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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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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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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飞翔里悼念青春》连载

第二十三章 老歪的传家宝

老歪爸的病迅速加重。每天只能靠喝些粥或者面鱼茶再泼点鸡蛋花来维持身体的日常能量需要。这对于一个刚届天命之年的男人来说实在是太残酷,老歪爸瘦得皮包骨头,整个面颊都深陷在骨缝里。看到他,就像看到一根会说话的断了枝丫的枯树,哪怕一股气流,似乎都能把他冲倒。

老歪几次跪在他爸面前,老歪妈也哭着求老歪爸到县里医院看病。老歪爸毕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知道这种病就是到县医院,也是徒劳。又或者如村民所说,谁的病谁自己清楚!也可能是老歪爸自知大去之期不远,不愿再作无谓的努力,所以他坚持不去县里的医院。老歪妈再哭,老歪再求他,都被他坚决拒绝。老歪多次到我家,求俺大俺娘去劝劝他爸,因为俺大高小毕业,在当地也算是个文化人,经常给公社、大队和生产队记账,和老歪爸最能合得来,所以老歪爸听俺大俺娘的劝。但在他看病的问题上,他表现出了出奇的顽固,一口拒绝了俺大俺娘的劝说。

老歪爸一直就是个心思很重的人,我们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总爱把喜怒哀乐掩藏得严严实实,轻易不会让别人洞晓他的内心世界。这是环境使然,出身和成份问题让他在村里一度难以抬头,稍不留神就会被冠以地主反革命,作为现行分子批斗。所以,老歪爸一直谨言慎行,我小时候模糊的印象中他走路是从来不敢抬头的,那个神态特别像老歪的爷爷顶着纸糊的尖帽子挨批斗时的样子。我稍大后的记忆中,村子里逢年过节村子里是要统一在老歪祖先挖的鱼塘和寨沟中捕鱼的,捕上来的鱼按照户数平均分摊,虽然那时候已经不分什么贫下中农、地主老财,但是村干部依然会让原属于贫下中农的村民先选,所以往往是又大又肥的鱼先被人选走,留下最后一堆又小又少的鱼,便是老歪家的。这是典型的歧视,但是已经适应了习惯了被歧视的老歪爸从来不说一个计较的字,拎起那堆鱼就走。老歪虽然绷着跳着骂着说他家凭什么都是最后挑选,但是末了总会被他爸照着屁股就是一脚,然后拉着他赶紧回了家。其实老歪爸的内心是压抑而愤懑的,但是年轻时不敢发泄,年老了无力发泄。他盼望和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和家人又能在村子里昂首挺胸地做人,能让他没落了的张家再次门楣高挑,业兴家旺,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老歪的身上。这是一场豪赌,下的彩头太大,以至于老歪也倍感压力。

老歪家有一件宝贝,很少有人能见得到,是他老太爷考中秀才的乡里发的喜报,盖着县衙门的大印。当年斗地主的时候,这个喜报曾经被老歪的爷爷用牛皮纸卷着压在了他家茅房的瓦下面,这才免被人搜查到而保留了下来。后来他爸病重后,就把这个宝贝又取了下来,说是传家宝,交给了老歪,要老歪一定要谨慎保管,遇到时局不稳再放回原地。

老歪爸虽然病着,但是并不迷糊,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像我和老歪,手中没钱,上层没人,现在又被政府抛弃,我们的前途迷雾重重,一片渺茫。而这些,似乎更加重了老歪爸的病情。所以当他招呼老歪到身边的时候,竟显得是那么力不从心,声音细若游丝。

我们家世代名门,殷实富足,不愁生计。可如今要粮缺粮,要钱缺钱,罪过啊!老歪爸拉着老歪的手,一字一句地说。老歪妈在一旁流眼泪,老歪跪在他爸床前,啜泣着说,将来我工作了,会慢慢好的。你赶快去医院看病,你的病好了,就都好了。老歪爸听老歪这么说,苦笑了一下说,看病哪是那么容易的?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我一生就积攒下一千多块钱,等你毕业还要找工作,还要结婚,我看病花了去,将来你怎么办?老歪爸一字一顿,说一句就要休息一阵子,喘匀了气再接着说下一句。

老歪抹了一把眼,哽咽着,爸,你不用操我的心,我将来会自力更生。你安心养好病吧!

老歪爸又说,你爸这一生,初承继祖上薄产,却中道崩阻,现如今身染重病,无力复兴,愧对列祖列宗啊!话未说完,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头及上半截身体在床上不停地颤动。老歪急忙把他爸扶起来,又几声巨咳之后,老歪爸重重地吐出了一口发黑的血。

现如今,我沉浮已定,荣辱皆尝。光儿我儿,你一定要秉承吾志,奋力而上,重振家门,也不枉我的一番苦心啊...啊...啊......

说完这些文绉绉的话,老歪爸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气短难长,不停地吐出一堆堆血色的痰沫。

当老歪爸把传家宝交给老歪的时候,再说了一大通的三纲五常的时候,他哪里知道,这么些日子以来,老歪在学校除了耍耍酒疯,骑在黄静身上再抽抽邪风,哪还记得修学业,振家风呢?

老歪后来把他爸给他的传家宝拿给我看,我说这是传家宝,你要好好保管,将来给你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万古流芳。老歪捅了我一下说,滚蛋,和你说正事,你胡鸟扯啥。我说,啥正事?他说,他爹把这东西交给他,意思是将来他也得像他老太爷一样,做个乡贤什么的。我说乡贤就算了,这辈子没指望,你好好做个乡巴佬就可以了,这一点你绰绰有余。我的话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笑,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手中的那块已经退色发白的红色喜报,这是能证明老歪祖先是文化人的有力证据,也是可以证明他们家世代辉煌的有力证据。但我已经感觉到,这个传家宝,如今却成了一座压在老歪身上的山,沉重到无可重负。老歪要把这个宝贝放到我这里保管,我说不合适,他说没事。我说这东西只能传给你的后代,我是你叔,差辈了!他苦笑了一下,辈早就差了!可不是嘛,辈早就差了,从我们小时候懵懂地插草结义时就开始差了。我又说,那也不行,这是你老张家的祖先,又不是俺家的。老歪有点不耐烦,你咋恁絮鸟,放你那就放你那。我这才接过来,但还是没忘告诉他,这东西将来很有可能会成为收藏界的宝,升值空间巨大。他面无表情地说,升值就升值,卖多少钱都是你的。我看他生无可恋的样子,问,你到底咋了?他说没事,就是看到了这东西,心里堵得慌。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就收下了,放在了我的百宝箱里几百个烟标的底下。我知道,那些烟标再值钱,将来也不一定有这个东西值钱。

如今老歪爸病重,更是直接影响了老歪的学业,他的心思几乎全都牵挂在了他爸身上,在学校的时间里,几乎就是一个行尸走肉。我多次劝他,这么着有什么用呢?又不能让你爹健康起来,还把你的健康也搭了进去。可是他的耳朵里如同塞了驴毛,一点也听不进去。

随着老歪爸的病情逐渐加重,老歪愈发地变了一个人。他以往的霸道彻底不见了,教室里多是发呆,沉默,时常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对黄静也不冷不热的。从教室到寝食,从寝食到教室,两点一线,如经霜的红芋叶,做什么事都是无精打采的。

老歪,打球去!我说。

不去,没劲。他说。

老歪,看录像去!我说。

不去,不就是做爱嘛,没啥看头。他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

老歪,走喝酒去!我又说。这一次似乎对了他的心思,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走,反正也无聊。

黄静早已经不给老歪做饭了,也没和我们一起去饭馆,自己选择留在房间看书。我们只能到学校附近的那个小饭馆里,要了一叠花生米,一盘萝卜牙,一个豆芽烧大肠,一盆煎烧鲫鱼汤,外加一瓶泉河大曲。

“凯子,你老实说,黄静这个人咋样?”

几杯酒下肚,老歪嘴里嚼着臭哄哄的猪大肠,抬头问我。猪大肠是他的最爱,必须还要不能洗太干净,略带点臭味的,大火、热油、干辣椒一煸炒,否则他说不好吃。

“不错啊,长得漂亮,又知道疼你!”

“那都是以前了,我感觉她最近好像变了!”

“怎么变了?”老歪的话让我突然想起点什么。但我没有说出来。

“她最近要搬出去住!”

“去哪儿?”

“说在城里租了房子,不想再留在学校里。”

我感觉黄静和伟哥的传言似乎越来越要被证实。黄静应该和伟哥真好上了,但是还没有和老歪挑明。而我作为局外人,非常清醒地看到了这个变化发展的隐秘历程,黄静又开始发挥她作为“引路人”的特长,在继我和老歪之后,开辟了另一个全新的战场,发展了又一个新的战友,这个人,就是伟哥。而思想消沉的老歪一直在为他父亲的病,还有将来毕业后的去向问题焦头烂额,伤透了脑筋,根本就没有在意黄静的变化。

但是这些目前只是预感和猜想,在没有被证实之前,我是一个字也不能向老歪说。

“算了,可能政府不给安排工作,她也心里烦吧。”我替曾经的战友黄静打圆场。

“是的,我也感觉到黄静心里的烦。最近也不烧饭,也不洗衣服,也不和我干那个了,甚至话都懒得说!”

他们干不干那个,老歪不说我也知道。一段时间来,我的隔壁整夜都是静悄悄的,我想都能想得出来两个人拥衾自卧的情形。没了他们两个“干那个”的时候惊天地泣鬼神一般的喊杀声,我也睡得踏实,小弟弟睡得也老实,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我已经适应了。说“干那个”的时候,老歪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独自干了。然后重重地将杯子掼在桌子上,用手拿起一块萝卜直接塞进嘴里,连萝卜皮一块咬了下去。这也更加让我确信,黄静已经再次移情别恋了。

“那你怎么打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愿意租房子就租房子,愿意留下住学校就住学校!问不了的事,也就懒得问。”

许是吃萝卜太多,说完这句话,老歪毫无顾忌地抬了一下屁股,然后就听到低沉的一声闷雷炸响,随后那股让人痛不欲生的臭味瞬间弥漫在空中,混合着饭馆里的劣质油爆葱花的味道,在狭小的饭馆里经久不散。隔了两个桌的几个喝小酒的人扭头看了看我们,不自觉地伸手捏住了鼻孔。我的食欲这时荡然无存,起身跑到酒馆门外深呼吸了几口气。我看了看屋里的老歪,他毫无反应,正在端起一杯酒往嘴里倒,然后抓起被臭鸭蛋味熏香的花生米,一仰脖子全扔进了嘴里,和着臭屁大口大口嚼了起来。说实话,就冲这一点,我就佩服这厮的耐受力。恨可恨老歪晚生了这么多年,如果当年日本鬼子的芥子气碰到这厮,估计根本就没用,说不定他会成为孤胆英雄,抗战胜利也会来得早一点。但这只是胡扯,正儿八经地说这也可能是老歪的一种麻木,我更相信老歪渐渐地麻木起来,对什么反应都特别迟钝,对黄静的移情别恋,对窗外的气温变换,对小酒馆里的臭屁弥漫,等等。

这晚老歪喝多了,一瓶大曲他喝了七两,还没出饭店就已经东摇西晃,语不成趟。我拉他走,他一把就把我推开,嘴里嚷嚷着“没醉,我没醉,没醉”,然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偶尔夹杂着一两句“妈里个x”。我知道他想甩掉些什么,但又甩不掉,就像当初我想忘掉和黄静的那一夜的美好经历,但到现在还时常想起,这种感觉是很痛苦的。老歪就像一只青蛙,人间世事就是一口烧着火的水锅,老歪就在那锅里,头上照着一个透明的锅盖,他明明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明明感觉到越来越痛,明明想奋力跳出去,但每一次起跳,都要被无形的透明的现实给弹回去,总也跳不出来四周已经滚烫的水。

让老歪发愁的还有毕业去向的问题。如果当初委托培养的协议能够被机构改革后的政府接续下去,继续履约,毕业后给我们一个说法,或许对老歪爸来说就是一剂最好的良药,或许他的病也就好些。但事实依旧不容乐观。所以,这个问题也是除了伟哥之外,老歪,我,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发愁的一个问题。

伟哥似乎已经吃了定心丸,毕竟他的父亲是县里的领导,听说机构改革之后又升任市政府副职,级别又提高了一级。给伟哥安排个理想的工作应该是小菜一碟,所以伟哥不发愁,每日优哉游哉,和黄静不失时机地在教室里、校园里秀着恩爱。黄静似乎也不发愁,或许她父亲也能托关系给她安排好工作,关键是她已经将伟哥成功俘获,她的这个战俘可是一个蕴含量极为丰富的矿藏,有了这个矿藏,真皮包不是问题,化妆品不是问题,工作也不是问题,一切似乎都不是问题。只是可怜了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村来的,还有几个虽然长在城市里,父母却已经下岗或者面临下岗的城里的学生。明天对我们来说全然是未知数,但又缺失了解答数学方程式中所必备的其他几个要件,没有了这些要件,我们好像根本就无法把明天假设成是X,还是Y,抑或是Z。我们找不到现实和未来之间的等量关系,也推断不出未来会是怎样的一个答案,所以只能是在一片苍白的纸上,用青春之笔胡乱地涂抹着什么。

那是一种没有思想和思维的写意,毫无章法,也无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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