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于要把这个喜讯报告给老歪。我想这个喜讯一定能让老歪振奋起来,他需要这样的兴奋剂来刺激自己,让自己重振往日的雄风。
下班之后,我骑着我的掉了链盒的凤凰大链盒自行车,两只脚站立在车蹬子上,弓起身子,屁股悬空在车座子上,左右摇摆着,拼命蹬着车子,在狭窄的马路上飞驰电掣一般回到学校。我们不得不住在学校,好多单位对实习生是不发放薪酬的,纯义务劳动,即便是我所在的公司,一个月也只给50元的生活补助,所以只能住在学校里。
到了宿舍门前,我飞身而下,扔下车子,跌跌撞撞地冲进老歪房间。
“老歪,老歪......”我上气不接下气。
“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帮你找着实习单位了!”
“和我一个单位,明天就可以上班。”
本来一句话的事,结果那天被我断断续续表达了几次才表述清楚。说完,我急忙端起桌子上一碗凉水喝起来。
屋子里除了我喝水“咕嘟咕嘟”的声音,还有我喘气的声音,似乎并没有其他声音来回应我。豪饮了一阵凉开水后,我回抽了一口气,放下碗,扭头看了看老歪。我以为老歪也一定会像我一样兴奋和激动,但躺在床上发呆的老歪好像根本没听到我说话一样,或者他根本是装作没听到,反正是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冷漠与我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俩那一刻根本就没在一个频率上。
“老歪,我帮你找到实习单位了!”
我提高嗓门,放慢语速,趴到老歪床头上,对着老歪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老歪左右肩交替着向上耸动,屁股随着往床头的方向移动了一点,硕大的身躯也跟着向上提了提,将头枕在了床头撑子上。但他的头依然窝着,很像海马的头,与身体有着明显的角度。他漠然地望着我,并且是向上翻着白眼望着我,那个翻白眼向上望的动作特别像卞老师,卞老师曾无数次翻着白眼从眼镜框的上边缘看我们。这样一看,老歪的头显得更歪了,因为他的身体整个呈现出一个S形,就那样扭曲地在床上竖着,像一条扭着身子的黏鱼。
你傻了老歪?
没傻。
没傻你咋不说话?
说啥?
我给你联系到实习单位了。
联系就联系了呗,你瞎激动啥?
这就是我和老歪那一刻的对话,相当简短,凝练,一点没有拖泥带水。老歪对我给他带回来的利好消息并不兴奋,相反非常淡定,一脸事不关己的熊样。淡定的老歪说完话后,“秃噜”一下子整个身子又滑到了床上,像一条刚刚捉上来的泥鳅,一脱手哧溜一下又钻入了泥里。泥鳅似乎又不形象,泥鳅太瘦,而老歪很胖,所以更像一条浑身哧溜滑的鲶鱼。
老歪无所谓的态度和不冷不热的话语,让我内心“腾”地一下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我连鞋都没有脱,直接跳到床上,一个大马跨骑在老歪身上,双手同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不停地晃动。
“你到底想要怎样才能有点尿性?”我吼道。“振作起来行不行?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你堂堂老歪,难道就这样废了吗?”
那一刻我感觉我自己似乎要哭了,因为我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鼻子也异常的沉重,像堵塞了一堆鼻屎。但那是鼻涕,又或者是泪。它没有从眼睛里流出来,全都回流到了鼻咽位置,让我的吼声像从水里发出来的,带着气泡和“呼噜呼噜”声。情急之下,我的劲使得有点大,双手死死地卡住了老歪的喉咙,不停地向下压,又不停地晃动着。老歪完全没去防备我,若是他防备,我根本不可能能握得住他的脖子,他只需要用两个手指就可以轻易地将我推出多远。但是他没有防备,所以轻易就被我卡住了脖子,摁在了床上,我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但见老歪脸色在慢慢由白变红,吭吭哧哧了几声,“呃呃呃”地发不出声音来,脸最后憋得紫红紫红的,好像要背过气的样子。可能他实在是感觉不行了,这才伸手抓住我的手往外掰,直到我感觉到了手疼。我慢慢恢复了理智,松开了手,颓丧地坐到了床上。老歪两只手捂着喉咙,重重地反复咳嗽了几下才缓过来气。他这时倒是好像清醒了,一只手扒着我,一只手撑着床一使劲坐了起来。他双腿盘起,抬起头问我:
“凯子,我想去沙县联系实习单位,暂时离开这里,你看行不行?”
“为什么?”
“我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呆了。我想换个新环境。”
沙县是一个市管县,距离市里也就四五十公里的样子,并且距离我们村的距离更近。我猜想老歪选择去沙县,一是可能想暂时离开黄静,眼不见心不烦,也让自己冷静一下,调整自己的状态;二是更方便回家照看他妈。自他爸走了以后,他妈已经病倒,一个人在家里孤苦伶仃的,拖着病重的身体还要种地除草,现在更是每况愈下,据村里人说也是不久人世。有这两个原因就足够了,我也无理由劝阻他别去,只要他能振作起来,比什么都好。于是我就说行,只要你开心起来就好,去吧,支持你。
“要不要约黄静吃个饭?”我又问他。
“不用了。”老歪说。“我知道她现在很讨厌我,就这样吧,彼此都冷静一下挺好的!”
是吧。对于老歪来说,确实需要冷静一下,也调适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和低沉的情绪。但对我和老歪的那个曾经的战友,伟哥现在最亲密的战友,黄静是不需要去冷静,去调适的,她一直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这对于一个从小就接触政客和官场的孩子来说,远比我们这些从乡下来的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考虑的更加现实和深远。我们都还有着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并为此而努力着,奋斗着,尽管现实是如此残酷,如此无情,甚至处处设置着障碍。而他们无需去考虑理想和梦想,他们知道并善于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石阶和梯子,从而更快更好地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老歪走的时候,跟谁也没打招呼,包括我。他在一个清晨我们都没有起床的时候,就带着行李悄悄离开了学校。我起床后喊他去吃早饭,才发现他已经关了门,在自己寝室的门上用粉笔写了几个字“我走了,勿念!”那几个白色的粉笔字在晨光中异常眩眼,无边的怅惘攫住了我,不舍,难过,伤心,愁楚,无奈,各种不愉快的情绪都涌了过来。我的眼前掠过这两年里在这间寝室里发生过的帧帧画面,有老歪,有黄静,有我,有伟哥,当然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最终又归到了老歪的身上。但继而又充满了希望,期望,愿望,渴望,想老歪一定会走出另一番天地。无论这是一种多么矛盾又复杂的感情,但我的心情,都因老歪的选择而起落。
后来听俺娘说,老歪那天是先回了趟家。到家后,帮着他妈干了两天的农活,他妈赶他走,他不想走,想在家里陪着他妈。他妈哭,对着他爸的遗像哭,边哭边说,说了很多很多,重点是说了老歪爸的遗愿。这个遗愿看不见,摸不着,却一直高悬在老歪家的门楣上,从来没有因为他爸的离世而消失,就像老歪家的那把朱漆太师椅,虽然越来越陈旧,却越来越显现出历经岁月磨砺的光芒。这种光芒投射在老歪的心上,往往就刺痛着老歪一身的神经,他无法拒绝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也无法放下那份沉甸甸的,带着祖辈对后代中兴家门的殷殷期望。老歪来到了沙县,在碰了几次钉子后,终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谋得了实习岗位。在沙县落了脚后,便给伟哥的汉显BP机发了一条传呼信息,转告我们已经找到实习单位,不要替他担心。我心里虽然气他,骂他,但心里为他高兴,他终于走出了振作起来的第一步。
这就是老歪,来去如风,去留随意。假如我们这些人真得是一只风筝,那他就是我们这群风筝中飞得最自由、最自我的一个。可我们谁都无法窥伺他内心的那份孤独,如一匹沙漠中独行的骆驼,苍凉而坚定。他有他的天空,有他的世界,他是他自己的主宰,做他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他的目标地,或许本来就是远方。
老歪走后,伟哥似乎有些愧疚。老歪一直把他当兄弟,到沙县之后还多次给他发信息,起初伟哥还回复,后来就不怎么回复了。
“凯子,你要多帮帮老歪!”在一次就我们俩的小酌时,伟哥对我说。
“放心吧,我会的。”我夹了一口菜,又呡了一口酒。说实话,我感觉他说的话都漂浮在一片片膨大脆弱的泡沫之上,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给我看。像他这种人,内心不会有真感情的,有的只是虚伪和敷衍。
“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够哥们意思,但是我控制不住,我喜欢黄静。”伟哥说,边说边喝了一杯酒。
这个孬怂第一次亲口承认了自己喜欢黄静。可黄静喜欢你吗?我突然感觉伟哥和老歪一样的悲哀,并且二人都不清楚自己在黄静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我端起来酒杯,呡了一口,并没有说话。我说啥呢?评论他们之间的是与非?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了,可是老歪不知道。他一句一个伟哥地喊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说完,伟哥又斟满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我感觉自己要有一个态度了,哪怕这个态度是装出来的,是为了应付伟哥的。
“这与你无关,再说爱情就是这样,说来就来了,赶也赶不走。你没什么对不起他的,缘分使然,无关你我。”我用自认为很有哲理的话违心地劝他。
我的这番话可能刺激了伟哥,他特别激动,就像是遇到了知己一般的激动。“谢谢哥们理解我!”他说,然后端起大杯,将剩下的半杯酒全部一口喝了下去。说完又去倒酒,倒了差不多半杯,然后端起来,冲着我说,“这一杯,我敬老歪!”说完,又是一口干掉。
两年多了,我这才第一次成功地用虚情假意让自己走进了伟哥的内心。人与人之间就是两座相对独立的山,没有山脚下的山涧溪流,没有山间逶迤飘荡的流云,两座山就永远不可能彼此亲近和理解。我看到了伟哥内心义气的一面,柔软的一面,这与往常不一样的一面也软化了我对他的敌意。流云一定会跟着风走的,树梢又怎么能够挽留得住?黄静的选择站在外人的角度上谁都无权指责,对伟哥一样无权指责。伟哥这次对我的袒露心扉,差一点让我吐露了我曾经和黄静的那次一夜情,我的嘴不把门的毛病后来工作后也曾经害过我。好在我最终还是忍住了。但我的豪情已经冲天而起,看着伟哥猴屁股似的脸,我也无法控扼自己,端起大酒杯,冲着伟哥晃了晃,然后一仰脖子,全倒进了喉咙。
那天伟哥喝多了,我也晕晕乎乎地。伟哥是黄静打的来接走的,我就没那么有福气了,一个人在马路上摇摇晃晃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