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公司孙总交代元竹写一份明年的工作计划给市政府——“关于开拓国际旅游市场的调查报告。”现在俄罗斯市场比较成熟,明年准备往东欧及东南亚开展新业务。他广泛收集和查阅有关资料,伏案疾书,总算完成初稿,长吁了一口气。瞄下手表,近6点,快下班时间了,他给卡娜娃发信息:“你在哪里?”
少许,卡娜娃回信:“我在三亚湾。”
“一个人吗?”
“对,安娜和卡丽妮前天已经回国了。”
“晚饭一起用餐吗?”
“不了,我正忙着,自个儿安排。”
“好的。”
夕阳下的三亚湾,游人如织。在几棵椰树下,卡娜娃铺开画架,取出画笔,一笔一画,境由心生,化作条条线条和块块色彩。她正集中精力创作,却闻到了一阵莫名的恶臭。四处张望,想分辨这味道来自何处,又看不见摸不着。脚下是沙滩和一丛丛爬藤、仙人掌、杂草等。
潮水涌上来,彩霞倒映在沙滩上,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屏幕,海天一色;游客漫步其中,如梦似幻,仿佛天上人间,融为一体。她正专注和感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听得身后草丛中一阵咕咕响,一团又黑又臭的污水直冲而出,熏得卡娜娃双眼直冒泪水,呼吸几乎窒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污水已打湿了她的鞋子,工具箱包和画架。这就像拿着一个又甜又香的芒果,咬一口,却发现果肉里尽是虫子,哪有多恶心!她一时慌乱,把画架也摔倒了,油画布上粘了一片片沙子。她气得直跺脚,哇哇叫了几声,只好悻悻地收起画具,走了。
才迈出几步,脑门闪过一丝灵光,这不是我正要所表达的环保内容吗?蓝天下的大海何其壮观,沙滩何其广阔,泛着金色的阳光又多么美好,人们又是多么的快乐!而这道污水,是那么不协调,它暗示着一种阴暗和丑恶。
她立即把画板铺在沙地上,以刚才油布粘上沙子的右下角为一个点,拿起画笔,粗犷地用灰色颜料涂过一片沙滩,再用重墨勾勒出一道道蚯蚓状的黑水迹。瞧那粘上的沙粒子,富有立体感地依附在油布上,恰到好处地渲染着沙面凹凸不平的形状,宛如神来之笔,化腐蚀为神奇!观其左上角,满满的暖色调,大海在夕阳下红成一片,椰树迎风招展,充满了生命力,沙滩一片金黄……
元竹刚与卡娜娃发完信息,玉梨从门外进来。她穿着套裙,肩挎着一个时尚皮包。他连忙起身迎接,才交谈几句,又进来两三位俄罗斯客人,咨询了几句旅游方面的事,也走了。
“六姐,今天有空,来逛街了?”
“没呢。下午到市政务中心办点事,正好路过这里,看大家都下班了,你还在,就进来了。”玉梨环视四周,说,“你办公室很宽敞,装修也简洁!”
元竹的工作单位在珠江酒店一楼大堂内侧。租用一百多平方,十几个人共享一个大厅。中间用十几张办公桌自然隔成几个小空间,配着电脑。墙上挂着几幅书法作品:礼貌、好学、惜时、诚信、勤奋。
“搬来两年了,是比原来工作的地方宽敞多了。人员倒是换了一波了,‘铁打的营寨,流水的兵。’”元竹见时间已晚,说,“六姐,我们一起吃个饭吧!那天在你农庄,今天让我做东,难得请你这个大忙人一次!”
两人走出公司的大门,进入酒店大堂的走廊。大堂门口是海滩,天色已晚,但太阳还没有下山,游客像蚂蚁一样散落在沙滩上。两人才走出十几米远,忽然听得有人呼喊救命。
有个人在海水中挣扎,扑腾了几下,沉下去了。事也凑巧,附近正好有几名俄罗斯客人在游泳。目睹情况危急,就出手相救,岸上的救生员也及时赶到。等大家手脚忙乱地把溺水者救上岸,他已经停止呼吸了。俄罗斯客人,在沙滩上给他做了一番心肺复苏的抢救,他终于苏醒了过来。
大东海沿线酒店,每隔一段沙滩,都配备一名安全救生员。沙滩上,醒目地竖起警示牌:“风大浪急,严禁下水游泳”。海面上,也有泡沫浮球和保护缆绳,以防万一。但水火无情,偶尔也有出差错的时候。中国游客想和俄罗斯客人交流,因语言不通,在那里比手划脚,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元竹走过去,给他们当翻译。经了解,溺水者是一名新疆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刚才对他进行人工抢救的是一位五十多岁、警察出生的俄罗斯客人尤拉。不久,几位旅游警察也赶过来了,元竹和警察先生又交流了几句,便走了。沙滩恢复了平时的宁静,游客们还是那么尽情地在海里或沙滩上游玩,似乎刚才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元竹和玉梨在附近找了一家琼菜馆坐了下来。元竹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青岛啤酒——指名道姓要青岛市登州路56号出厂的。
“没有死人就好!”元竹说,“出门在外,不知水性,而要闯海戏水,可危险。我记得以前在洞头宫口海边游泳,累了躺在码头晒太阳;游不动了,爬上附近的小舢板休息。懂一点游泳也有好处,但不能逞强,水火无情。”
玉梨点点头,把挎包放在身边的椅子上。“我们把玉茶也叫过来吧。”玉梨打了电话,一会儿,妹妹玉茶赶到了。
她穿着一条黑裙子,脖子上围着一条印花丝巾。留着短发,额前还染了几绺黄褐色,嘴唇涂着口红。“七姐,你今天这身打扮,犹如东南亚风情油画中的热带美少女。”元竹说。
玉茶听了,“嘻嘻嘻”笑了起来,说:“人都老了,还美少女。”她说,“今天真难得,咱姐弟仨在一起吃饭!就差一个元铁了。”
“他在那边开餐馆,生意也不错。”元竹说。
服务员端上来一道白切文昌鸡和一小碗蘸料。元竹给两个姐姐各夹了一块。
元竹说:“听说这鸡带血丝,像牛肉七分熟,才鲜甜美味。和六姐的莲雾鸡可以一比,不分仲伯。”玉梨说:“我看这白切和炖焖,各有妙法”
“六姐,前几天,我看了《三亚日报》对你的一篇报道。你当选为市人大代表,恭喜你啊!”元竹为
姐姐的成功而感到无比欣喜。
“这也没什么了!都是记者写的,我可没那么好。叫我干活行,叫我写什么社情民意,调查报告,我就露馅了。读书时,我最怕写作文。”玉梨说。
“六姐谦虚了。”玉茶说,“祝贺一下!”三个酒杯碰在了一起。
玉梨说:“元竹,我今天找你有点事。”
“我洗耳恭听!”元竹说。
“自我离开海口到海棠湾后,我便从刘伟父亲——就是家公手中接过50亩莲雾来经营。我四处筹措资金,又从银行贷款100万,扩大种植规模,达100亩。我听说台湾屏东是著名的莲雾产地,又特意去了一趟台湾,拜师求艺。前年,我公司采取“公司+农户”的生产模式种植莲雾400余亩,年产量620吨,产值900多万元,已有农户62户。现在“神州”牌牛奶莲雾这个品牌,几次参加省里和全国的农贸会,大受欢迎,销路十分紧俏,已成为名副其实的‘黄金果’了。上次你也看到了,我们的牛奶莲雾长势良好。一个莲雾重达三四两,每株单产80斤,多则达上百斤。就目前市场莲雾的价格,每斤约5元,一级品也就15元之内。我们的产品,以个论价,每个15元,甚至30元不等,而且专供高端客户。不过,去年的第三号台风,我的莲雾果树损失了500多株。乐东黄老板辛苦培育三年的1万多株莲雾果树,被台风打得颗粒无收。珠海市万花园艺种植的60亩莲雾损失5000公斤。每门生意,都有风险,但机会大于风险,才有人经营。”玉梨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这些自然灾害姑且不论,我现在缺少的是管理人才。”
“那就高薪聘请呗。”玉茶说。
“你讲得没错,这点我也明白。那么,我现在郑重地提出聘请你,你同意吗?”
一闻此言,玉茶觉得大出意外:“这个——”
“人常说‘喝酒心头定’,我现在很清醒,也带来了合同,”正说着,手机响了,玉梨和对方谈了几句,挂了,回头问:“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玉茶说:“说到‘我也带来了合同。’”
“哦,对,我接着说,我也带来了合同,只要你在上面签字。”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份早已打印好的聘用合同,把桌上的一两盆菜挪开,用餐巾纸擦下桌面的水渍,把合同纸铺上。玉茶见她这般郑如其事,才要张口,玉梨的手机又响,她向玉茶歪下头,苦笑着,“不好意思。”又听了一回电话,才结束。
“六姐,你好忙。”元竹说。
“没办法,大小事都要自己一个人操心!”玉梨微微皱起眉头,叹口气,“我有点累,这种累,不是腰酸背痛的累,而是心里的累,累得筋疲力尽。好比背着一件沉重的行李,行走在山路上,腿脚迈不开。”
玉茶望着六姐,眼睛有点困倦,脸色憔悴。就如同她讲得那样,刚从野外旅行回来,一身疲惫。她说:
“女强人不好当啊!六姐,合同不用签了,我们又不是外人。上个月,我的机电商行铺面拆迁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店面,暂时把货物搬到仓库。我看这个店,也不想开了。太累,又没什么钱赚,尽给房东打工。”玉茶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我明天和林冰就到你这里,反正在家也闲着,给你打工!”
“说打工不好听,我们一起干事业!想当年,你在洞头,帮那个亲戚女厂长跑了不少业务,你又懂财务,是最佳人选,我就是缺少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才。本来想动员元竹支持我,有你们两个加盟,也好!”玉梨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说,“对了,我忙起来,几乎把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告诉你们。”
“什么重要事?”元竹和玉茶同时用有些诧异的眼神望着她。
“大哥元杉的儿子振礼,从美国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博士毕业,半个月前归国,准备到上海做外贸的一家上市公司工作。我前几天和大哥通电话,他告诉我的。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嫂静雯。振礼原来在温州一家国有企业工作,后来自费去美国深造。我想聘用他,今后我们要大干一场,没有人才,是寸步难行。还有,五姐玉梅的大女儿海珍,现在深圳某设计院工作,我也想叫她过来。可能的话,今年底我们还要从应届大学毕业生中招收十几名,来充实员工队伍。俗话说‘一台戏大家唱,一只船大家撑!’”
“太好了,六姐!有时我想,你做这个莲雾果园,其实就是在圆少年时的一个梦。还记得当年你说过的那句话‘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吗?二姐夫焕桐问你‘那么多的梨树,你要种哪里?’你说‘我找一座大山岭!’。今天,你终于可以梦想成真了!”
“玉茶,你说对了!当初的一句戏言,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想想我们家后院的小果园,就像一颗种子,深植于我的心灵深处,不期被唤醒了。”玉梨说,“玉茶,现在我们洞头人在三亚还有多少人?”
“与元铁那一批下来的,有赚钱的就赚到了,没赚到钱的都回去了。据我认识的,三亚现在仅有十几个人,包括我们三个人。这些人,都是当年坚持留下来了。最困难的那几年扛过去了,后来形势就慢慢变好起来了。林冰前几年利用物价便宜,把那块地盖个五层楼,比现在省了几百万。”
“看来七姐有眼力,当时选择留下来是对的!”元竹说。
“你也不懒,2001年下海南,也有远见。”玉茶说,“是海南最低潮的时候。”
“彼此彼此。”元梨说,“你们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其实,混得最好还不是六姐。”玉茶说。
“我这个农民有什么,不值一提,可惜元铁不在,如果在,就更好了!” 玉梨无不惋惜地说,“那年,元铁为什么出国?玉茶,你和他在一个店里,应该知道。”
“这事,我有时也说不明白。大概是那个琼岛农场的冯总,把单位的财产折价卖给元铁,而他想从中捞一笔好处。不料,元铁就这么出国,不回来了。可惜的是,如果当年这些铺面留着,现在是翻了几十倍。俗话说‘人会算,不如天一划。’后来,不知是因为此事或什么事,冯总被降职处理。现在退休了,在琼岛农场小学当保安。”玉茶说。
“我也是今天才听说这个内幕。他当时给我打电话,没说什么,就说出国旅游。洞头不是流传着一句话吗?‘洞头人,有本事的,去温州;再有本事的,去上海;真有本事的,出国。’看来,小弟是真有本事了!”
玉梨说:“我看也不尽然,但希望如此吧。我觉得他在这件事上,办得不地道。”
元竹说:“环境,往往会改变人的一切行为!”
喝完几瓶酒,桌上的几碟菜也所剩无几,还有半尾清蒸鱼、几块鸡肉和几个包子。
玉梨笑道:“光盆行动,全部吃完。”
玉茶摸摸肚子,为难地说:“实在饱了,吃不动了。”
元竹说:“你忘了妈妈说的那句话,想讨一个好老公,想娶一个好老婆,要把饭吃干净!”
“哎呀,这是哪年哪门的事?”玉茶见玉梨和元竹瞪着自己,只好说,“好好,一起把它消灭掉。”她用筷子把桌上的剩菜分成三份,自顾自吃了,还说,“大不了,吃胖了,再尽力减肥。”
元竹笑了:“傻瓜,吃不完,打包也可以吗?”
玉茶仿佛吃了亏,指着元竹说:“你欺负我老实人!”
“那我也吃自己那份,你也欺负我?”玉梨说了,几个人都笑了。元竹向服务员招手打包,玉梨叫来代驾,让玉茶和元竹一起坐上自己的沃尔沃越野车走了。
过了十几天,振礼和海珍相继从温州和深圳飞往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