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章 不应被遗忘的“赤脚医生”
一
赤脚医生是中国卫生史上的一个特殊产物,即乡村中没有纳入国家编制的非正式医生。他们掌握有一些卫生知识,可以治疗常见病,能为产妇接生,主要任务是根除传染疾病和降低婴儿死亡率。赤脚医生通常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医学世家,二是高、初中毕业生中略懂医术病理者,其中有一些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挑选出来后,到县一级的卫生学校接受短期培训,结业后即成为赤脚医生,但没固定薪金。如今,老一代的“赤脚医生”已至暮年,他们生活情况又是什么样子呢?
齐河县华店乡张博士村的刘玉兰已经65岁,在10年前,由于身体等原因放弃了乡村医生的工作。作为1969年从业的赤脚医生,刘玉兰在村里很有地位,这也让她觉得非常有面子:“我们村30来岁的那一批人,几乎都是我接生的,最多的一年能有30多人。这些年,有好几百人是我接生的,没一起死亡的。”
刘玉兰是那个时代任劳任怨“赤脚医生”的代表,为此,她还得到当时德州地区政府的表彰。由于经常风里来、雨里去,加上夜间出诊打破了正常的作息,她如今落下头痛的顽疾。为了全村人的健康,付出了青春,也付出了健康。
济南市长清区万德镇孙家峪村的王传泰,1969年以部队卫生员身份退伍后,在村里当起了赤脚医生,一干就是42年。这位已经65岁的老人,在笔者采访的当天夜里还接到一个紧急求助电话。他凌晨2点出诊,直到天亮照顾好这位病人后,才疲惫地回到家。笔者的采访中得知,这样的经历在每一位赤脚医生的身上都发生过。
沿着一条被拉山石大卡车压坏的小路,笔者从泰安市岱岳区夏张镇到道朗镇,沿途寻找每一个村的赤脚医生,他们要么年事已高无法行医,要么已经去世。“赤脚医生”这个名词,似乎也因此逐渐淡出历史。
在夏张镇李家上章村,笔者见到村医黄程强,他是村里赤脚医生黄岱河的儿子,老人在去年离世,享年65岁。据黄程强介绍,上世纪80年代曾经有过一个政策,要求乡村医生享受和村党支部书记一样的待遇,但从未落实过。据了解,在更早之前,当地曾经有过赤脚医生享受副职村干部的政策,也从未落实过。
为此,黄岱河曾和其他赤脚医生向上反映过,最终毫无结果。据长清区张夏镇丁庄村的赤脚医生沈玉珍介绍,当地同行曾在四五年前联名向上反映,请求解决这一部分人的退休及工资等问题。沈玉珍也在上面签了名,“但是一点声响也没有,不知道国家把我们忘了没有。”在网络上,搜索“赤脚医生”,类似的呼声并不少见。
刘玉兰说:“我们以前找过领导,一直没结果,现在更没法找了。给我们做培训的乡镇卫生院老师活着的很少了,连我们都‘走’了不少人了,早已经问不着人了。现在,我也不问了,年纪大了,就跟孩子们要点饭吃吧。”黄岱河老人也是在这样的心境中,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在调查中,赤脚医生月收入最高的约为1000元,大多数人的收入仅维持在500元左右,赶不上打零工的普通农民。正如刘玉兰所说,“咱干了一辈子,结果嘛事没有!”
多数赤脚医生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已经习惯甚至麻木了,但是一和别人比较起来,他们的情绪往往会出现波动,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人比人,气死人,赤脚医生们总觉得和很多人相比,自己的遭遇很不公平。
王传泰曾在1987年获得“全国卫生文明建设先进工笔者”称号,获奖身份是“乡村医生”。他给笔者翻看了让他自豪的纪念册,那一年济南共有4名医务工作者入选,身份不是院长就是局长。“头几年,有时开会我们还能说上话,这几年已经不联系了。”王传泰说,“他们都能享受退休待遇,国家发工资。我呢,一个月也就五六百元的收入,相差太大了。”一个城市,一个乡村,同为先进医务工作者的他们,命运迥然。
王传泰是文革之前的高中生,在那个年代算是较高的学历。也正是如此,入伍后他被部队选拔学医。他激动地说:“医生是个对专业技术要求很高的职业,风险大、劳动强度大,不是谁都能干的。但是,现在村里大多数人的收入都比我高,人家打工四五天就能顶我们一个月的收入。你觉得这合理吗?”他认为,赤脚医生的生计不能完全交给市场,政府应当为他们分担一些。
让赤脚医生们心理最容易失衡的话题是“民办教师”,作为同一时代的历史产物,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同为村里文化人的民办教师们陆续转正,如今已成为国家退休人员。一提起“民办教师”,从不言后悔二字的沈玉珍,还是难掩羡慕和失落的复杂情绪:“人家现在医疗有保障,和我一样年纪的退休后都拿2500元以上。我们没有一分钱补贴,一个月也就五六百元。”
沈玉珍说话的间隙,在丁庄村的西头,一列白色列车从京沪高铁高架桥上一闪而过,将沈玉珍以及许许多多赤脚医生远远地甩在了时代的后面。
二
赤脚医生的生存状态,其实,也是如今多数乡村医生生存状态的缩影。
济南市长清区万德镇孙家峪村是个1500人口的大村,村卫生室共有3名医生,65岁的王传泰便是其中之一,月收入只有五六百元。王传泰说:“像我这样的还算过得去。”他身后的诊所墙上,挂着许多外地患者送来的锦旗。
据王传泰介绍,他在中医治疗再生障碍性贫血等方面有点名气,能接一些慕名而来的外地病号,所以过得还算宽裕。在相距不远的张夏镇丁庄村,赤脚医生沈玉珍对于每月五六百元的收入也算满意:“沿着小路再往山上走都是些小村,很多不到500人,有些70多岁的老医生月收入才三四百元。”
风险和收益往往是成正比的关系,但对这些老乡村医生来说,并非如此。王传泰说:“平时就怕哪点疏忽了,真出了医疗事故,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不像有单位的医生们,出了事公家还能出面兜着。”
另外,沈玉珍告诉笔者,诊所虽然自收自支,但是上头派下来的各种义务却不能少,牵扯了他的很多精力。
沈玉珍告诉笔者,按照相关规定,他需要负责村民的1109份健康档案,对糖尿病、高血压病人每3个月体检一次,并要担负疫苗注射、妇幼保健等方面的公共义务。但是,除了1份档案1元钱的费用外,公共财政没有任何“表示”。在采访中,王传泰打开抽屉,掏出几本乡镇摊派下来的医学期刊,无奈地说:“你看给我们订这些书有什么用?”笔者随便一翻,多数介绍的是一些大医院的成就,配图是国际先进的医疗设备,和王传泰们的工作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一提起“赤脚医生”,不少村民觉得他们过得比一般人舒服。王传泰则说:“的确有些地方的乡村医生富了,不仅自己干着,还让儿女接班,但那是少数。”
赊账对小本经营的乡村医生们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在采访时,有位妇女拿了药就走,沈玉珍只是拿出本子记下账来,她平均每天要有20多笔药费是赊账的。而在王传泰那里,欠赊金额已经达到1万余元。但他们都不想去计较:“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好翻脸的,赊就赊吧。”
即便如此,很多人还觉得医生们在药上挣了不少差价。而在笔者采访的村庄中,乡村医生的主要收入来源确实是药品差价。不过,他们必须要从乡镇医院进药,所以进价要高于乡镇医院,但零售价却被限定要与乡镇医院一致。王传泰说:“我们也觉得‘以药养医’不对,应该‘适度用药’,但在这种体制下,我们很难生存。”
另外,在新农合实施后,由于报销比例比乡镇医院低,所以他们失去了部分病号。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一些无证游医暴富了,这也让村民对所有的医生产生了偏见。
王传泰说:“我喜爱这个行业,但和其他医生相比,社会对我们的职业缺乏尊重。”
三
对上一代赤脚医生来说,自己身上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未解决,却已看到年轻乡村医生的断档。
济南市长清区张夏镇丁庄村的村卫生室,岗位定的是4个人,但常驻在村为村民治病的只有沈玉珍,和一位比他晚入行2个月的赤脚医生,另外2名年轻乡村的医生早已“在岗不在职”。沈玉珍说:“一位医生回家带孩子了,另一位医生出去跑药了。有能力的年轻人早就出去了,像我们这样的老医生只能在村里待着。”那位出去跑药的医生就是因为不能接受300元的月收入,而选择外出去闯荡。
想转行的还有禹城市伦镇万庄村的年轻村医马远忠,由于月收入仅有千元左右,甚至只与看大门的老人持平,他一度想过转行,但几次尝试后发现别的行当干不了,还是回到了村里的卫生室。
谈及目前的工作,年轻的乡村医生都会提到“后悔”二字。马远忠的父亲马家福曾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而他自己对学医并没有兴趣,但受父亲影响,他选择考取市里的卫校。“干这个行当,风险大、责任重、活太累,挣得又少,今后没有出路,我好几次想转行,但是年龄越来越大,越发转不了了。”谈及这个话题,马远忠显得很不耐烦。
同样是赤脚医生的后代,同样是乡村医生,泰安市岱岳区夏张镇李家上章村的黄程强,在言谈中也流露出疲惫。初中毕业后,他看到父亲忙不过来,便上了卫校,后来在村里行医。对于现在的生存状态,他说:“现在想想真后悔,干什么不好,非要回家当医生。没有单位可依靠,风险又大,真不如出去打工。但是我都40多岁的人了,哪里会要我呢?”
在长清区万德镇孙家峪村,赤脚医生王传泰告诉笔者:村里原先有5个医生,现在只剩3个,除自己外,另外2名均是40岁左右。在笔者的采访中,绝大多数在村里“接班”的医生超过40岁。30多岁的马远忠说,伦镇共有40来个村,他应该是最年轻的乡村医生了。王传泰说:“因为收入太低、没有保障,下一代的乡村医生已经断档了。坚持下来的,大多是没法转行的。”
王传泰说:“农民需要看病,在这个阶段,还离不开驻村的医生。可是,乡村医生也很不容易,我们这代人可能等不到保障落实的那一天了,但是下一代人不能再继续‘吃亏’了,他们已经尽了很多额外的义务,我希望国家能够重视这些乡村医生,给予适当的倾斜与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