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远房的表舅,住在离我们家大约20公里远的临县一个村子。一个周末,他不知道怎么找到了我们家,两手空着就来了。俺娘出去走亲戚,从来都不空着手,很多亲戚来我们家也不空着手,哪怕买几个糖果也行。可是我这个表舅就是什么也没有带。
我对这个表舅没什么好感,总感觉神神道道的。他长得很脊骨(有特点),脑袋顶很尖,颧骨处又很高,一双眼睛只留有一条缝隙与这个世界交流互动。上身穿着一个白粗布褂子,小领口,扣子是手工盘的,左右两侧还带着一个叉。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又胖又大,很像练武的衣服。一双V字口手工布鞋。这身打扮按说在农村是再普通不过,可穿在他的身上,配上他的长相和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再加上他嘴巴上一绺又细又长的胡子,就显得有些神道了。
虽然如此,那天俺娘还是杀了一只鸡,又上街买了二斤肉,款待了我的这个表舅。吃饭的时候,我不想上桌,就端着碗偷着准备溜走去俺庄里的大饭场里去吃,那里热闹。关键是今天我们家吃肉,可以去炫耀炫耀。我刚走到院门口,被俺娘看到了,就问我干嘛去?我说去饭场吃饭。俺娘说,哪也不能去,陪你舅喝两杯。我说我不会喝酒,喝酒有俺大陪!俺娘依然不同意,让我赶紧去堂屋里陪客。想着第二天我还要向她要生活费,我只能选择了服从,极不情愿地走到了堂屋里。
刚一坐下,表舅笑着问俺大,这就是俺那个二外甥?俺大说是,老二。那个表舅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有点怵,又不知道该说啥。他看了一会,又伸处一只手,对我说,把你的左手给我。我不知道他要干啥,没有伸手,俺娘就在后面催着我说,咋不赶紧把手给你舅?我只得伸出左手。表舅抓过我的手,摊开我的手掌,仔细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说,好,俺这个二外甥的手相比大外甥的还好。俺娘在一旁不相信,他舅,不会吧,他连个大学都没考上。我那个表舅一听,眉头一皱说,不对,他考上了大学,现在正在读大学。俺娘有些激动,他舅,这是你看出来的?表舅笑眯眯地望着我说,是我看出来的,你们谁也没和我说过啊!是的,这个表舅离我们几十里地呢,多少年也从来不曾走动过,不会知道我上不上大学的事。他猜对了我在读大学,不是,是算对了,他是个算命的先生。俺娘说,你咋看出来比老大的手相好了?俺这个表舅笑眯眯的,这个样子让我开始喜欢上了,虽然他的眼睛只有一条窄窄的缝隙,但我知道,越是窄,越能聚光。想到这,我突然来了兴致,把手赶紧向前伸了伸说,舅,你再仔细给我看看。表舅又一次看了看我的手掌说,你看,手分八卦十二宫,男子看八卦,女子看九宫。大外甥手指细长匀称,说明智商高,心灵手巧,必是一个大学问家。二外甥手掌宽厚,三才纹深,手温如血红,能抓钱,将来一定家业丰隆,大富大贵。俺娘更加激动了,但嘴上还是打击着我说,他能大富大贵,狗都会上树。你不知道,他又笨又懒啊,都气死我了。二舅不同意俺娘的话,就说,大姐,我看人还从来没有看走过眼,你看俺大外甥,还是月泼大的时候我给看的,当时我就说,他将来一定能金榜题名,你看是不是被我算对了?俺大也跟着点了点头说,嗯嗯,算的是很准。我激动到不能自已,心里突然开始喜欢上了这个远房表舅,赶紧端起一杯酒,舅,我敬你一杯酒!看我敬酒,表舅很开心,说,好,我和俺这个二外甥喝一杯,等将来有了本事,可千万别忘了你这个穷舅!我说不会的,忘了谁也忘不了您,说完将一杯酒一干二净。
那天,我这个表舅没走,晚上就和我睡在了一起。我不清楚,他此行来我家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晚饭,俺娘将中午的剩菜又热了一下,表舅和俺大一个人又喝了一瓶大曲,俺大喝多了,喝了就睡了。可这个表舅的酒量是真好,中午喝一斤,晚上又一斤,愣是鸟事没有。收拾好碗筷,俺娘把我喊到堂屋里,表舅也在。有事吗?没事就不能叫你过来了!俺娘对我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直来直去不拐弯。我坐在表舅旁边的一个马扎上,表舅又扭头看了看我,二外甥就是一脸的福相!谈对象了吗?听见表舅问我,我摇了摇头,没有呢!哦,二十多了,可以说亲了!我“嗯”了一声,然后一想,不对,赶紧又改口说,不急不急,等我毕业后再考虑。俺娘不同意了,屁话,等你毕业黄花菜都凉了!在表舅面前,我不愿意接俺娘的话,一接就会引起俺娘的强烈反应,对我非打即骂。表舅接过来了,姐,二外甥说的是对的,不急不急。听说人家城里的男孩子,到二十五六岁还都不说亲呢,大学毕业了再说也不迟。我感激地看了一眼表舅,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俺娘不同意,不行,早点说亲早点娶亲,也有个帮我烧锅做饭的。表舅说,外甥,你是有学问的人,大道理你都懂,刚才从你的手相上看,你的爱情线不顺畅,说明你的恋爱都难长久,最稳妥的,还是提媒说亲最可靠。表舅说完,我不由自主地就拿起来左手看了看,可我不知道哪里是爱情线,不得已又把手放了下去。可是,他前面算的都对,这句话不免就让我也有些深信不疑了。是啊,我的几场所谓的爱情,不就是非常短暂的昙花一现吗?这他都能看得出来,莫非这就是我的命吗?这一生我的婚姻注定要走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道路吗?外甥,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表舅又追问了我一句。我惶惑地抬头看了一眼背着煤油灯的表舅,他在一片暗影里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俺娘这时把握住了时机,对我说,你舅家有个小妹,比你小一岁,年龄正合适,你舅的心意是让你俩将来成一家人。煤油灯火苗这时伴随着我的心脏跳跃了几下,整个房屋里的东西也似乎都在悬浮着跳动着。灯光在一片暗影里的表舅身后形成了一圈光晕,围着表舅似乎在流动、旋转,表舅刚才的那些话似乎也就带了光晕。我没有回答俺娘的话,倒是俺表舅的话让我不由得想起我以前的几段懵懂、青涩、短暂的恋情,我不知道此刻应不应该拒绝俺娘和这个表舅的提亲。我选择了沉默,低着头沉默。对我的沉默俺娘很满意,可能出乎她的意料,认为我可能会直接拒绝和反对。我沉默着,迷惘着,困惑着。
躺在床上,我这个神道的表舅在酒精的驱使下,卸下了他头上的光晕,凡夫俗子一样扯起了齁,齁声时常还会来个急刹车,停了大约一分来钟,然后山洪一样一泻而出,发出雷鸣一般的声响。我实在无法入睡,不停地翻来覆去地想我那些曾经的爱情和将来所要遇到的婚姻,想俺大和俺娘的爱情和婚姻,想他们这一代人在婚姻中的打打闹闹,想来想去,我人为表舅的判断极为准确,我的爱情线太短,注定我一生是遇不到那个真爱我我也真爱的女孩子,于是越来越倾向于向世俗投降,接受我那个远房的小表妹。我昏昏沉沉地熬过了大半夜,天将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入睡。刚刚睡着,又被俺娘从床上薅了起来,让我赶紧去地里给牛割一筐草。
早饭后,俺表舅,我未来的岳丈大人,带着满满的收获,准备回家报喜。临走前,俺娘让我骑自行车送送他,说路子太远,走到家天也黑了。表舅没做推辞,用一双特别敏锐的小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推出自行车。车子推出来,正准备走,俺娘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表舅,你会瞧邪讲吗?所谓邪讲,就是指谁家如果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灾难和疾病,大家都会认为他家里中了邪讲,类似于魔鬼的诅咒。需要找风水先生来查找一下邪讲的来龙去脉,再施法驱走邪讲。我未来的岳丈大人听俺娘问,立即收起了想要返回的念头,双眼再度放光,会啊,我瞧得可准了!谁家中了邪讲?俺娘说,就是张翰文,这两年也不知道咋弄哩,得了个噎死症,都快吃不下东西了。表舅说,那肯定是有邪讲,估计应该是宅子哪里出现了问题,我去给他看看吧!
最近,老歪爸的病越来越重,咳嗽得越来越频繁,每次咳嗽都会吐出大量的唾沫,就像炎炎夏日里乡里造纸厂排出的废水泡沫,发黄,还时常带着血。
你这是被鬼缠身,中邪讲了。小鬼小判卡住你的脖子,让你吃不下去东西。你赶紧找阴阳三给看看你家的风水吧。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有人给老歪爸出主意。可老歪爸毕竟是个知识分子,无论如何不会信鬼啊怪啊神的。但老歪妈不同意,坚持要找阴阳三来给破破霉气。一直找也没找到,正在四下里托人打听哪里有看得准的阴阳三先生。正好这次被俺这个表舅碰上。
等俺娘进厨房刷锅洗碗的空,我问未来的岳丈大人,啥时候学的会这门手艺了呢?表舅睁开似乎永远都睁不开的双眼,说自己也不知道咋就会了,也没人教,也没偷师学艺。说自己小学毕业后就开始辍学,随着别人一起去河南新乡挖煤,因为年龄小,没力气,没人收留自己,于是只能靠捡拾破烂废品为生。有一次,自己在一个废弃的煤场里捡拾煤块,突然天降大雨,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的,那气势吓死个人,可自己躲无处躲,藏无处藏,怎么办?于是就在一个煤矸石堆边蹲着,手里撑起装废品的塑料袋等待雨停。天越来越暗,雨也越来越大,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他就想冒雨返回,刚想起身,就听到轰隆一声,然后自己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发现自己正在一个特别大的坑底泥水里躺着,浑身湿透冰冷,原来是塌方了。幸好遇到煤场的老板派人来查看煤场的情况,自己才被救了上来,结果回来后就开始发高烧,经历了一场大病之后,一夜之间感觉自己突然间可以看透周边人的生老病死。自己还不信,结果给一同去挖煤的几个老乡看了几次,预测了他们千里之外的家人情况,全部应验,然后就开始到处给人看风水,看手相,破霉运。
我未来的岳丈大人的传奇经历让我坚信,这世界是存在这一种神秘的力量的,他可以左右着人类的一切,而人类却无从触摸它的存在。
“给人家看这些收费吗?”我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你说呢?”
岳丈大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了我一个问题。同样我也没回答他的问题,我明白这话里的弦外之音,怎么会不收呢?不收他图啥?
我不知道我们当地为什么称风水先生为“阴阳三”。也是后来诞生了百度,我才知道,“阴阳三”大约出自《天问》“阴阳三合”,谓阴气、阳气、天气相合也。也就是说,这些阴阳三,是可以看穿世间万象的。据说他们有自己的口诀,这些口诀就是他们用来看风水、手相、生辰的参照标准。只是世间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人何止千万,如果这些人的命运都如这些阴阳先生看的一样,那这世界哪还有什么个性和与众不同呢?只是谁也不去说透而已,甘愿被人欺骗,然后又自欺欺人。
我和娘带着我未来的岳丈大人来到了老歪家,老歪爸正躺在床上,看见我们来了,挣扎着坐了起来。听说我这个表舅能看邪讲,老歪爸苦笑了一下,没反对,很勉强地说,那就看看吧!表舅就走到院子里,逐个角落看了一遍,又到屋后看了看,边看边颔首点头,时而嘴里默念着什么,两只手十指还不停地动来动去,像是在数数一般。看了一会,走进了屋,坐下后,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家世代豪绅,宅子院子风水极好,按说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现在就这一进小院,就破了整体风水,难以镇住邪讲。按说这也没什么大问题,可是你看你家院子里,当初是不是有一面影壁墙?影壁墙后面有一个大水缸?老歪爸点了点头,说,有。岳丈大人一拍大腿,就是嘛,我一看就知道有,当年设计建影壁墙的时候,就是为了平衡小院的阴阳,结果呢,你给拆掉了,水缸你也挪走了,这就导致阴阳失调,邪讲攻袭。这一番话,说得老歪妈不停地点头,多天的愁容也开始消散,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你看这咋破呢?老歪妈着急地问。表舅故作神秘地说,破是有点难,但不是不行。老歪妈一听,赶忙说,大表舅,你给俺破,破好了俺好好地谢谢您!老歪妈我喊嫂子,他跟着我喊表舅,是不差辈的。
表舅要给老歪家看邪讲的事很快就被周围邻居知道了,他们都来到了老歪家看热闹。当着众人面,表舅神态凝重,表情严肃,从随身带的包裹里拿出来一件金黄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在老歪家院子里架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了一个什么道长的排位,排位前一个香炉,插着几根香火。老歪爸坐在面对道长排位的对面,表舅坐在道长和老歪爸中间,双腿盘坐,双手合十,两眼紧闭,口中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不时从嘴里吐出一句“急急如律令”。表舅看起来好像很急,可是这小鬼小判并不急,所以表舅才不停地念叨谁都听不懂的咒语,然后一句“急急如律令”。估计是这小鬼小判还是没露头,表舅又叽哩哇啦念一阵咒语,又跟着来一句“急急如律令”!突然,表舅双目圆睁,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他那么小的眼睛居然能睁开这么大。只见他直盯着老歪爸,厉声喝道,呔,胆大妖怪,见过本尊你还想往哪里逃?说完,右手迅速指向老歪爸,把老歪爸吓得机灵灵打了个颤。表舅双手立即合十,口中快速念叨着咒语,语速也越来越快,身体左右摇晃,好像被人在拉扯一样。周围围观的人都被他的这种阵势惊呆了,老歪爸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开始随着表舅的身体左右摇晃,表舅往左,老歪爸往左,表舅往右,老歪爸往右,就这样前后左右不停地摇晃,并且随着表舅口中的咒语加速也越来越快。
围观的人被俺表舅的表演完全带入了与小鬼小判斗法的情境。突然,表舅一声断喝,还不快快伏法?然后憋足了气,鼓起嘴唇,“噗”地一下将一口痰吐向老歪爸,正好落在了老歪爸的前额中间。可能是这口痰以加速度撞击的作用,老歪爸猛地一下醒过来,睁开眼,看了看四周,见周围的人都在张嘴结舌地望着他。感觉额头上有东西在往下滑,老歪爸就伸手擦了一下,一看是粘滑的浓痰,腾地一下跳了起来。老歪爸见状,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仍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说,老张,你身上的妖魔鬼怪已经被赶走了,感觉咋样?老歪爸本就是一个斯文人,哪能受得了这种污秽的东西在自己脸上,此刻只顾得擦脸,然后在鞋底上擦痰,根本就顾不得去检验驱鬼的效果,只是在嘴里应付道,好,好哩很!
当时我不明白,表舅这口痰到底是起到什么作用。这痰是太上老君的?还是如来佛祖的?是钟馗的?还是法海的?能有这么大的法力,一定不是凡人的吐物,一定是哪路神仙借表舅之口吐出来为老歪爸驱妖伏魔的。要不然为什么之后的几天里,老歪爸的病似乎真得有了好转,几乎不怎么咳嗽了,饭量猛增,精神也明显好转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