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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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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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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野百合》连载

第一十二章 第十二章之二

50、幻灭

转过年去的春天,祯虎两口子离婚的事情越闹越凶,甚至已经对簿公堂了。

听到这个消息,祯秀慌忙向领导请几天假便起身返回了廘州。这时候,祯虎就像多年之前那样孤坐在租赁的小屋里把手伸在火炉上翻来覆去地烤着火。盈芳已经收拾好了随身携带之物,等待着法院下达离婚判决后准备随时离去。

祯秀走进弟弟租赁的小屋时,看见屋里狼藉满地,脏乱得简直没有个可以干净落脚的地方,就连灶台和案板上也都是乱七八糟的,没有洗过的碗筷随处可见……祯秀不由发起火来,说,“咋就把日子过成这怂样了?祯虎,你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呀,咋还没长脑子咧?”

祯虎也不接话,依旧坐在火炉旁吃着纸烟,烤着炉火。劣质纸烟的烟雾在租赁的小屋里缭绕着,熏得人想流眼泪。盈芳默然坐在床上,泪水“啪嗒啪嗒”地落着……

“满屋子烟味儿都能把人呛死,你还吃烟咧?”

祯秀一边骂着弟弟,一边打开了窗户透进新鲜空气和鲜艳的光亮,这才寻来笤埽清扫地面,收拾随意丢在锅灶和案板上的碗筷……一切拾掇停当之后,祯秀才安稳地坐下身来劝盈芳,说,“不要哭了,哭要是能解决问题的话,咱都哭去。”

盈芳抽抽搭搭停止了哭泣,说,“姐,你就是回来劝说也不顶事情,这一回,我是铁石心肠要跟他离婚哩。”

“常言说,‘话要留三分才说’呢,咋能张口闭口就说那些无情的话么?”祯秀递一条湿毛巾给盈芳说,“你俩自由恋爱,又在一搭里生活二十多年了,俩娃都长大了,离婚能那么简单,一句话说离就能离哩?”

“正是因为娃们都长大了,我也没有牵绊,才决心跟他离婚的。”盈芳擦抹着眼泪说,“姐,不管咋说,我这辈子也对得起你兄弟了吧?好日子瞎日子,只要平平稳稳地过也行啊,可是结婚这么多年,你说我啥时候过的是天平日子呀?在皮家沟村里,他不是跟村干部对着干,就是去打牌耍赌博,屋里屋外的活儿我一个人就是累死,他也懒得搭一把手啊。村里呆不住了,你让我们来县城讨生活,可在县城他没消停几天就又胡日鬼咧,上访闹事弄得像只过街老鼠那样人人嫌弃。好在后来你进城里了,他才踏踏实实在工地上挣了点钱。但是,你这一走他就又瞎折腾上了,想‘一口吃个大胖子’,说啥都不听劝说,犟得像一头牛似的,结果你看他弄下的是啥事啊?不仅把以往辛苦赚的几十万元全都搭了进去,还外欠了银行几十万的贷款和民工的工资。年前年后的这些日子,姐,你知道我们是咋过的吗?银行撵上门来追缴贷款,十几个民工整天逼上门来讨要工钱,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胆心神惶惶,你说这样的日子还能往下过吗?”说到这里,盈芳捂起脸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说,“我算是看透了,这个没脑子的男人呀,他这辈子只能活在你的照看下,一旦离开姐姐的关照,他就过活不好了……”

这时候,祯虎把烟头丢在火炉里站起身来,他一脸苦楚地望着盈芳说,“你看嘛,咱姐都为这事情专程从河南跑回来了。这么多年,那么苦累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咱现在虽说暂时遇到了麻缠,可是等熬这段时间,麻荌超把拖欠的工程款给我了,啥事情不都解决了吗?”

“你还在做你的黄粱美梦呢?也不是我满盈芳小看你,你这辈子就是个挨刀子的命,永远都别想把日子过到人前头去。”盈芳抹着眼泪说,“杨祯虎,算我求你好吧?如果说我上辈子欠下你的人情债,这辈子我也给你生养了一双儿女,也算是对得起你杨祯虎了。你就发发善心放我一马,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谁也不要打扰谁了,行吗?”

听了这话,祯虎便低垂着头走出了租赁的小屋。此时,县城街道人来车往川流不息,一派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的景象。祯虎站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内心却有种孤寂无助的感觉。他默然走过县城的繁华街区,从沙梁桥头下到北洛河畔。初春时节河畔柳絮漫天飞舞,柳枝已经发出新芽了。黄土高原春天的阳光格外耀眼,强烈的紫外线被河水反射过来,灼伤了祯虎的眼睛,他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便颓然跪倒在了河岸上……

——去年初秋,在县直事业单位的办公楼项目即将竣工的时候,麻荌超突然召见了他。那天,他走进麻荌超办公室的时候,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与麻荌超讨论“走电线”的问题。麻荌超把祯虎介绍给那个男人说,“兰科长,这就是杨祯虎,‘走电线’这活儿交给他就没麻搭了。”

听到这话,祯虎慌忙跑上前去与兰科长握手。兰科长笑说,“杨老板,麻总很看重你啊,说啥都要把‘走电线’的工程交给你干嘛。”

麻荌超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敲着扶手说,“我简单算了一笔账,你杨祯虎做完这一单,就发大财了。”

那天晚上,祯虎请麻荌超和兰科长吃饭,又在兰科长的见证下与麻荌超签订了几栋大楼的“走电线”转包合同。按照合同约定:麻荌超先向他预支三十万元的工程款,其余资金需要他自己垫付,等工程结束后一次性结算剩余的工程款。但是,现在工程早已完工了,麻荌超却一直拖着工程款项不给结算。今年过年之前,几个民工堵着家门问他讨要工钱。为了安慰民工的情绪,他找姐姐借了点钱,又从妻哥满盈虎那儿凑钱给民工多少发了点工钱。当时,他信誓旦旦地向民工们保证说,“拖欠的剩余工钱,过年后保证一分不少。”

但是开过年后,他又去找麻荌超讨要工程款项时,麻荌超却是一脸苦楚地对他说,“你慌了还能寻见我咧,可是我却找不见个地方说理呀。兰科长说上面发了‘红头文件’,要求机关事业单位停止建设楼堂馆所,财政局暂时扣押了所有工程款项。不瞒你说,为承揽这个工程,我比你投入的资金更多,不都被拖欠着要不来钱吗?”

就这样,工程款项被麻荌超一拖再拖,就拖欠下来了,但祯虎却被银行催还贷款逼得死去活来,还有那十几个民工,隔三差五就来围追堵截讨要工钱,逼得他四处躲债不敢在家呆着。

“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哀莫大于心死’,但我确实很不甘心啊。杨祯虎啊杨祯虎,难道你这一辈子真的就一无是处,注定了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以失败而告终吗?”

此时,祯虎悲伤得跪在河畔的垂柳下仰天长啸,姐姐祯秀在弟弟仰天长啸的时候默然走来——弟弟祯虎起身离开租赁的小屋之后,她安慰了盈芳几句就撵到了北洛河畔。当弟弟跪在河岸的柳树下仰天悲鸣的时候,她担心弟弟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便慌忙跑过来扯住弟弟说,“弟弟,不要怕,姐回来了,只要有姐姐在呢,咱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坎。”

祯秀劝说着把弟弟扯起身来,便拉着弟弟的手去找麻荌超了。这时,麻荌超正在会议室里谈一笔生意。当秘书晓航扭着翘臀走进来告诉他“杨祯虎他姐来寻你”的时候,麻荌超愣怔了一下,然后说,“你先带她去我办公室等着。”秘书晓航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说,“给她端茶递水,要热情接待。”

晓航答应一声,便一如常态扭着翘臀走出了会议室。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麻荌超才回到办公室里。他推门进屋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那般捧起祯秀的手热情地说,“祯秀姐来了?真不好意思,我整天瞎忙还不挣钱,这不欠下一沟子烂债,连祯秀姐都惊动了。姐,你该不是来找兄弟兴师问罪的吧?”

“荌超兄弟,这些年你的事业做得越来越大,话也说得越来越啴咧嘛,”祯秀笑着把手抽回来说,“你是个大老板,姐巴结你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向你兴师问罪咧?”

“那就好,那就好,”麻荌超说着给祯秀让座,又安排秘书晓航去预定饭店,说,“祯秀姐现在在河南绿城,那可是大城市咧,兄弟咋样穷也得请姐吃顿便饭。”

“饭就不吃了,”祯秀笑说,“你就是把姐吹上天了,姐也还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姐就是个农民,不像你,已经是腰缠万贯的个大老板了。农民说话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话多话少你都不要见怪。说实话,祯虎这些年在你的扶持下也赚了点钱,可现在你拖欠着他的工程款,已经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咱不说旁的,就看在一个村子长大的情分上,你也不能看着他跳楼去呀,这话在理不?”

“祯秀姐,你是不知道情况,”麻荌超一脸苦笑说,“我这是看着摊子怪大的,其实就是个空架子嘛。姐,要是不信你也可以去打问一下嘛。这几年做建筑工程的,哪个不是先垫资呢?可现在又遇到经济形势不太好,融资又极其困难,我也是捉襟见肘嘛。就说祯虎从我手里承揽的那个工程吧,负责工程的兰科长说,上面叫停了机关事业单位新建楼堂馆所,财政上不给拨钱了,就这样把工程款给拖欠下了。说实话,这个工程都快把我拖垮了,可我还得硬撑着门面,要不死撑着,公司垮了,受损失的还不是大家吗?”

“荌超兄弟,姐相信你说的是大实话,”祯秀笑着说,“可是常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指头缝缝里多少漏一点儿也能帮助祯虎渡过难关咧。”

麻荌超沉思了一阵说,“那是这,既然祯秀姐都来了,我尽量想想办法挪腾着先给他十万块钱,让祯虎度过饥荒,等兰科长那边一旦把工程款打过来了,我保证先给祯虎兑现。祯秀姐,你看能成呢么?”

祯秀在心里盘算了许久,心想能要到十万是十万吧,看麻荌超今天这架势,想要一次性结算清楚,也绝不可能,就灵机一动笑着说,“兄弟还真给我面子咧。既然是这,姐就再求你一次,多少再给祯虎挪腾一点吧。”

后来,麻荌超答应再给祯虎十万,说,“姐,再多我真的挪腾不出来了。”

然而,二十万元对祯虎所欠的债务来说犹如杯水车薪。这时候,祯秀的假期已经到了,她必须返回河南绿城去上班。那天早晨,祯秀去县城火车站坐车的时候,盈芳没来送行。盈芳说,“姐,你也不要怪我薄情寡义,即便祯虎把钱要回来了,我还是要跟他离婚咧。”

祯秀没有说话便转身走了。

祯秀从陕北返回河南之后,日子一如往常。她每天天刚放亮就爬起身来走出租赁的小屋,在绿城的农业路与文化路交叉口扫大街。喧闹的绿城总是在早上七点多钟开始繁忙,行人脚步匆匆,机动汽车和电动自行车混合交织在一起,谁都不肯避让对方,彼此争先恐后地匆忙驶过,十字路口顿时就被车流与人潮喧哗得像一个集贸市场那样了。往往这时,祯秀举着扫把孤站在道路一旁,望着匆忙的行人默然地想她的儿子付盛明……

时光就像从指间划过那样,不知不觉就已是盛夏的时节了。这天清晨,当祯秀举着扫把站在十字路口想儿子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位驾驶红色跑车的小伙子长得极像她的儿子付盛明。祯秀慌忙丢掉扫把向汽车冲去,但是恰在这时,十字路口的绿灯闪亮,男孩的轿车已经启动加速了。

祯秀心里顿时慌张起来,她不顾一切地猛然向车头扑去,等男孩发现有人扑来慌忙踩住刹车的时候,祯秀已经被跑车撞倒躺在血泊之中了。“憨头傻宝”穿过车流撵过来时,那个男孩早已驾车仓皇逃逸了。“憨头傻宝”围着祯秀一阵狂叫,但在冷漠的城市街头、在车流穿梭之中,却没有人来及时伸出援救之手,直到后来有个好心的女孩站在远处拨打了报警电话,警察和120急救车才赶到现场。护士把祯秀往救护车上抬的时候,“憨头傻宝”赶紧跳进车厢,却被护士无情地踢下车来。当救护车拉着警笛呼啸而去的时候,“憨头傻宝”便站在十字路口默然守望着过往的车辆,及至又一辆红色的跑车疾驰而来的时候,“憨头傻宝”才纵身一跳扑向车头,但由于跑车的车速极快,“憨头傻宝”就被撞飞几十米外,摔在城市坚硬的街道上七窍流血了。

“憨头傻宝”躺在坚硬的街道上,四条小腿努力弹腾几下便咽气了。一条狗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城市过往的人们没有谁对狗的死亡侧目,“憨头傻宝”的尸体便在快车道上被飞驰的汽车碾压成粉末,很快就在空气里蒸发了。

祯秀遭遇车祸的时候,祯虎刚刚走进麻荌超的办公室。这时,会计兼秘书晓航正在亲昵地摩挲麻荌超的头发。晓航是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女孩,她被麻荌超带着参加客户宴请时以“秘书”相称,但公司里的人却都知道晓航是麻荌超的私密情人。

祯虎站在麻荌超办公室门口,看见晓航坐在麻荌超的大腿上,便尴尬得不知该进该退,但又觉得既然闯进来了,却也不好转身走人,只好硬着头皮腆着脸笑说,“麻总,我那点工程款,你还是先给我结算了吧。”

麻荌超顿时满脸不高兴地说,“杨祯虎,你看我是那种赖账的人吗?我都给你说多少遍了,你再耐心等等嘛,兰科长只要把钱打过来,我立马就给你结算。可是你就是不相信我嘛,一天几趟撵来要账,这是要把我的门槛踢破的节奏啊。”

“好我的麻总咧嘛,为了这个工程,我贷款垫付了八十多万的原材料钱,加上民工工资差不多一百多万了。你也是知道我家情况的呀,现在欠了一河滩的债务,我家门口见天蹲的都是要账的人。”祯虎苦笑着说,“我现在弄得有家不敢回,婆姨一直吵吵着要跟我离婚呢。”

“婆姨要离婚,那是你不会哄婆姨高兴嘛。”

麻荌超说这话时对秘书晓航粲然一笑,然后又扭头对祯虎说,“咱这不是都遇到坎了嘛。我把腿把子都跑细了,嘴皮子也都磨破了,可是兰科长说,上面叫停了机关事业单位新修楼堂馆所,这个工程的工程款项暂时被上面扣押下来了。我一个平头百姓又能拿人家公家单位咋样?你再耐心等等吧,等政策稍微宽松些了,这笔工程款只要到手,我第一个给你结算,这样总行了吧。”

正在这时,祯虎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慌忙掏出手机接听,电话里便传来了姐姐在绿城遭遇车祸的噩耗!

51、回家

祯虎匆忙赶到绿城的时候,姐姐祯秀已是奄奄一息了。

这时候,姐姐的生命特征很不稳定,一忽儿清醒,一忽儿昏迷。两个外甥女守候在重症监护室外的楼道走廊里,早已悲痛欲绝了。盛嫣见到舅舅从陕北匆忙赶来,忍禁不住内心的伤悲又“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盛虹慌忙扯着妹妹的胳膊含泪劝说,“可不敢大声哭呢,让医生听见又要撵咱们下楼去了。”

但是,盛嫣的哭声还是被重症监护室里的护士听到了。年轻的护士踩着盛嫣悲戚的哭声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说,“病人需要安静休息,你们别在楼道里哭。”祯虎赶紧凑上前去对护士说,“我刚从陕北赶来,能让我进去看看我姐吗?”年轻护士说,“这得问医生。”祯虎走进医生办公室后,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框说,“病人颅内出血,伤情过重,情况不容乐观,家属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是盛夏的晌午时分,中原大地就像是被火点燃了那样,楼外遍地都是热浪,随处都是炙热的感觉,但医院病房楼内的中央空调,却从楼道顶棚的出风口吹着凉风,整栋病房楼内都格外凉爽。然而此时,祯虎一直流淌着汗水,他跟在医生身后往重症监护室走去的时候,撩起衣衫刚擦了把脸上的汗水,额头又冒出了一层冰冷的汗珠子,他又慌忙撩起衣襟擦汗……当他擦到第三把汗水的时候,已经跟着医生走进重症监护室了。这时,姐姐的嘴巴和鼻子都被氧气罩罩着,头部也被白色纱布缠裹着。姐姐双目紧闭,放在她身旁的心电监护仪器恍如麻子山的布谷鸟那般孤单地鸣叫着。见此情景,祯虎疾步上前颓然跪在姐姐的病榻旁,他双手捧起姐姐扎着吊针的右手,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悲伤了。

“姐姐,我是祯虎,我来了,姐姐,你快醒醒啊!……”

祯秀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弟弟跪在床前,就艰难地把手伸在弟弟的头顶上,犹如往常那样用手指摩挲着弟弟的头发。盛夏这个溽热难耐的上午,当姐姐指肚的温暖从头顶传遍祯虎周身的时候,祯虎猛然回想起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姐姐在罗二川村前的川口河畔,趴伏在母亲怀里啜泣着说,“只要能保证弟弟入学念书,只要咱一家人能过上安稳的生活,我就嫁给傻子了……”姐姐说完这话,就从母亲的怀里站直了身子,姐姐清瘦的身材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那样耸立在川口河畔……多年以后,当这个早已从记忆中消失的夜晚又突兀地浮现在祯虎眼前的时候,姐姐的形象突然高大得犹如麻子山脉那样。但他晓得,其实姐姐是个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犹如草芥那样嫩绿过,犹如山丹花儿那样绽放过,犹如黄土泥巴那样沉淀过,犹如葫芦河水那样流淌过……姐姐一辈子活得格外真实。她为了实现“家人落户、弟弟上学”这个心愿吞咽着苦水,但却坚定坚韧地顽强活着……祯虎忍不住大哭起来,说,“姐姐,你要撑住,等你好了,咱哪儿都不去了,咱回皮家沟……”

这时候,姐姐挣扎着请医生帮她取掉氧气罩露出嘴巴,这才轻声对祯虎说,“弟弟,不要哭……”姐姐依然像往常那样用手指婆娑着弟弟的头发说,“祯虎,你要好好活着……要延续……血脉香火,要找到家谱……还有……我儿盛明,你要寻找到……姐才放心……”

姐姐说完这话仿佛耗尽了浑身的气力似的,轻轻闭上眼睛安然睡去了……

祯秀轻轻闭上双眼的时候,看见天空飘来了一朵云彩。这朵突然飘来的云彩,既像雨后的一块彩虹那样轻薄,又像麻子山坡的一块黄土那样厚重。天空是一片蔚蓝的颜色,但那朵云彩却飘在病房窗外探头探脑地勾引着她。这时候,祯秀从她的驱壳里逃了出来,就像当年趁着夜色跟随父亲逃离四川杨家坝的土地那样,就像当年趁着夜色牵着傻子逃离皮家沟的土地那样,悄没声息躲躲藏藏,但她内心却无限眷恋故土,但她内心却填满无尽的忧伤,但她却又不得不逃离……她无奈地逃离了身体驱壳,逃离了医院病房,逃向一朵既像彩虹,又如黄土的云彩,再次踏上征程随风而去。

祯秀这才发现,她这一辈子,都忙碌在了路上……

姐姐殁了。

重症监护室里的所有仪器都停止了工作,病房里顿时便安静下来,沉浸在一片白色的洁净当中。此时此刻,重症监护室里没有悲伤的哭声,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喊叫,只有祯虎颓然跪在病榻前默然垂泪的身影,及至姐姐的尸体被护士用白色的床单覆盖着推出病房的时候,一直守候在门外的两个外甥女才放声大哭了起来。祯虎从病房敞开着的屋门望去,看见两个外甥女被医院的几个保安强行阻隔在一边,穿着粉白色长褂的护士推着姐姐的尸体快速走过楼道长廊,就被医院冰冷的电梯吞没了。祯虎这才起身走来,他牵着两个早已哭成泪人的外甥女来到楼下,为姐姐办理医院的善后手续。

办完医院的手续之后,祯虎把两个外甥女安置在医院附近的宾馆住下,就着手拟写了一份“寻人启事”。这天傍晚时分,绿城电视台的都市频道、民生频道和广播电台的都市广播、新闻广播、汽车广播都大慈大悲,同时免费滚动播发了一篇题为《来自天堂的呼唤》的“寻人启事”:

我的儿子,你听到了吗?这是妈妈来自天堂的声音,带着颤栗的内心,带着悲伤的心情,从浩渺天空的某个角落向世界发出讯号,寻觅你的踪影。

我知道,你在河南这块土地上。那年深秋,当你请麻梦德转告我说你已经在河南找到工作,一切安好,让我切勿挂念的时候,我的儿啊,你可曾想过妈妈内心的伤痛?

“切勿挂念、不必担忧”。这是多么平常的一句话啊,可是儿子,你哪里了解妈妈的心思呢?你哪里懂得妈妈的心情呢?一个母亲,当儿子离家出走又杳无音讯的时候,她绝对不会不挂念的,她绝对不会不担忧的。她拖着沉重的步履在村庄行走,带着沉重的心情在人世间活着。每一个夜晚,她总是被想儿的思绪搅扰得难以入眠。每一个白天,她总是幻想着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的微笑总是带着内心的酸楚,她的默然总是带着对儿子的思念。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懂得我内心的痛苦了。儿子活着却了无踪影,其实比死了还让人难堪。我知道,你幼小的心灵塞满了仇恨,“放荡女人”是你对妈妈的成见。你还年幼,被流言裹挟着心灵。你那颗纯净的心灵,还不能忍受生活的尴尬与难堪。你只晓得,人一辈子要忠诚于爱情,但爱的意义又是什么?你是否懂得其中的真实内涵?

我是个女人,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我没有阅读过书本上的爱情,也没有学过“爱情理论”。我这辈子,一直坚守的是遵从生活、遵从内心。我不敢确认我的良心一直是向善的。这是因为,我不敢确定从来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情。但是,当我站在天堂之上俯瞰芸芸众生的时候,我却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呀儿子,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我还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呀儿子,我始终是摸着胸口活了一辈子的女人。

是的,早些年里我曾经厌恶过你的父亲。但是,当我决定向他打开身体的那一刻,就专心致志地热爱着你的父亲了。他是一个傻子吗?我原来也一直这样认为。但是,当我情愿向他打开身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不是傻子,他反而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你的父亲却是个对生活十分怯懦的胆小鬼,他以傻子的方式示众与人,那是他对社会现实的怯懦,是他对周围人群失去了信任。那是他内心的精神危机,所以他才以“傻子”的外壳紧紧包裹着自己,从而达到“不去被别人盯着耻笑,不去被别人盯着发狠”之目的。

这是个奇怪的世界,绝顶聪明的人都变成了傻子,半傻不傻的“聪明人”却都显得很聪明,所以彼此掠夺争抢、彼此仇视发狠,但到头来拼抢的只不过是虚伪人生。我一辈子活得太真实了,真实得只是为了你们,为了他们而活着。而我自己呢?我时常问我自己活在哪里?所以,我从店头沟矿区返回皮家沟村里,把你父亲的骨灰安葬在麻子山头,这才决定遵从内心活一回自己。

但是我的儿啊,你突然扇来的一个巴掌,却又把我拽回了现实。这时我才发现,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上,人要做到“遵从内心”是多么不容易!——我有女儿,我有儿子,我的周边还有那么多目光挑剔的人们。他们有各自的想法,他们的想法都能羁绊我的生活,影响我的心情,制约我的行为。所以,我慌忙收回心来,像往时那样顾及着你们,顾及着他们,顾及到所有人的感情,却在这时又唯独顾及不到自己了。

但是,我最终还是失去了所有的人……

是的,当我站在天堂之上的时候,才发现你们距离我很遥远,在人生的长河里,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有情浓于水的生命交融了。那么,在我告别这个纷扰世界的时候,我渴望我的儿子能够与我的尸体告别,看一眼妈妈化为灰烬之前,那种坦然微笑的眼神!

我的儿子,你能听见吗?这是妈妈来自天堂的呼唤。

电话:1380010XXX00

妈妈:杨祯秀(舅舅杨祯虎代笔)

已至深夜,河南绿城的夏夜溽热难熬。在这溽热的深夜里,都市广播依然还在滚动重播《来自天堂的呼唤》这篇文章。祯虎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手捏着电话孤坐在宾馆的房间里,等待着外甥付盛明的音讯。但是手机始终沉默着,显示电量充足的绿灯就像一只鬼魅的蓝眼睛那样,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闪动着莹莹的蓝色光亮,简直有些恐怖吓人。天气太过燥热,宾馆房间的中央空调呼呼直叫,身体却依然还是有种冒汗的感觉。这狗日的天啊,咋就不下一场雨呢?祯虎心说,“如果能下一场雨就好了。”

姐姐殁了,需要一场大雨为她送行,但河南绿城却像一个大火炉似的,烧烤得活着的人们心急如焚。绿城的广播电台和电视台已经免费滚动播出三天“寻人启事”了,但却还是没有寻觅到外甥付盛明的踪影。医院早已多次电话催促了,要求家属抓紧把尸体送殡仪馆火化。祯虎心说,“人皆草木。人死以后,对医院来说就是‘一具尸体’。失去灵魂的人就变成了物质,但魂入天堂而物质却依然如旧。我得抓紧把姐姐留下的‘物质’送到殡仪馆里,让姐姐的‘物质’化为灰烬,然后用一个木匣子装着带回皮家沟入土为安,叶落归根。”

第二天中午,祯虎走进医院旁边的殡仪商店打算为姐姐挑选一个骨灰盒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骨灰盒货架上摆放着一个与“杨氏家谱”一模一样的精致木匣子。祯虎知道,父亲视若珍宝的“杨氏家谱”木匣子,在父亲被窑洞塌死的时候深埋在泥土之下再也没有面世了。多年之前,姐姐曾经告诉他说,“傻子把木匣子挖出来了。”他仔细察看姐姐供奉在堂屋的那个“家谱”木匣子时,却发现那是个“假家谱”。他顿时开怀大笑,心说傻子就是傻子,无论啥时候都是傻子……然而现在他才突然认识到,其实傻子才是真心实意爱着姐姐的……祯虎把那个极像“杨氏家谱”木匣子的骨灰盒购买下来,他捧着那个骨灰盒走出殡仪商店,站在绿城酷热的天里仰望着火球般的毒日头说,“姐,该送你回去了。”

这时候,姐姐告别这个苦难的世界已经五天了。按照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风俗,人殁了要在三天之内下葬,但他一直拖延着姐姐火化的时间,希望能等到外甥付盛明赶来与他妈妈的遗体告别。所以,在这五天的时间里,他的手机一刻钟也不敢关闭,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身体,但却没有等来付盛明的任何音讯。

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医院每天三五个电话催促着,家里还有一摊子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祯虎办完了送姐姐到殡仪馆的手续,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两个外甥女赶往殡仪馆为姐姐送行。简单的告别仪式之后,姐姐端庄秀美的躯体就推进火化炉化成了灰烬,被装在一个恰似“杨氏家谱”的骨灰盒里了。

祯虎把姐姐的骨灰带回皮家沟,为姐姐操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老支书麻梦德被祯虎请来主事儿。祯虎还请来唱戏班和唢呐班,他把下院三间多年没有住人的瓦房收拾干净,院子也平整出来为姐姐搭起灵棚,还高价为姐姐购买了一幅柏木棺材,但为姐姐发丧的时候,麻梦德却为难了起来,他找到祯虎说,“盛明娃没有回来,你姐的烧纸盆谁来顶咧?”

祯虎毫不犹豫地说,“我来顶吧。”

麻梦德听了这话慌得直摇头说,“这可不成规矩。咱们这儿的规矩是娘老子发丧,只有儿子才能顶烧纸盆。女儿都不能顶咧,你是当兄弟的,姐姐发丧你顶烧纸盆,那可就破了老规程,传扬出去也遭人耻笑咧。”

祯虎说,“规矩都是人定下的,梦德叔,你尽管主持发丧吧,人家笑话也不笑话你,我为我姐发丧顶烧纸盆,人家最多笑话我嘛!”

麻梦德劝不住祯虎,又想一想她们姐弟情深,就默许了。

太阳落山了。

皮家沟这一带山区昼夜温差较大,所以,盛夏的夜晚气温比较凉快。夜幕降临,祯秀的坟头早已安静了下来。按照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风俗习惯,祯秀的坟墓在傻子的右手边,与傻子并排埋在一起。太阳落山的时候,送葬的人们早已散去,坟头摔烂的烧纸盆里的香火也已燃尽熄灭,香火纸灰与坟丘新鲜的泥土被山风吹拂,荡起一阵阵灰色的尘埃。尘埃毫无声息地落入山野的森林草丛,落到山沟的悬崖地畔,但却没有染黑荒野的颜色。麻子山坡依旧是盛夏的草绿色……

夜深人静的时候,光棍汉毛桂仓才㧟着一筐盛开的山丹花儿爬上麻子山坡。他将筐子里的山丹花儿一株一株栽种在祯秀的坟头上,这才在祯秀的坟前默然坐下身来。今天清晨,当祯虎家院子锣鼓声响、唢呐哭咽的时候,光棍汉毛桂仓却带着干粮和水壶、㧟着筐子、提着铁铲离开了村庄。他爬上麻子山坡,在荒野丛林里找寻最为鲜艳的山丹花儿,用铁铲一株一株连根挖起,小心翼翼地放进筐子里。及至晌午时分,他找遍了麻子山坡的沟沟坎坎,又爬上对面阴坡走马梁的山峁寻找最为鲜艳的山丹丹。傍晚时分,红格艳艳的山丹花儿已经装满筐子了,老光棍这才坐在阴坡的地畔上吧嗒着旱烟锅子,望着对面麻子山坡上的那座新鲜的土坟丘心伤起来,但却又流不出眼泪。此时,他不知道他内心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悲伤,他不想嚎哭却想歌唱,但却又找到不到合适的歌词,拿不准信天游的腔调。所以,他只能呆呆地凝望着麻子山坡的那一座新鲜的坟丘发呆。他就这样孤坐着,直到夕阳落山夜幕低垂,整个麻子山脉都沉浸在寂寥的夜色中了,这才慢慢站起身来㧟着一筐盛开的山丹花儿爬上麻子山坡,孤单寂寞地来到祯秀的坟前……

夜风吹来,荡起了祯秀坟头山丹花儿的芬芳。山丹花儿芳香扑鼻,带着一丝山风的清凉,几粒花粉被山风卷着钻进了老光棍的鼻孔里,鼻孔顿时就发起痒了。一个喷嚏打出来后,就把光棍汉的涕泪勾引了出来。光棍汉突然抱头痛哭,呜呜咽咽的哭声就像山洪暴发那样凶猛地在麻子山坡的沟沟坎坎横冲直闯,然后又流泻到沟壑汇入葫芦河水流走了。

哭过之后,光棍汉悲伤的情绪才渐渐舒缓起来,他孤坐在坟头与祯秀说话。“我当然明白,死亡是每个生命最终的归属,人生一世,生离死别本来是很平常的。可是祯秀啊,当我听说你殁了的消息时,我还是控制不住满心的悲伤啊……其实,我这辈子早已体味了生离死别的内心伤害,我幼年丧父,少年丧母,死亡带给我的精神打击早已不能催生我的眼泪了。但今天我在你的坟头,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我知道,我以前的悲哭是因为一把黄土埋葬了我的亲人,而今天的眼泪,却是因为一把黄土掩埋了我的情爱。其实哭过之后,我已经无话可说了,那么我给你唱一首信天游吧!”

羊啦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哎呀招一招手。

瞭见那个村村哟,瞭不见那个人,

哎呀泪格蛋蛋抛洒在,哎呀沙蒿蒿林。

羊啦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

隔山那个隔水哟,隔不住的心,

哎呀哥哥心里只装着,哎呀妹子你一个人。

…………

此时,夜已深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光棍汉毛桂仓如泣如诉的信天游歌声被风刮着,就像一个孤魂野鬼似的在麻子山坡和对面阴坡走马梁上四处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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