还拥抱了一下。
画家没有想好在伦敦长住,他以前到过英国,他不太喜欢那里的气候,她觉得身体湿气较重的妻子不能久居于空气湿度相对较高的‘雾都’。就在伦敦,丹溪收到表哥的来信,他说他要结婚了,表哥希望朱丹溪和四姐都不缺席他的婚礼。但是,偏偏在表哥结婚前那阵子,姐夫因为骑车上路被一辆载满货物的马车给撞了,躺在医院里不能动弹,四姐走不了,自然丹溪一个人也就不回中国了。四姐夫病情稍有好转,能坐起来就将伤腿吊得高高的在病床上绘画。
“丹溪,你给你表哥写信时一定要替我道歉,是我的缘故你们姐妹俩才缺席他的婚礼,莫忘啊,小妹!”
“信已经寄出了,放心吧,姐夫,我早想到这一茬了。”
“将来他的妻子生了孩子,丹溪你到时候若在上海,一定将我和你姐夫的礼送上。”
“那是必须的。”
就在樊家村洋楼里庆祝表哥儿子出生双满月的那天,丹溪按照几年前四姐的嘱托,给表哥送了三份礼:除了她和四姐,还有父母的一份。她晓得父母不会前来祝贺,于是她编了个理由,说父母让她带礼品过来。可是到了晚上,几个钟头前还好好的表哥却突然不见了踪影,这把表妹给急坏了,以为表哥等不住心急火燎地回樊家村了,他家里毕竟有个百天不到的婴孩需要照顾呀。于是她不要命地赶着马车,想快点到姑父家,看看表哥是不是到家了。
过了马厩七八百米,马车掉转头朝马厩的方向赶去。朱丹溪脑子冷静下来想想,认为表哥不会扔下她,一个人先行回了樊家村。她觉得应该在马厩附近再找找表哥,就是把夜幕撕碎,就是把马路荡平,他也要找到表哥,否则表嫂没法活,姑父没法活,她没法活,她父亲也没法活。
“怎么样,今天开心伐,遇见那么多同学?”
“真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一个个都还记得我,我老感动了。”
“当然记得,我跟你还前后桌呐,怎么会忘了呢?”
“好,好,这回你们几个请我,下回,下回我请你们,说好了啊!”
丹溪远远地望见马路上站着五六个人,她马鞭使劲一挥,冲到了那群人跟前。她刚想问:几个哥哥,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皮大氅的人?站在小酒馆门前的表哥突然带着几分醉意指着她说道,“喏,那就是我表妹,是她把我丢在马厩里的”。
丹溪不知为什么突然羞得满脸通红,她望着表哥,望着那群男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众人将一身酒气的老同学弄上马车,在夜色里挥手跟一对表兄妹再见。表哥一上车就迷糊地说着:我以为,我以为你今晚要宿在朱家大宅了呢。马车奔出老远了,表哥偶遇的几个同学还站在路中央,回头远远望去,像涂满墨汁的群体雕像。
一路上,丹溪小姐什么也没问,表哥也什么都没解释,两个人就这么在稀疏的月光下,朝着樊家村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