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部队医院的食堂做厨师之后,谢天祥工作稳定,收入也稳定了,可即便是这样,家里的日子的也架不住孩子多,吃饭的人口多而只是略有好转而已。
二儿子明坤出去当兵了,这令谢天祥、李玉容夫妻为之一振,家里出了一名解放军战士,他们成了“军属”,这令他们开心并且脸上有光,而日子更是有了奔头。可紧接着又出来了新问题,作为母亲的李玉容脸上时常现出愁容和忧虑,她是在担心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儿的二儿子吃不好喝不好,担心儿子被人欺负。这种心境很明显地被二女儿谢明月所觉察。
其实明月也想念二哥,之前可谓朝夕相处、有说有笑,日子虽苦却是兄妹情深,然而二哥乍一当兵离家,明月心里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家里少了一个人,少了一种温情和依靠,更少了笑声,而这正是明月所看重和稀罕的。那谢明月还发现,二哥离家后,那长她一岁的三哥明仁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在饭菜端上桌之后,三哥不再虎视眈眈地护食,至少比之前好了许多,有时居然还故意少吃一点,让弟弟明义和明礼多吃一些。原先,二哥明坤是明仁的主心骨儿,明仁本是性格开朗,但他有什么事儿都不乐意和小自己一岁的妹妹说,更不愿意和明义、明礼两个弟弟说,他认为妹妹头发长、见识短,两个弟弟就更是被他当小屁孩看待,而只有二哥明坤,才是明仁心里的依靠,有话能不和他说?在明坤面前,那明仁常常是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那二哥明坤则是明仁很好的倾听对象,不但倾听他的诉说,还时常地建议明仁应该这样、不该那样,明仁对二哥的温言指正,大多言听计从,即便有不同想法,他也只是大眼睛眨动几下,不会当面顶撞。如今二哥当兵走了,明仁缺少了倾诉对象和主心骨儿,有好一阵子,他闷闷不乐。不过,二哥明坤当兵离家后,明仁很快感觉到,在这个家庭中,他成了“老大”(同辈中的),那时已经在读高小的明仁,方才感觉到妹妹和两个弟弟的存在,并且有了照顾他们的意识,有人张牙舞爪欲欺负弟弟、妹妹时,那谢明仁会挺身而出,三言两语将纠纷化解,那在明仁,似乎是小事一桩,明仁肯定没有意识到,在他们家五男二女七个孩子中,他是最能言善辩的一个。
后来,思儿心切的李玉容和谢天祥,还真就在大儿子明乾和大儿媳钱凤英的帮助下,坐火车去了一趟河北涿州看望了二儿子,那之后,作为母亲的李玉容方才放下心来。在李玉容看来,整齐的宿舍,整齐的步伐,食物充足的食堂,英朗的二儿子,这一切令她这个做母亲的那一颗牵挂的心,那一颗“儿行千里母担心”的心,落了下来。
老大明乾,在他二十五岁当口,领回来一个京城里长大的姑娘。说起来男性到了二十五岁这个年龄,在当时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那谢天祥和李玉容夫妇本来还在盘算着明乾的婚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由不得当父母的不考虑。那是一个周日的上午,明乾带回来一个年轻姑娘,那便是钱凤英。从明乾的介绍中,那谢天祥夫妇得知,钱凤英是顺义人,不过从小就过继给了在京城里居住生活的没有孩子的大伯,因此钱凤英诚然是一个京城里长大的,比明乾还长一岁的二十六岁的眉清目秀的大姑娘。明乾说是他的师父和钱凤英工厂里的师父认识,经他们撮合,两个人才走到了一起。或许是因为从小即离开亲生父母寄人篱下,以及长期生活在京城里,那姑娘自是见多识广能言善辩,又或许是本就伶牙俐齿却礼数周到的缘故,钱凤英在进到这个家门之后,便笑容可掬地称呼谢天祥做“叔叔”,称呼李玉容做“婶子”,等到改口叫了“爸爸”“妈妈”之后,谢天祥被叫得仿佛比明月还亲,那李玉容被叫得竟是用衣襟抹起了眼角,钱凤英则抱着婆婆肩膀,笑问道,“妈,妈,怎么了这是?您就当我是您亲闺女,就全有了!我就全当您是我亲妈!”钱凤英边说边就红了眼圈。此时的钱凤英绝不是在演戏,而是动了真情,此时她心中或许想起了比李玉容大几岁的亲妈,而面前的小脚妇女,却像极了自己的亲妈。那长期生活在农村,对城里人极为陌生的缠过足的小脚妇女,由不得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让座让茶。
那钱凤英见到了大弟弟明坤(那时明坤还没有离家入伍),直是夸明坤模样俊朗,将来一定会有好前程,明坤于是就眯起了眼睛咯咯地笑了,被大嫂夸奖在明坤而言是一件很开心的事。那钱凤英给众人都准备了“见面礼”,明坤、明乾各是一只钢笔,那明仁在接到礼物之后,兴高采烈地将钢笔插在了上衣的口袋里,总也舍不得摘下来。给明月的是一方头巾,明义、明礼兄弟则是糖果。她给谢天祥准备的是两瓶二锅头,给李玉容准备的是一件蓝布对襟上衣。钱凤英热情地帮李玉容脱下旧上衣,来试穿新买来的褂子,那李玉容眯着小眼睛笑得合不拢嘴,虽是衣服稍稍大了些,可李玉容却道,“大点儿好,大点儿天冷了可以套棉坎肩穿,不碍事!”
钱凤英的到来令谢天祥全家喜上眉梢。明乾悄然告诉父亲谢天祥道,“爸爸,我和凤英已经领证了,是合法夫妻了。之前没有经过您和我妈的同意,是我做的不够周详。”“没有的事!”谢天祥笑着回答道,“你们在京城里工作生活,难得回来一趟,有个大事小情儿,能自己做主就自己做主!要不黄瓜菜都凉了。”
明乾又怯怯地说道,“他们家成份高,在顺义农村的老家,他们家的成份是富农;在京城里的她大伯家,是资本家。”听明乾如此说,那谢天祥心中一凛,心想这长明乾一岁的女子,之所以到了这个岁数了方才找到明乾谈婚论嫁,跟这应该有关系,但他随即笑回道,“这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我和你妈高兴还还不及呢!你瞧你妈,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明乾笑答道,“是啊,凤英礼数周到,这点好。”那明乾没有和父亲讲明的是,那钱凤英不止是礼数周到,还是个热心肠,作为儿媳妇,她知道怎么哄老家儿开心;对于弟弟妹妹们,她似乎天生就是个当大嫂的料。那时候日子穷,农村就更穷,1970年,谢军出生的时候,谢天祥家里连炒菜的油都缺乏,那大嫂同着明乾回新屯村的时候,竟是带回来一罐猪油,这不但令谢天祥、李玉容夫妇喜上眉梢,就是二弟媳妇岳淑平都心中欢喜,生了孩子,不光需要鸡蛋、红糖、挂面啥的,也需要日常的饮食,这其中最重要也最和当时人口味的,就是猪油。
第一次登门来新屯村拜访的钱凤英,肯定不会在新屯村谢天祥家里留宿,虽然谢天祥夫妇已经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整洁,并且他们已经做好了姑娘留宿的准备,到时候,李玉容、桂华、明月娘们儿三个陪钱凤英一道住正屋(两间西厢房)——后来钱凤英和丈夫明乾开玩笑说,“你们家的两间西厢房,你猜使我想起了什么?想起了《西厢记》,呵呵。”——而谢天祥和明乾、明仁、明义、明礼爷们儿几个,则可以住在旁边的配房里,说是配房,那实际上就一个有盖的放杂物棚子而已——就是1970年上半年,谢明月陪岳淑平暂住的那一间平屋——配房里住不下这许多人,还可以到堂弟天顺家借宿凑合一宿。谢天祥、李玉容夫妇想,人家姑娘大老远儿从京城里赶过来,哪能当天就回去?让人家住一宿再走那才是礼儿。
谢天祥、李玉容夫妇,是诚心想让钱凤英歇歇脚、留宿一夜再走,但到了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在明乾的陪同下,解手回来的钱凤英便要打道回府。初次登门,人家姑娘要走,那谢天祥夫妇也不便强留,只是说,“以后常来!这里是明乾的家,也就是你的家,有时间就回来瞧瞧!赶明儿,可要住上一宿哦!”李玉容这样说道。那钱凤英笑颜如花地连连称是。其实,就是明义、明礼两个小弟弟都瞧出来,自己家的低矮的两间西厢房,即便收拾得再干净,那早已经习惯了京城里生活的大嫂,也不会留宿在这里。
那钱凤英第一次上谢家的厕所,竟是扭头捂着鼻子从里面走出来,她似乎没有料想到,农村的厕所竟然如此不堪——挖一个长方形的坑儿,在左右两边各放一块供脚踏的砖头,那即是厕所了?还是明乾温言劝道,“农村(厕所)都这样!比不得京城里面,干净少异味儿!”内急甚紧的钱凤英,无奈之下,只得让明乾在外面瞧着别让人进来,之后急忙忙如了厕。后来钱凤英逢年过节都要和明乾一道回到新屯村的婆家来,尤其是儿子谢远的少年时期。逐渐长大了的谢远喜欢在新屯村的爷爷奶奶家生活,骑羊赶猪轰鸡逗鸟,谢远玩的极开心,农村的广阔天地令谢远流连忘返、乐此不疲,那作为父母的在京城里生活工作的明乾、凤英夫妇,就经常地回到新屯村来。在1970年,谢天祥举全家之力新盖了五间正房,可即便是这样,那钱凤英却是一次也没有在这里留宿过,而老大明乾独自回来的时候,也就很少留宿在老家。
1970年代末,已经退休了的谢天祥,有一次专程去了一趟京城里明乾的家,当面问明乾、凤英夫妻俩对新屯村的房产有何想法,那毕竟是他一手兴建起来的,在谢天祥眼里,那新屯村西边的五间正房和偌大的院子是他的家,是他的给做皇宫都不换的家,因此他有必要征求一下明乾夫妇俩,有无打算要求作为父母的财产,等他和李玉容百年之后,是否要分上一间。那明乾闻言,只是微笑没言声;长媳钱凤英快人快语道,“爸爸,我理解您的意思,您是问我们对您的房屋有没有想法,是吧?”谢天祥连连点头称是,钱凤英是个聪明人,可紧接着钱凤英说出来的话让谢天祥记忆终生,那时钱凤英瞧了一眼自己的一房一厅的居室后忽然就想到了道听途说来的“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农村五间房”的言语,作为京城里长大的人,她是连县城里的人都未必放在眼里的,京城里居民的待遇和福利,以及生活的便利程度、舒适程度,因此京城里居民身上普遍有一种优越感,他们各自一口老北京的方言就足以令他们满足和骄傲且引以为荣。生活在京城里的人,连县城人的生活都不放在眼里,何况贫穷落后的农村?只听那钱凤英出言道,“我们啊,在城里生活惯了,我们对您在新屯村的‘茅草房’没有想法,这一点您尽可以不用想着我们。难不成我们还要回新屯村住?”钱凤英便忙着手头上的活计,便就顺嘴说出了她的想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作为父亲的谢天祥大约也猜到了常年生活工作在京城里的大儿子、大儿媳,对于农村是少有感情的,甚至可以说是颇为不屑的。在当时的城市居民的眼中,在城乡差别极大的历史时期,京城里人瞧不起县城里人,而无论是京城里还是县城里的拥有居民户口的人们,他们共同瞧不起的,就是农村和农民,因此,长媳钱凤英之对老家房产没有兴趣,那是在谢天祥意料之中的,谢天祥之所以大老远儿跑来京城里,当面询问,是要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万一他们要对农村和农民以及新屯村老家的看法变了呢?万一老家地界儿、老家的房子值钱了呢?那时候没有明乾夫妇的份儿,他们不得埋怨他这个当爹的?但这种情况,就是老家的地界儿、老家的房子,猴年马月才能值钱,农村和农民,猴年马月才能不让城里人瞧不起?别说谢天祥了,就是当时的任何一个人,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