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故事就从这趟载着我开往我的大学所在城市的绿皮火车开始吧。有人要问，现在已经是高铁时代，你的故事是不是太老套了。是的，故事差不多是三十年前发生的事了，那一年我二十一岁。

      为了使故事冠上纯属虚构，为了使大家不对号入座，我掩耳盗铃一下，姑且把我要去的这座偏安于东南一隅的美丽的海滨城市叫作滨海市吧，而我要去的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大学自然而然叫作滨海大学吧。

       我的大学依山傍海，景色怡人。校园里，绿树成荫，最让人流连忘返的便是那枝繁叶茂的凤凰木。叶如凤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凤凰花开像一团烈火，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惊艳了整个校园。凤凰花开两季，一季盛开在六月七月，那是我们欢送老生的日子，开的浓烈，弥漫着离别的惆怅；一季绽放在九月，那是我们迎接新生的时候，开的绚丽，飘荡着相逢的欢愉。我们的大学生涯伴随着这火红的花儿匆匆逝去，我们匆匆逝去的青葱岁月就是这火红的凤凰花季。

       几度花开花又落，不知不觉我就要迈入大学生活的最后一个年头了。

       我坐在列车一个靠窗的座位上，车厢人不多。八月的南国是一年最炎热的时节，虽然车窗开到最大，车厢里依然闷热无比。离开学还有半个月时间，选择这个时候离家出逃，原因很简单，实在是受不了我老妈那整天机关炮一样的念叨，在家多一天，我的双耳就要多一天灌满老妈的口水，我简直要发疯。

      老妈那年才四十五岁，是我们县重点中学的副校长。在学校，她是一位受人尊重的知性女性，她擅长做思想工作，哪个老师跟老师言语不和了，哪个老师跟哪个老师的家属有了肢体冲突了，甚至哪个老师跟学生产生矛盾了，都能看到老妈调合的身影，她确实是整个学校最能解决这些琐事的能手。但是在家里，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那个温良恭俭风度翩翩的中年女知识分子形象荡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婆婆妈妈念念叨叨的神经质老大妈。

      我们兄弟三人都是听着老妈的叨唠声长大的。我大哥性子好，从来都是默默的听，我小弟人小鬼大，机关枪一响总是躲的远远，唯有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子总是往那粗大的炮口上靠近。所以，我们家的不和谐，基本上就是一部我这个老二跟老妈的风云史。

      这个暑假的争吵变本加厉，几乎要到达水火不容母子反目的地步。事情的起源却是我大哥。我大哥今年刚毕业参加工作，一向言听计从老妈的大哥，在毕业分配的大事上，却跟父母拧了一把，没有选择老爸替他联系的滨海第一制药厂，却去了一家叫滨海仙源制药厂的集体小厂上班。大哥的理由是第一制药厂虽然大，但是效益不好；第一制药厂大学生人满为患，去了得不到重用。而仙源制药厂虽然小，但是效益好，又没有大学生，去了就能发挥所学所长。老妈却不是这样想的，第一制药厂是国营单位，仙源制药厂只是小集体，孰是孰非孰好孰劣，一目了然。但是，儿大不由娘，大哥固执了己见，这叫老妈伤透了心。那个从小听话的大哥形象，在老妈心里瞬间倒塌了。大哥大概也是能体察到老妈此刻的心境，干脆离校了，直接去报到上班了。

       大哥不回来，倒霉的我便成了出气筒，老妈几乎所有郁闷在肝脏的内火都在我面前发泄出来了，倾泻在我一百三十斤的躯干上。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发生在大哥身上的事情，不能再在我这个老二身上重蹈覆辙。我已经大学读了六个学期，过完暑假就要大四，马上也要面临毕业分配。我的分配，老妈要一抓到底，绝不容许再偏离航向。

      老妈帮我联系的单位是省农学院研究所的工作，我当然是不干了。我有自知之明，我这屁股长了刺的人哪里坐的住，我这满脑子都灌了水的人哪里是搞科学研究的人。再说，毕业分配是自己的事，我听话的大哥都可以自己做主，我这个不听话的为什么要屈服于老妈的淫威；没有斗争经验的大哥都取得了一场胜利，我这个公鸡里头的战斗机，当然要为自己决定未来。

      对了，我一口一口的大哥，其实只大我四百八十秒。是的，就是八分钟。我们是一对孪生兄弟。有人又要纳闷，既是双胞胎，为何我大哥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你怎么才准备迈入大四。你是不是比你大哥笨，你是不是留级了？都不是。虽然我们是双胞兄弟，但是我们除了长相外，其他都相去甚远，可以说天壤之别。大哥内向我外向，从小大家都认为我比大哥聪明。那我怎么就落后了呢？因为大哥三年级跳级了，三年级以后，我们这对双胞胎兄弟共同的生活轨迹就截然分化了。

      为了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那时流行一句口号，早出人才快出人才。老妈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出一招，让我们兄弟跳级。大哥听话，一个暑假披星戴月自学了四年级全部的课程，顺利通过考核。我则我行我素，野了一个暑期，对这种揠苗助长无动于衷。

      少读了一年小学的大哥，功底打的不扎实，只考上一所普通的本科院校。而一步一个脚印的我，考上了重点大学。这是后来老妈的想法，她甚至隐隐有丝后悔当年的冲动，让大哥跳级。对此，我是嗤之以鼻。小学才多大的知识量，关键是高中以后考试的天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哥虽然没有考上好的大学，却有幸赶上教育史上最后一届全免学费的班车，我则不幸踏上第一批要交学费才能上大学的列车。一年要比大哥多出两百块学费。这对父母都是双职工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为此，老妈又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反正听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老妈是这样算的，每年她和老爸收入就是两千多点，而我每年要多支出两百，几乎占了百分之十，四年就是八百块。老妈是教语文的，还有很多地方没有算到，比如我当时要是跳级了，早一年读大学，不光八百块省了，还可以早一年参加工作挣钱，还可以多省一年养我的吃喝拉撒，这一进一出该不比四年的学费少吧。所以，这时是我唯一不敢跟老妈顶嘴的时候，我都是垂耳倾听，后悔之情溢于言表。

       我收拾好回校的行李，老妈站在我身旁诧异地问我，真的要抛下家里可口的伙食，提前回学校吃糠咽菜吗。虽然我们见面就吵，老妈看见我就烦，但是儿子真要出走了，她还是有点舍不得。哪个母亲会真心厌烦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看出老妈的不舍，但是我去意已决，我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小弟马上就要高三了，为了不影响他备战高考的伟大事业，我还是走吧，给小弟一个安静的空间。老妈细思了片刻，内心的天平马上倾斜了，没有什么比来年小弟的高考更关键更重要。

      看来，这么多年的斗争经验，老妈已经完全被我研究透了。小弟已经很优秀了，既有我大哥的勤奋，也有我这个二哥的所谓的聪明，他一定能考上比两个哥哥更好的大学。可就是这样，老妈还是会担心，放心不下，她就是操不完的心。

      追求精益求精，眼里容不得沙子，这就是老妈毕生的追求。

      多年以后经历娶妻生子，妻子和儿子之间又重复克隆了这样的一幕。同样是望子成龙，在竞争压力越来越大的当今社会，他们娘俩的对峙比当年我们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这才明白，这不是我老妈独有的专利，是天下母亲共享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