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平时返校的时间是周日的午饭后。俺娘周日中午做的是懒豆腐,也就是将黄豆泡开,在臼子里捣碎成豆渣,用猪油炒后放在水里煮。按说这么吃是很香的,但是俺娘做饭有个习惯,就是把很多种东西放在一起烩,有干萝卜樱子,鲜胡萝卜樱子,从街上拾回来的白菜帮子等等。最要命的是有红芋,我是最怕吃红芋的,胃酸,又和黄豆一起煮,特别涨肚子,关键是爱放屁,奇臭的屁。我不吃,我娘就骂我,说我托生错了,不该到这个穷家里,有本事去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又说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没见过我去地里干一点农活,死懒死懒,只配老鸹屙着吃。她一骂我就要很长时间,那些话从我记事起就开始骂,骂到我成年了,还没有一点花样创新。我实在是忍受不住,为了让她住嘴,不得已故意盛了满满一大碗的红芋给她看,又装作很香的样子大口吃起来,她这才算不再唠叨。一家人都去庄中间的饭场吃饭去了,我没去,等俺娘走后,我把红芋一块块扔给了粪堆上饿得哼哼唧唧乱叫的猪吃,它开心极了,两片厚厚的上下颚吧唧吧唧地撞击着,还不时地哼哼着,像是在像我表示感谢。
我去找老歪,看他的东西是否收拾好,到了他家,门在虚掩着,只有一条缝。我趴在门缝里往里看,没看到人,他家的一只全黑色的猫正在廊台的地面上晒太阳,身子蜷成了一个圈,脑袋正好埋在两后腿之间,尾巴在空中有意无意地来回悠着。我一推开门,那只猫瞬间抬起了头,看看是我,竟然理都不理,一低头又打起了瞌睡。
“小光,弄好没有?”
我喊老歪的小名,在他家不适合喊外号,毕竟已经二十岁出去了,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还喊小名他爸他妈会不开心。可是没人答应我。我抬腿迈过大黑猫,迈过去的瞬间,大黑猫战栗一般抖了抖身子,那是它对空气流动的应激反应,我知道。就像寒风吹过人会打冷战一样。
“大兄弟来了,小光还在地里,没吃午饭呢!”
是老歪妈,她刚刚伺候老歪爸吃好午饭。老歪爸半靠在床头,后背处垫起来他的棉袄棉裤。他刚刚喝完半碗面疙瘩,我看了看老歪妈碗里,那种面疙瘩拌得很细很匀,一粒粒金黄像小米一样。这是用鸡蛋液拌的,我能看出来,我在读初中高中租房子的时候,为了省事就经常拌面疙瘩,为了增加营养有时也会用从学校周边农户家偷回来的鸡蛋拌。我害怕面对老歪爸,不知道为什么,听老歪妈说老歪不在,我就赶紧退了出去,去到地里找老歪。
老歪家的承包地在我们寨子的东南,那里也是他家祖坟地,他太爷他爷他奶都埋在那里。当年分地的时候,谁也不愿意要这块地,因为他家祖坟占用了很多地,不方便耕种,生产队无奈,最后又分给了他家。
皖北大平原的辽阔旷远在深秋似乎表露得更为充分,大豆玉米芝麻早已收割,田野里除了晚收的红芋和棉花,再也没什么障碍,目光所及之处就是天与地相接之处。出了村子,就能远远地看到老歪正在天地之间挥动钉耙耙红芋,天气越来越冷,红芋不挖出来,就不能耕种小麦。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已经收完,只有老歪家还没有,他爸已经不能干重体力活,他妈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天地之大,将平素高大威猛的老歪挤压成了一个会活动的黑点,显得是那么渺小而不足道。越往前走,他的身影越清晰,等走到地里,他的面前,才看到他满头的大汗。虽是深秋,老歪只穿着红色运动背心,这背心是黄静给他买的,在我面前炫耀了很久一阵子,把我气得够呛。汗水已经湿透了他宽阔的后背,背心也从裤裆里掏了出来,向上又挽起来很高,露出了他黝黑的后背。地上红芋秧子已经割断,被拉到了地头的沟底下,地里隔不远就有一堆红芋,已经拧净了土,一个个红芋胖胖的,红着脸,在地里扎着堆。老歪看到我来了,并没停下,只是问我,怎么不去学校去?我说,来找你啊!老歪没说话,闷着头又耙了几钉耙,才说,你自己去吧,我准备辍学。我吃了一惊,扔掉手中的红芋,你个孬怂说啥?为什么?他指了指前面还很远很远的红芋地,说,为啥,你看不到吗?我走了,这红芋怎么办?谁来耙?不耙出来,就不能种小麦,明年又吃啥?我看了看眼前一大片的红芋地,没耙的足足还有一亩半地,耙玩,一个人至少还要两天的时间。我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一个劲儿地帮着他往架车上装。又耙了一会儿,我说,还是去上学吧,这么放弃,太可惜了。老歪正将钉耙高高地扬起到自己的头顶上方,在蓝天的映衬下,三根耙齿明亮而尖锐,发射着寒光。继而,划过太阳,又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向地里扎去,深深扎入了土地深处。可惜也没办法啊,谁让我遇到了呢,我无法逃避啊!老歪说。这倒是事实,是谁也无法逃避。那你总要吃中午饭吧,走,先把这一车拉回去,吃过饭再挖。老歪听从了我的建议,就将刚挖出来的几块红芋扔到车上,捡起地上的衣服,扔到架车里的红芋堆上,我拉着,他推着,回到了家。
回到家后,老歪简单洗了洗,就到灶屋里盛了一碗面疙瘩,又拿了一个馏好的黑面馒头,从院子里的菜园里揪了一个辣椒,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蹲在灶屋门口咬一口辣椒,咬一口馍,又喝一口面疙瘩汤,吃了起来。老歪妈帮着我将架车上的红芋卸了下来,卸完后老歪也吃好了,他拉起架子车又要上地。老歪妈说,你咋不去学校?老歪说,我不去了。为啥不去?不想上学了。老歪妈一听,烟圈当时就红了,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午后的阳光从她家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枣树上钻了进来,斑驳陆离,星星点点洒在她的身上。她背对着我们,不停地拾掇着刚倒下的红芋,手不时抬起来擦了擦脸,我不知道她是在擦汗,还是在擦眼泪。
几声剧烈的咳嗽声从屋里传了出来,一声强过一声,一声又紧过一声,没有减弱,也没有停下的征兆。刚拉车准备走的老歪赶紧放下车子,冲向屋里。老歪爸已经将身体探出了整个床,双手紧紧地抓着被子,头随着咳嗽不停地上下晃动,由于憋闷,脖子上青筋暴露,瘦削的脸满是血紫色。老歪不停地拍着他爸的后背,拍几下,又从上到下捋几下,试图将拥堵在他爸喉咙里那股逆流而上的气流给疏导下来。但并非易事,老歪爸又咳嗽了一会才将节奏慢了下来,老歪妈趁机端过来一碗温开水,老歪爸呡了一小口,慢慢咽了下去,又呡了一小口,然后长舒了一口气,才缓缓直起腰来。
都几点了,为啥不去上学?老歪爸问。
老歪没有回答他爸的问题,端着碗转身走出了卧室。老歪爸看了看我,大兄弟,你们咋还不去,都几点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老歪的想法,支支吾吾地说,一会就走。老歪妈双手紧握,叠放在小腹前,由于刚刚收拾完红芋,还没来得及收拾,前额几绺头发下垂着,却没能挡住她的眼泪。老歪妈的神情和泪水暴露了一切,老歪爸就问,咋了?老歪妈的眼泪突然变得汹涌起来,顺着眼角就流了出来。小光,你给我过来!老歪爸用微弱的声音喊道。老歪不得已来到了屋里,老歪爸接着问,说,到底是为啥?老歪往日的飞扬跋扈此刻荡然无存,像个孩子一样,局促地立在那里。他不想上学了。老歪妈抽泣着说,说的时候抬手又擦了擦眼角。混蛋!老歪爸吼道,虽然声音很低,但确实是吼。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两个字,他是我们庄子里公认的秀才,温文儒雅,从不说粗话脏话,甚至从不大声说话。不上学,不上学将来你能干啥?还像我一样种地?说到这,他猛地探出身子咳嗽了两下,并没有痰。我去上学,你和俺妈咋办?地谁种?老歪这时终于说了一句话。你?老歪爸手一指,只要你别给我惹是生非,再困难我和你妈都能挺过去。说完这句话,他再次咳嗽起来,不过还是没有刚才厉害,只咳嗽了几下,便停了下来。立即去上学去,顺顺利利读完大学,找个工作,不打地套就是孝顺我和你妈。说完,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只是这一次老歪爸再次吐出了血丝。看着地上的血痰和不停咳嗽的父亲,老歪张嘴想说什么,喉咙翕动了几下,又咽了回去,可眼泪却流了下来。
老歪流泪很罕见,我说过,他爸曾经用皮鞭抽他他都不曾落泪。而这次,他竟然又一次流泪了。
熊样子,一个大男子汉,屁大点事就淌猫尿,可丢人?老歪爸看老歪流泪,又训他。
我不放心你啊!老歪说。
你不放心我?有啥不放心的?放心,我离死还远着呢?
太阳从雕花的窗棂里射进来,一点点地向东移动,已经斜到了屋山上。老歪依然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窗户,却正对着他爸。看老歪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老歪爸气得再次剧烈咳嗽起来,轻飘飘的头颅似乎随时都有弹出去的危险。老歪妈一边拍着老歪爸的后背,一边挥着手说,快走吧,你不走,不是气你爸吗?我也拉了拉老歪的胳膊,示意他收拾东西出发。看着弯着腰不停咳嗽的父亲,老歪擦了擦眼泪,转身去收拾自己的物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