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的下学期,坊间似有似无地流传着一条消息,说政府要机构改革,撤县并市划区。包括我们所在的一共18个县合并成8个县两个区,我们所在的县将与县级的市合并成地级市,原县分设两个区。
按说,政府机构改革,与我们在校学生有毛关系?事实上是,真有关系,不但有,而且直接左右着我们的命运。
我们是县政府委托培养的委托生,毕业后,依据委托协议,县政府要给我们分配工作,虽然只是国营企业,但也是国家职工了,不用再像祖祖辈辈一样打地套。而如今,如果县政府被合并掉,也就是说,委托我们的县政府从此后就不复存在。至于对我们的委托培养,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新设立的地级市或者区政府,是否承认我们的委托培养协议?是否还给我们安排工作?我们的前途命运一瞬间浓云密布,似乎不再清晰明朗。紧接着又传出新的消息,我们这些人,毕业后一律推向社会,自主择业,政府将不再承担包袱。也就是说,本来拉着风筝线的县政府撤销后,我们今后就无人再拉着决定我们前途命运的线了,我们这帮子来自全县四面八方的风筝们,将要面临着“扶摇直上九万里,各安天命无人问”的命运。等到我们毕业的时候,我们只能随风飘散,没人管你飘向何方,落在哪根树枝上。
这个消息在学校炸开了锅!整个学校成了一个沸腾的锅,我们就是锅里不停上下翻滚的豆粒,坚硬的躯体随时都会被煮软,煮烂。
我们没有任何准备去独自走向未来,我们害怕那个看不到前景的未来,我们也没有那个胆量和勇气去独自面对未来。就像我们家那个老猫生下来的猫咪,成天躲在柴火堆里,两只咕噜噜转的眼睛不停地打探着外面的世界,却从来不敢迈出母猫给它们营造的猫穴。不行,我们要去上访,我们是政府委托培养的,如今撒手不问我们的去路,我们绝不同意!
对这个消息反应最大的就是老歪。他肩负着他爸交予他振兴祖业的神圣使命,他每次周末返校前,他爸都要在祖宗牌位前上香祈祷,保佑老歪学业顺利,未来辉煌。但他爸的祈祷好像没起到任何作用,他祖先也好像没尽到保佑子孙的职责,其实这都是扯淡。但这最起码能表明老歪的爸对老歪上的这个不伦不类的大学是给予了殷殷厚重的希望的,这点俺大从来都无所谓,我娘本来压根就是不想让我上的,更别提寄希望于我振兴祖业了。振兴俺家祖业那是我哥的事,与我无关,俺娘就是这么想的。我的责任就是毕业后守着家里的三间土坯房,守着俺大和俺娘,守着三亩二分的承包地,老老实实帮家里耕田种地,喂猪养羊,将积攒一年的老母下的蛋挎到街上卖钱,然后资助我哥继续深造。我很羡慕老歪,他有这样一个如此器重他的爹,我没有。于是,我很讨厌我哥,是他无形中整出了一个看不到的标尺,因为我无力达到标准,我娘就将我归入了种地放吽的行列,如果不是他,俺娘绝不会这样待我。
小学的时候,一次老歪和别人打架,那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打架的场地就在水里,在我们去上学路过的一个水塘,夏天我们进学校前都要到那里去游一会。和他打架的是兄弟俩,两个人仗着人多,在水里前后夹击,攻击老歪。老歪顾前不顾后,顾头不顾腚,防得了前面的防不住后面的,防得了水上的防不了水下的,多次被他们将头摁在水里,像饮吽一样,喝足了水。喝酒可以让人迷糊,喝水可以让人清醒。喝足了水的老歪突然不知道哪根筋转回正常,总结了失败的经验和教训,不再单纯浮于水面搞水上作战,而是转为水下攻击,瞅准一个,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游到身边,使劲儿将两兄弟其中一个拖入水底,摁着脖子灌水。等另一个兄弟赶到的时候,撒手游到另一边,然后浮上来,喘口气,趁着刚被灌了水的还在迷糊中,再一个猛子扎下去,将另一个拖入水底,摁着脖子又是一通灌水。如是反复,两兄弟被他折腾得狼狈不堪,争着往岸上爬,这反倒省了他的事了,直接就在水面上将后爬上岸的拽下来,又是一通猛灌。这一次大战,两兄弟硬是被我们抬进了学校,进了学校后又不停地猛吐,一股股泛着黄浆的泥水里夹着水草,偶尔还有一两只极小的虾苗鱼苗。两个人把班主任办公室吐成了一片汪洋,把个班主任气得直翻白眼。班主任气不打一处来,动用了他轻易不用的惩戒方法,到学校东侧的水渠边折了一根荆条,然后让老歪站在校园里,裤腿挽上来,对着老歪的小腿肚子就是一顿猛抽。他每抽一下,老歪小腿肚上随之立即起了一条红色的印痕,班主任不停地抽,老歪像一只蛤蟆一样不停地跳着,逗得全校师生都哈哈大笑。
这事当晚就让老歪爸知道了。两兄弟的父母带着两兄弟来到老歪家讨要说法,老歪爸气得火冒三丈。看着老歪腿上一道道血痕,虽然心疼不已,但听着两兄弟的血泪控诉,他不得不操起那根曾经打歪了老歪脖子的扁担,高高扬起再次冲着老歪砸去。老歪爸恶狠狠的样子吓坏了两兄弟父母,看着他真的下了狠手,赶忙冲上去挡住了他,老歪方逃此一劫。两兄弟父母再也不讨要说法了,拉着孩子怏怏而去,留下跪在祖宗牌位前的老歪,东倒西歪地打起盹来。老歪爸看着打盹的老歪,恨铁不成钢,老泪纵横,自己扑通一声跪在了祖宗牌位前,求列祖列宗恕罪,并一个劲地冲着列祖列宗磕头,额头撞在地面的青砖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把老歪从困意中惊醒。一旁的老歪妈不敢劝阻老歪爸,老歪看到他爸的额头鲜血直流,地面早已洇湿了一片,这种情形深深震撼了老歪,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了父亲对自己如山一般的期望,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他赶紧爬到父亲面前,求他爸原谅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打架惹事,保证以后会做一个听毛主席话的好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歪爸对老歪的期望,对老歪的付出,并没有得到他预想的回报。也就是从这个事情,我总结出一个道理,凡事还是要依靠自己的努力才行,烧香拜佛都是自欺欺人的玩意。这个道理其实好像早就有人说过。好在最后老歪和我一样,有了一个看似圆满的去向,我们被政府培养并给予工作的机会,老歪因此对未来有了信心,老歪爸也对振兴祖业有了盼头。但如今传来的这个消息,无异于一把利刃,直插进了老歪的心动脉,一下子切断了老歪伟大梦想的复兴之路。他不知道回家后该如何向他爸解释这件事,其中的因果怎能说得清呢?有些事压根就只有果而没有因的,有些事又只有因,而没有结果。你不能去刻意地向政府要求说明原因或者给出结果,那是行政命令,谁都阻挡不了它的执行和落实。但谁又能甘心呢?尤其是老歪。所以,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在骂了句之后,第一个冲上了讲台,攥紧拳头,挥着胳膊,情绪激昂,就像电影中当年在街头宣扬抗日救国革命思想的地下党。
县政府不能言而无信!
老歪的一句话,彻底点燃了大家的义愤,教室里如同有人丢了一颗汽油弹,一瞬间燃爆了炽热的火焰。
我们到市政府抗议!
毕业后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们决不能坐以待毙!
群情激愤,指责的,抱怨的,意欲讨要说法的,事关个人毕业后的前途问题,这一刻大家谁都不再保留自己的想法。我扭头看了看这个说“坐以待毙”的同学,打心里佩服这个会打比方的同学。坐以待毙!多么形象,听起来又多么可怕!虽然不是国家统招的铁饭碗,但我们也是怀揣着能吃上地方粮票的希望才到这个落魄的学校就读的,如同马戏团里驯兽师手中的肉干,这是政府许以我们的诱饵,如今突然说肉干没了,让我们这些尚未学会捕猎的学生以后怎样生存?这就是等于谋杀,这个同学说“坐以待毙”毫不为过。
但再一想,我也感觉用“毙”这个字用得太过夸张。毙,音蔽,一为死亡之意,如坐以待毙;再一个意思即倒下,或者失败,如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在这里到底用哪一种意思更为合适呢?我倾向于后者。我们失败了,我们豪情满怀地踏上通向社会的第一步,但征途尚未及半,我们的路被人挖断了,我们的鞋底被人撕去了,导引我们前进的航灯被人砸烂了,于是我们颓然失去了方向,我们就这样轻易地倒下了!但不是死亡,死亡很可怕,我很忌惮用这个词,虽然海子选择了它,并且有人说他是什么诗意地死亡,我不苟同。死亡是一条不可往返的去路,过去了,就永远不可能回来。而跌倒了可以爬起来,失败了可以重头再来,所以我说,作为血气方刚的青年,无论现实如何惨淡,我们绝不能坐等失败的到来!但我的这些话只在我的心里翻滚,不能说出来,说出来我就成了典型的异类,我也不愿意做异类,尤其是面对老歪,我的发小,我的大侄子,我的好兄弟。
我再次回头看了看那个说“坐以待毙”的同学,他的脸上已经爬满了蜿蜿蜒蜒的青色蚯蚓,这些蚯蚓曲扭拐弯地在他的额头上穿过,爬过太阳穴,又爬到了他的下颌,脖子。呵呵,我感觉教室里越来越充满了火药味,这种火药味越浓,我感觉越好笑。我想哈哈哈大笑几声,但是知道这个场合是不合适的,他们会骂我丧心病狂的,会骂我离经叛道的。这事关我们每一个学生的切身利益,此刻大家应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组织和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动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捍卫属于我们的利益。只是,我们一介书生,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让政府能更改自己的决策,践行诺言,给我们一个说法?不得而知。
在这纷乱喧闹的教室里,有两个人却胜似闲庭信步,他们的泰然自若与老歪的振臂高呼和大家的群情激昂形成强烈反差,他们就是伟哥和黄静。伟哥看到老歪在讲台上,就从自己的座位上跑过来,做到老歪的座位上,与黄静几乎头顶头地正聊得起劲,黄静不时发出窃窃的私笑。我私下猜想,伟哥一定是在讲一些利用他优越的渠道和资源,搜罗的关于什么人生、社会、工作、生活、家庭、婚姻乃至爱情的各种段子,尤其是一些关于仕途、官场的段子。这些关于仕途和官场的段子,角度总是那么刁钻,新颖,每一个段子都能精准地映射到现实中的人和事。这些段子常常会惹得我们捧腹,这些人和事通过伟哥的嘴讲出来,又是那么活灵活现,如同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我们眼前,不由得我们不信。虽然黄静也是高干子女,但他的父亲和伟哥的父亲中间好像差了好多级,用伟哥的段子哲学来套现,那就是黄静的父亲和伟哥的父亲差了很多辈。据伟哥的段子说,在官场,是以官位高低来论辈分高低。一个年轻人,昨天他可能还会喊你郭叔、杨叔、马叔的,保不齐今天提拔了之后,就会改口喊你老郭、老杨或老马,如果哪天职位更高高出你了,姓名前的那个年龄修饰字“老”说不定也会被省略掉。这个段子我笑了很久,感觉好奇怪。难道真的是在他们当中谁的级别高,谁的辈就高,并不论年龄大小?但伟哥千真万确地保证说就是如此。如果真的如此,这么算来的话,伟哥的父亲比黄静的父亲高了很多级,黄静的父亲该喊伟哥的父亲为爷爷、还是太爷爷呢?有点乱,真得有点乱。
在伟哥歪着头看着黄静比比划划讲段子的时候,黄静时不时地会捂着嘴趴在桌子上偷笑。她的笑对我来说总是那么具有杀伤力,那笑起来一起一伏的肩膀总会让我想起来当年她坐在我身边的时候,也是这么笑,并且笑的时候胸前的气球总是一闪一闪地,让我无法抗拒。我不知道伟哥是否能抗拒得了,但据我观察好像已经无力抗拒了,因为他的双眼总是有意无意地,斜斜地看向黄静的两只气球,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我用我超强的感知力明确判断出他是在装,装作漫不经心。他已经完全投入到了他和黄静的聊天当中,或者说投入到觊觎黄静胸前跳跃不止的两只气球的强烈渴望中,教室里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也似乎根本就没听到其他同学的议论。
伟哥,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离开自己的座位跑到讲台上的老歪看到伟哥与黄静聊得火热,就停下了自己的演讲。而离开自己的座位跑到老歪的座位鸠占鹊巢的伟哥,因为太投入却没听到老歪的连续喊问。倒是一直都在提心吊胆的黄静,在老歪喊到第三声时,终于提醒伟哥老歪在喊他。伟哥抬起头,看见老歪正在怒目圆视地看着自己,慌忙手按课桌,站起身来。却又因为慌乱,一只脚跘倒了椅子,自己也险些跌坐下去。他习惯性地伸出右手,用食指往后捋了捋耷拉在额前的头发,那个囧状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伟哥更加囧,脸色潮红地问老歪,你说啥?
我问你县政府以后不存在了,没人问我们的事了,我们该怎么办?老歪不耐烦地答道。
这个事我也不知道咋说,但是据我爸说,政府领导就一句话,无论是谁,哪里来,哪里去。让我们自谋出路,自食其力。
伟哥的声音虽然尖细如娘娘腔,但更像一道强力的高压电,瞬间把同学们击打得晕头转向。教室里一刹那如死一般的静寂,旋而有女生发出了嘤嘤的哭声,继而更多的女生加入了啜泣的行列。随后有男生高喊,我们罢课,我们上访,我们到省里,到BJ!而本来高昂激愤的老歪则颓然地坐了下去,把头深深地埋入了两只胳膊围成的圈里。
这一幕场景,在随后的很多年里时常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或者我的梦境里,或者在我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当然,我们也曾罢课,也曾上访,但是没用。机构改革不会因为影响某一群人的命运而终止,已经研究好的方案也不可能因为我们不满意而改变。当我们面临着继续学业还是退学打工的两个选择,摇摆不定的时候,卞老师给我们再一次分析了形势,他说,如果继续学业,我们最起码可以拥有一纸文凭,即便将来打工,最起码也是可以多一点竞争的资本。而退学则将面临着继续躬耕于土地或者干着最重的活拿着最低的工资。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我们虽然极不情愿,但谁也不愿意这个时候选择退学,所以我们只能乖乖地又回到了学校,继续接受这场大学生活的洗礼。一只蚂蚁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撼动一棵大树的。这件事也让我们看清一点,在强大的时代潮流面前,作为个体的人竟是如此渺小。这件事也直接改变了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让我知道个体的微不足道,让我在今后数十年的生涯中始终秉持一个信条,那就是绝不与时代叫板,也绝不与集体、组织、领导为敌,并坚决服从上级或上司的一切安排。这是生存法则,非常实际而且实用。顺则兴,逆则亡,溯古及今,屡试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