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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枣生个儿子，在医院里已经住了六天，明天准备出院。她的丈夫已从大门岛的农行调回洞头本岛。
房间里，玉枣穿着一套孕服，额头上围着一条护巾，倚靠着床头。宝宝刚喂完奶，睡了。窗户半开着，几片云朵静止在空中，懒洋洋的，知了趴在树枝上吱吱叫。室内的电风扇关着，放在墙角。孕妇不敢吹风，只好忍着。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医院里固有的那种药气味。
玉枣从枕边拿起手帕擦脸，不禁一阵心烦气躁。她心里嘀咕着：“才过端午节，就这样热，这天气有点反常。”
几天前，她临产时，丈夫许仁、家婆和几个邻居都在这里陪她。隔壁大嫂还特意从家里煮了几个鸡蛋带给她，说吃了鸡蛋生小孩才有力。临盆不顺产，哪怕使出全身力气，小儿就是不冒头。急得医生也没办法，只好给她动了一小刀。等小儿出来时，全身已经发紫，在娘肚子里呆得太久了。医生抓起小脚，倒吊着，拍了几下屁股，小儿才“哇”的一声哭了。结果一称重量，足足八斤。
家里老少都高兴。但从第二天开始，丈夫就不来了；又过了两天，家婆也不来了，派个小姑过来陪她。她因此心里老不高兴，疑团重重。
小姑从门外进来，提着一个小篮子。她把篮子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两碗米粥、一小碟肉丝、一碟青菜、两个咸鸭蛋。她把米粥端给嫂子，把鸭蛋放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壳破了，剥了青色的外皮，把白白的鸭蛋放在嫂子的碗里。两人随便交谈了几句，吃了午饭，小姑把这些碗筷收拾干净，到公共洗刷间洗了，回来坐在门边，用一张报纸当扇子，搧了起来。
玉枣看见小姑忙上忙下，很过意不去，说：“明天回去，在家里就方便了，你也可以去上班了，我自己会调理。再说，妈妈也可以帮忙。”
“你明天回去后，亲戚朋友都会来探望送礼，还要做点心招待客人。要不，找个人来帮忙。”
“不用了，你哥工资不高，我们自己料理，就可以了。”
“嫂子会省钱，可是哥哥就不同了。”
“你哥这几个晚上都不过来看我，不知在忙什么？”
“嫂子，你还不知道？”
“你哥怎么啦？”
小姑沉默着，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那张报纸。这下子，玉枣更着急了，问：“你哥是不是去找女人啦？”
“不是啦。”
“是和朋友喝酒闹事？”
“也不是。”
“那是什么？你快说嘛！”玉枣气呼呼地说。
“我说了，妈会骂我多嘴，一句话也守不住。所以不敢说，但又忍不住。你是我嫂子，我瞒过一天、两天，能瞒过一个月、一年吗？”
“好，你快说吧。”
门外走廊有人路过，小姑听得脚步声远去，才慢慢地说：“你不在家这几天，哥哥天天晚上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在一起，喝了酒就去赌博，赌到三更半夜，也不回家。我听妈妈说，输了五六万。”
“妈妈这话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听人说的，后来责问了哥哥，哥哥也承认了，一共输了六万多元。妈妈是硬性子的人，气得抓住哥哥的头发撞墙，一边撞一边骂，‘你是被神鬼蒙住了，你该清醒了！你的钱从哪里来，你怎么有钱去赌博？你怎么不去死？’然后妈妈就大哭一场，这两天没来，气得躺在床上，不出门。”
玉枣听了，如五雷轰顶，几乎眩晕过去，闭着双眼，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怪不得这两天家婆没来医院，让小姑请假来护理。
“这怎么办，怎么会这样？以前，你哥哥在大门岛的时候，很多人需要贷款、借款之类的事，都找他帮忙。他这个人也热心，有求必应，所以那些得到他好处的人，争相请他吃饭、喝酒。头几次还推迟几句，后来就来者不拒。他常常是白天上班，晚上喝酒，还打牌，我时常劝他也不听。可是，现在怎么一下子就变坏了，变成赌鬼了？”
“嫂子有所不知，社会上有一群恶人，专门设赌局，拉一些新手下水。”
“公安局不抓吗？”
“听说是约好几个人，跑到村里去，今天在这里赌，明天又跑到其他地方去。人员不固定，地点常换，公安局也没辙！”
“唉——”玉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你自己不想赌，不爱赌，人家会绑架你不成？怨不得别人，要怨自己，不乖，不争气啊！”
玉枣的家婆从外面进来，皱起眉，愁着脸。玉枣说：“妈，你来啦！”
家婆坐在靠墙护理人员的小床上，说：“我刚才在门外，听见你们两人讲话了。玉枣，我们回家吧。”她一时悲从心来，禁不住边流着泪，边摇着头说：“他的工作恐怕没了，这个铁饭碗丢了。”
“妈，我们回家去，再想想办法。”玉枣说。
三个人把一些行李收拾了，到服务台和当护士的大姑女儿春香讲了，交了钱，结了账。小姑扶着嫂子玉枣，家婆抱着小孙子，出院了。
玉枣在屏西村有一幢房子，上下楼层，两间门面。一间自己住，一间家公家婆住。
这是一个自然村，挨家挨户都是沿着山体走势而建，坐西南向东北。夏天热，冬天西北风呼呼叫，谁家的大门都是关着的。这里的民宅，都是两层楼的石头房子。洞头盛产岩石，树木少，建房大部分用这种材料。像这种建在半山腰的房子，只能用岩石砌成，否则台风一来，把房子都掀了。海岛每年夏秋季，台风肆虐。
玉枣从医院回家后，左邻右舍知道她生个儿子，纷纷上门送礼道贺。农村百姓，对生儿子特别注重，将来可传宗接代，可老有所养。大家送的礼品，不外乎是红糖、红枣、桂圆、核桃之类的补品。一个早上下来，玉枣和家婆已接待了三四个亲朋好友。
她躺在二楼的床上，有时也下楼来招呼客人。临近中午，玉枣想留客人在家一起吃饭，大家看她家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不便打扰，都回去了。
她的家公从工厂下班，在菜市场买了几条鲜鱼，打了一块肉。忙了一个早上的家婆，一会儿煮姜茶给媳妇喝，一会儿煮面线饭①招待客人，忙个晕头转向，筋疲力尽。对他们说：“中午饭，我们就不用煮饭炒菜，干脆煮个米粉，简单一点。”
一锅米粉煮好了。摇篮里的小儿睡醒了，肚子饿了，啼哭了起来。玉枣抱起小儿喂了奶，奶水不够，宝宝吃不饱，不高兴，又哇哇叫起来。家婆从橱柜里拿出一瓶米粉②，取过热水瓶，没开水。他叫家公把前锅煮好的米粉，移到后锅；用后锅挪到前锅的位置，烧开水。
农村的灶台，设有前后两锅。平时都用前锅，后锅仅当备用。家公双手钳住锅沿的两边，使劲往上一提，刚移到灶台外边，突然“砰”的一声，铁锅底破了。瞬间，米粉条、鱼肉、青菜、汤水洒满一地。
玉枣在隔壁正哄着小儿，听见这边一声闷响，吓了一大跳。过来一看，见此情景，赶紧把小儿放回摇篮里，拿起扫帚和畚斗，与家婆、家公一起清扫了起来。
家婆抱怨道：“你怎么搞的，毛手毛脚的，把锅都给弄坏了！”
家公说：“平时不都是这么拿来拿去，谁知道今天就破了。”
家婆说：“多不吉利。”
家公说：“锅用久了，也老了，迟早会破的。”
家婆说：“你这老头子，锅给你弄坏了，你还有理？”
家公说：“我也不是有意的，你这个人，怎么蛮不讲理？”
老两口互不想让，争吵了起来。
玉枣说：“妈，别争了，下午让爸爸去买回一个新锅，就好了。”
两人见媳妇这么说了，都不再言语了。玉枣把这些撒在地上的东西，倒到门口的角落里。一下子引来了一群鸡和一只狗，加入了这场饕餮大餐。
许仁从门口前面的一条小路过来，他下班了。
他二十七八岁，个子中等，身子瘦弱。玉枣看见他，不理不睬。他自觉没趣，到了屋里，看见父母都在打扫地上的污物，他也不问什么，默默地把几块锅片捡起来，丢到门外的垃圾堆。跑了两三趟，终于把地上的东西清扫干净。他又到水缸里打盆水，用抹布把地面擦干净。
他坐下来，喘口气，不经意往腰间一摸，不由让他大惊失色：“钥匙哪？钥匙丢了！”
玉枣听见他自言自语，问道：“你什么钥匙丢了？”
“国库的钥匙。奇怪，我刚才在半路上，摸了也在，怎么就丢了。”
“你是不是忘了拿，放在单位里，忘了带回家。”
“我先找找看。”他从刚才在家里走过的地方，桌子底下、灶台边、门口垃圾堆，通通找了一遍，都不见钥匙的痕迹；家里人也帮着四处寻找，同样不见钥匙的踪影。
家婆见状，骂道：“你呀，真是无神魂，一把钥匙都保管不好，给弄丢了！你头脑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许仁只管埋头寻找，对母亲的谩骂充耳不闻。玉枣看他一副狼狈相，哭丧的脸，不免有些同情：“你回单位去找一下，也许在单位里。”
“这种钥匙，共两把。行长一把，我一把。钥匙弄丢了，麻烦可大了，要检讨处分的！”许仁低着头，沿着回来的小路寻找着，走远了。
小姑正好下班，带着儿子过来。她儿子四岁，长得活泼可爱。小姑见家里人慌里慌张，一问才知道哥哥丢了国库的钥匙。她从屋里的角落里拿把扫帚，牵着儿子的手，从哥哥回来的路上，一路寻找着。她一边走，一边用扫帚拖过小路边的杂草。
“妈妈，钥匙在这里！”儿子说。
小姑蹲下身子，双手扒开小草，果然有一串钥匙丢在那里。她跑到家门口，说：“嫂子，哥哥的钥匙找到了！”
玉枣等人都围拢过来，若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找到就好！幸亏是外甥找到钥匙，要不——”
小姑说：“好了，没事了”
①面线饭，闽南语，类似长寿面，加上鱼、鲜肉和油炸姜末、芝麻。
②米粉：以大米磨成粉，替代奶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