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把陈立柱当成亲弟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那天,我在梦中被屋外奇怪的动静惊醒,好像有人在不断地扔麻袋,还混杂着踢打声,我战战兢兢地扒着门缝向外看,借着月光看到两个人在操场上扭打,谁都不做声,只是不停地扭打,其中一个粗壮的身形好想要逃跑,另一个瘦小的人撕扯着就是不让他走,而且用脚、腿、膝盖拼命地踢打,那个粗壮的人似乎被惹恼了,用力将那个瘦小的人掀翻在地,然后骑上去挥拳就打。我终于认清那个瘦小的身形是陈立柱,也终于明白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搭起那个窝棚,才和那人拼命地厮打。同时,我发现顶门杠已经被挪开,应该是被那人用树枝通过门缝拨开的。随即,我扯开门板,抄起碗口粗细的顶门杠,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冲向他们。那个骑在陈立柱身上的人惊恐地看向我,至今我还记得那双惊恐的眼睛,他拼命地甩开陈立柱的双手,起身撒腿就跑。
不知不觉之中,我就把陈立柱家当成了我的家,他娘也待我像亲女儿一样。
既然这里是家了,那房子,那羊圈,那火炕,那锅台……家里的一切都变得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在济南,叫自己的父母为爸妈;在野村寨,把父亲叫作“大大”,把母亲叫作“娘”。虽然我仍把陈立柱的娘叫“大娘”,不过从心底里已经把她当作了娘,把陈立柱当作了亲弟弟。
我能为这个家做出的最大帮助,就是把自己所有的口粮都贡献出来,还有工资的三分之二。另外,我还时常让济南的爸妈寄些粮票、布票、油票过来。爸妈虽然对我下乡的选择持反对态度,可既然我走上了这条路,他们还是会记挂心疼我这个女儿。
和陈立柱接触多了,也就了解到他的心思,他一直对被迫辍学耿耿于怀,他想离开野村寨,想到外面看看这个世界,想出人头地。
那天,我们坐在窝棚边,如水的月光洒到田野上,洒到窝棚上,洒到我们的身上。
我问:“你真的想离开野村寨?”
他点点头,良久,说:“嗯。”
“你想过吗,怎么才能离开野村寨呢?”
“如今招工也很难,只有当兵这一条路了。”
我犹豫一下,说:“你才17岁……就算当了兵,还是要复员回来,你也知道如今招工很难,最后还是离不开野村寨。”
“我可以在部队上好好干,争取提干。”
“就算是能提干,那只有成为营级干部后,家属才能随军,这期间你娘怎么办?再说了,当兵身不由己,谁知道你会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是边疆大山沟里,你娘随军去了也是受罪啊。”
他叹了口气,深深地埋下头。
我说:“要不这样吧,我来辅导你高中的课程,以后考大学,毕业了照样能当国家干部,不管怎么分配至少能留在本省,如果是定向培养,还能回到本地区、本县,这样你就能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你娘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说:“如今大学招收的都是工农兵学员,不要说我还不符合‘有三年实践经验’的条件,就算是符合了,村里、公社里也不会推荐我的。”
其实,这些我比陈立柱还要清楚。自从1966年“停课闹革命”,1968年响应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大批“老三届”(1966年、1967年、1968年高中、初中生)上山下乡后,全国的大学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到1970年才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而且明确招生办法为“废除修正主义的招生考试制度,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招生条件除政治和格外,还包括“具有三年以上实践经验,年龄在二十岁左右,有相当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贫下中农、解放军战士和青年干部(一般只招收未婚者)。还要招收一些有丰富实践经验的工人、贫下中农,他们不受年龄和文化程度的限制。理工科学员原则上专业对口”,以及“从农村中招生,应注意招收那些有三年以上劳动锻炼,表现较好,受贫下中农欢迎并为群众所推荐的上山下乡和回乡的知识青年”。
也就是说,陈立柱至少还需要三年的实践经验。至于三年后能否获得“群众推荐”以及“领导批准”,并不是未知数,而是基本不可能。就算是他在村里和公社里表现很优秀,也得到了群众和领导的认可,但仍要从全国范围来看,因为1975年1月19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我是1975年6月主动要求上山下乡的,多少也受到了这篇文章的鼓舞,所以记得非常清楚,这篇文章的引题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主题是《我国有近一千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副题是“这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一场革命,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反修防修的战略措施”。当时,全国的大学比较少,招收的工农兵学员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多,而且除了招生条件里规定的“工人、贫下中农、解放军战士和青年干部”外,至少还有“近一千万知识青年”,陈立柱怎么可能从这么多人里面脱颖而出呢?说“基本不可能”算是客气的,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毕竟我是从省会城市来的,要比陈立柱知道更多的小道消息。虽然我立志要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是既然已经把陈立柱当作亲弟弟,我就从心底里想让他有出息。再说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从眼神里也能看出他对辍学回家的不甘心,以及不能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的苦闷。
所以,我半是鼓励、半是劝慰道:“我有初中同学比我上山下乡早,听他们说知青点里已经有人开始偷偷复习功课了;我大哥在一个重点科研单位,听他说他单位里的科技人才已经有些青黄不接了。不管怎么说,国家需要有文化的人才,不可能永远这样。再说了,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也需要一定的文化知识,有了文化知识才能多为国家做贡献。即便不能上大学,按照最高指示‘好好学习,天天上上’总归不会错。对了,我有一个同学因为广播稿写得好、黑板报办得好,就被公社调到宣传科转正当了国家干部。”
陈立柱猛然抬起头盯着我,挥动拳头表决心式地说:“姐,我听你的,一定好好学!”
那天,我们望着挂在半空的月亮久久地坐着,一直目送月亮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