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九个节气,一般在每年公历的六月五日至七日之间。芒种的“芒”字,是指麦类等有芒植物的收获,芒种的“种”字,是指谷黍类作物播种的节令。芒种二字谐音,意思是一切作物都在忙着种植。左河水曾有诗:艳阳辣辣卸衣装,梅雨潇潇涨柳塘。南岭四邻禾壮日,大江两岸麦收忙。
豫东大地的晌午,万物都蔫了吧唧的打着盹儿。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人从村里走出,低头在田间小路困难前行。他藏青色的短裤,如饥似渴的吮吸着从黑瘦的脊梁上面流下的汗水。脚下的拖鞋里混着尘土和汗渍,让他有一种在雨天走路的恍惚,一走一滑。头顶上面,毒辣辣的日头很是公平,任何敢在这个时段儿蔑视它的后背,都会被烤的一片通红,起层白皮也不意外。小路西侧的麦子刚被收割完毕,剩下的麦茬齐刷刷的杵在田间,仿佛为自己胜利的完成任务骄傲不已。就连东面的收割机也给足了太阳面子,不再挥舞着铁臂,安静的趴在地里。不远处等待收割的人群躲在一颗大桐树下乘凉,喝着啤酒,就着变蛋。
“洛嘚,恁热的天儿,干啥去?过来歇会儿。”人群中一位六十出头的老人喊住了经过的年轻人。
“没事儿,牛爷,我到地里看看。”
年轻人本想匆匆而过,不和人群打招呼,但既然长辈邻居已经先开口,出于礼貌,他回了一句。尽管如此,也没有停下步伐,继续往前走着,毕竟他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眼里的泪珠儿。
“咋了,这小孩儿?”
“上完农业大学,不会还真想种地嘞吧?”
“不会,看着不对劲,头儿也不抬,有点反常。”
“估计有啥事吧。”
树下的叔叔婶子们议论纷纷,收麦的话题也随即转移到了冯晓洛的身上,然后是农业大学,郑州,工作,前途......
年轻人转了两个弯儿,来到自家的田地北头儿。麦子前天已经收割完,独留一座圆坟在那里静静的趴着。他觉得脑袋里面嗡嗡的,摇摇头,泪珠儿纷纷坠落,随后昂起头往上瞅了瞅。
周遭湛蓝的天空好似刚从染池里浸泡过一般,完整的铺在麦田之上,没有丝毫褶皱。而头顶的那片,却已被太阳烫褪颜色,失去了几份纯粹。成团儿的白云是最不怕日头的,它们犹如迸开的棉花朵儿,在天地间游荡。又像群热情的孩子,一会儿嬉闹成群,一会儿又各自安静的注视着黄土地。成块的麦田不管收割完否,放眼望去,都是无边无际的金色,仿佛蛋糕上面的奶油令人心馋。几棵深绿色的泡桐树错落之上,最大的那颗旁边,蹲着一台身披鲜红色外衣的收割机。
“爷啊,俺爸给咱家丢人了!他不要俺妈了啊!他外面有女人了!他竟然不要俺妈了啊爷,你听见没有啊!”年轻人倏地跪在坟前,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流淌。“我怎么摊上这样的爹啊!我还一直觉得他可伟大啊!他就这样欺负俺妈呀他!俺妈哪里对不起他啊......”
冯晓洛低声的抽泣和诉说,被不远处的朗读声所淹没。坟头的北边就是百才小学,冯晓洛从这里开启知识的大门。冯家庄和周围三个村庄构成一个正方形,而学校刚好建在四个村子的中间。四条小路分别各个村口出发,一直延伸汇集到学校的东大门。冯晓洛从小就被母亲尹文芝教导,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这八个字就像是岳飞背上的精忠报国一样,无时无刻的不再提醒着他。
二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他考了班级第一名,父亲骑摩托车去接他放学,那是小学生涯最荣耀的时刻。九十年代末,农村孩子上下学,不论年级高低,都是自己挎着书包来回跑,小孩儿跟着大孩儿,三五成群,打打闹闹着就到了家。有的男孩儿贪玩,在路上玩起纸叠四角,或者聚群打闹逞威风,回家后都免不了一顿胖揍。而家长接送这般高规格的待遇,一般都是生病的时候才会有。
当放学铃声响起,冯玉明骑着摩托车突然出现在冯晓洛的班门口,班级里面顿时炸开锅。一个个对着冯晓洛哇哇乱喊叫,接着一窝蜂的把摩托车围的水泄不通,摸这摸那。那是最新款的大洋摩托,在冯晓洛的印象里很是高大,自己平时想坐到后面,要使大劲才能爬上去。那时父亲穿着一身浅绿色夏季短袖军装,梳着锃亮的油头,多么帅气啊!当他坐在摩托车后面,一手抱着父亲,一手和同学挥手再见,所有人都在羡慕!那是多么开心的事!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
生活就是这样,越是难受,美好的记忆越会浮现在眼前。只有让满载着痛苦的泪水肆意的流淌,仿佛才能淘洗尽身体里的愤怒、委屈和无奈。
“爷啊爷,我还没孝敬您嘞,您就走了!受了一辈子苦,您走那么早弄啥啊!一点点孙子的福气也没有享受到,是孙子不孝顺啊!您这些儿子们不孝顺,您等等孙子我来孝顺啊!您倒是多等我几年再走啊爷!”
冯来书的坟是三年前建的,别的坟头过了一年就会长不少草,但在世的老伴儿常年在地里忙碌,以至他的坟上都是干干净净的。说来那也是夏天,只不过比现在晚了一个来月。自从得了高血压,冯来书就不再种地,只和老伴儿照顾一亩地的苹果园。七月底,早熟的苹果已经挂了甜头,冯来书想着孙子冯晓洛暑假临时工作马上就结束了,准备去园里寻摸几个苹果摘下来捂着。那天正值中午,太阳烈地过分,着急摘苹果的他突发脑溢血,倒在了树下面。
当时只有小儿子在家,几个儿子都在外地。等所有人接到电话,人已经没了。作为冯来书最宠爱的孙子,冯晓洛在服丧期间,因为伤心过度就哭晕过一回。现在,按照农村的习俗,一个月后,全家人是要给冯来书过逝世三周年的。
透过清澈的泪水,模糊的望着坟头,冯晓洛第一次和爷爷倾诉这么多话。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在孙子拿着优秀的试卷或奖状回家时,爷爷才会夸上几句。平日里,爷爷干完活,就去冯晓洛家里,坐在沙发上,或蹲坐在堂屋门口,安静的看他写做作业。后来冯晓洛去县里上初中,到市里读高中,爷爷就常问奶奶,自己啥时候回来,在外面吃的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坐车返校回去,爷爷和奶奶也几乎都会亲自送到公交车上,每次看着他们的身影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冯晓洛心里总会一阵酸楚。
初二的那年冬天,奶奶冒着毛绒大雪来村口送冯晓洛坐车。他问问爷爷为啥没来,奶奶告诉他,爷爷这几天连着赶集卖茄子,崴住脚了,搁家里歇着。不过不严重,奶奶怕冯晓洛多想,不能安心学习,又安慰他。上了车,冯晓洛盯着被奶奶硬塞进手里的一卷皱巴巴零钱,二十的、十块的、五块的,还有几个硬币,他扭头看向窗外,奶奶奋力的挥着手,消失在飞雪中。想像着爷爷大早上在集市上瑟瑟发抖的模样,冯晓洛泪如泉涌。
还有高考的那天,爷爷在院子里不停的转悠......
校园里面的朗读声停止了,不知从哪里来的老鸹,倏地从他的头顶飞过,“嘎”的一声击破长空,也震晕了烈日下长泣的冯晓洛。
“爸爸,我真想不到你会是这样的人?!你可恶心,你知道不?俺妈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说说!”听完亲妈的哭诉,冯晓阳再也忍不住,指着冯玉明的脸训斥道。
冯玉明呆坐在堂屋门口的地上,深吸一口烟,再次将头埋进膝盖里。
“俺妈跟我在浙江打工,天天累死累活的,一天十二个小时站着,你知道不?吃饭休息也就半个小时,还都是慌里慌张的。除了吃饭睡觉,睁开眼就是上班干活,不停地干活。月月把钱寄给你,让你做生意,赚不了钱也就认命了,你怪好,拿着钱给别的女人花!你说你!你咋.......恁贱类啊!”冯晓阳看母亲哭的伤心,又看父亲他不吭声,语气说的更重。
“嗐!你瞅你,可别这样说咱爸,”王青拉住新媳妇儿的胳膊,“你去哄哄咱妈去,哭恁长时间了,别哭毁身体了。”他看了看床上啜泣着的尹文芝,低声道。
“不这样说咋说?夸他能?厉害?哼!我以前还好跟我同学朋友说俺爸多帅多年轻,多有本事,咋样咋样,现在我都恶心嘞慌!”冯晓阳扑闪着一双杏仁眼,平时显得很是温柔。但此时瞪了一眼王青,满带着责备,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好东西!你看看,一天天打扮的花里胡哨的,能是省油的灯?她男人都管不住她,家里那小孩都不一定是他的种,还傻乎乎的挣钱给她花。今天勾搭这个,明天勾搭那个,儿啊,我该咋说你好?都五十多的人了,平时看着恁聪明,咋这个时候恁糊涂嘞?文芝跟着你这些年,吃了多少苦,现在好不容易熬出头,你弄这事,不是傻到头了?!咱们这俩孩子都那么大了,阳阳上个月才结婚,你以后让她咋在婆家那边抬得起头啊!洛嘚辛苦恁些年,也终于大学毕业了,马上都上班挣钱了。女朋友恁齐整,前些天还来咱家,也不嫌弃咱们穷,你这样,人家将来应结婚也不会结婚嘞!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以后这十里八庄,谁还愿意把闺女嫁给咱家!”
冯玉明的亲娘一辈子都很能干,六十岁的时候还敢爬树摘槐花,在村里很受人敬重。此刻的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直拿拐杖不停地戳地,一脸的皱纹随着话语不停地跳动。
“老天爷啊,我这上辈子到底是造了啥孽啊,这辈子要这样折磨我!”尹文芝边哭,边拿纸擦着红肿的双眼及鼻涕,“我都不该嫁到恁冯家来!我的命真苦啊,早早的就没了爹,大姐嫁给乡长,二姐还能接俺爹的班儿,到洛阳吃商品粮,三姐好歹有人真心对待,好好嘞过日子。我这是欠你们冯家了啊!我的老天爷啊,我活着啥劲头子啊!死了算了啊!”
“妈啊!”冯晓阳抱住她,娘俩痛哭连连。
“都是我的错,好了吧!要死也是我去死!”冯玉明用手指捻灭烟头,双手使劲的拨拉着头发,一片片头皮屑纷纷落下。
“谁都不能死!我还没有老嘞,我能让你们一个个走我前面?恁爹不争气,脑病早早的走了,把这摊子都交给我,他怪得劲,省事的很!”亲娘瞪着冯玉明,“我拉扯你们几个容易吗?还一个个给我找罪受,早知道就不该生下你们弟兄几个!”
冯玉明排行家里老大,底下三个兄弟,一个妹妹。
老二娶了媳妇儿生了娃,奈何儿媳妇认为老太太对几个孩子不公平,就断绝了和老人的往来,春节也不去拜年。老三结完婚就和媳妇去了南方,作为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他们也是挣到了钱,却又染上赌博的恶习,每月到手的工资全拿去赌,赢了就使劲花,输了就不停借,以至于吵架闹离婚成了小两口的家常便饭。最小的儿子倒还是好些,结婚以后就待在家里,偶尔跟着村里建房的包工头出去打零工。老太太就一个闺女,待得相当金贵。初中毕业,年少单纯,外出打工时和南方的小伙子谈起了恋爱,无论老太太当初如何反对,她死活不从,最终还是嫁到了千里之外。这是老太太心里过不去的坎儿,毕竟闺女后来受苦受罪时,自己啥也帮不了。
老大其实还算懂事,由于老父亲年轻时身体劳累过低,他十三四岁起,就开始帮着父母干家里地里的农活儿,结婚以后依然如此。妻子尹文芝为此还担忧他身体吃不消,后来直到老二老三成了家,分了地,才好一些。
当时唯一让尹文芝难受的就是婚后一直没有要上孩子,两个人跑遍县里、市里,甚至省里的各大医院,也没有查不出个好歹来。到后来,索性放弃了,冯玉明安慰她,大不了收养一个,尹文芝不要。冯玉明亲娘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可那个时候冯玉明一直对尹文芝都还不错,没有凉了她的心。
六年以后,幸运突然降临,儿女接连出世。这惊天喜讯乐坏了一大家子人,尹文芝作为大嫂的地位巩固了一大截,冯家老太太逢人就说是自己家的儿媳妇儿德行好,一双儿女都是修来的福分。
有了儿子闺女,冯玉明知道如果和村里人一样,光靠种地是给不了家人好生活的,于是就外出打拼,闯过东北,瞅过天津。后来做生意,卖过化肥,也试过养羊养兔,只要是觉得能挣钱的生意都尝试了不少,有赔有赚。俩孩子长大上了学,冯玉明也曾存住过钱,那两年,家里条件虽在村里算不上首屈一指,那段时间也是稳稳地小康水平,衣食无忧。
近几年,因为在镇上开饭店,冯玉明认识了村里北头的那个女人。两家关系走得近,朴实单纯的尹文芝把她当做好姐妹对待,情到浓时,还认了那女人的小孩儿做干儿子。那时冯晓洛刚上高中,尹文芝经常去市里看望,冯玉明便时常去那女人家里吃饭。后来冯玉明的生意经营不好,赔了一大笔钱。赶上儿子考上大学,尹文芝帮不了生意上的忙,就带着高中毕业的闺女去了浙江打工,挣的钱按月都寄给家里的冯玉明,再由他给儿子生活费及学费,剩下的钱还冯玉明口中所谓的生意债。
村里时常飘些风言风语,对门邻居的欢子妈出于好心,在尹文芝春节回家过年时也隐约的透漏过一二,但她一直笃定的认为是村里人嫉妒,所以才编造的风凉话。没想到赶在闺女结婚的日子里,因为一个电话,竟在冯玉明的手机里发现了隐藏几年的秘密,风言风语成真!晴天霹雳!
以前也听说过别人家发生这些事情,尹文芝只是感慨一下,继续尽心操持家庭事务。但如今真真实实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尹文芝彻底崩溃。知道真相后的这几日,她噩梦不断,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次以前的场景:十年前的那个冬日早晨,尹文芝照常起床去检查兔圈时,里面最肥硕的那只母兔死了!它是脖子卡在防跳网上,悬空吊死的!一双充满血液的暗红色眼睛,像把烙铁似的,烫在她的脑子里!
现在,尹文芝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只刚刚卡上网的母兔,越挣扎,愈发无法呼吸,也越来越接近死亡的边缘。闺女上个月才结婚,如果知道了,以后怎么可能在那边抬得起头来?儿子一直把敢闯敢干的爸爸当做榜样看待了二十三年,之所以报考农业大学,就是想回到农村,和爸爸一起创业,创造辉煌,改变像爷爷这些一辈子受苦受罪村里人的生活。闺女结婚时,儿子刚处的女朋友还来帮忙,现在这...儿子女朋友会不会嫌弃丢人,和他分手?这又是多么大的打击?会不会......还有自己,当初其实没有看上冯玉明,是他死缠烂打,天天厚着脸皮去家里帮忙干农活,最后碍于双方家长和世俗的压力,很不情愿的结了婚。虽然那些年对自己还不孬,可现在犯的错就算打死自己也不会原谅!那该死的坏女人!我把她当做亲姐妹来对待,比自己的妯娌们还要好。吃的喝的都会想着她的孩子,没钱了二话不说借给她家,她竟然背着我偷人?!太下贱了!简直就是畜生啊!不!是畜生不如!这个驴熊女人,仗着自己长得齐整,勾引人家男人,要下地狱的啊!每每想到这,尹文芝就生不如死。
今天是闺女回来走亲戚,儿子也已经刚拿完大学毕业证在家,她还是说了出来。一来自己承受不了,二来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有必要知道他们亲爹的真面目,想想这几年冯玉明的种种伪装,她就恶心的要死。
“爸,这事,确实是你的不对,”刚和冯晓阳结婚不久的王青心里尽管瞧不起,可还是把自己当成家庭的一份子,他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你看看俺哥,这也大学毕业了,以后得去外面上班,你弄这事儿,他咋能放心的工作?俺妈也不容易,为这个家操心操的不少,你不应该糊涂啊。俺奶奶也恁一把年纪了,也跟着瞎操心。”
“听我的话,跟文芝认个错,后半辈子好好的伺候人家,这事以后就不再提了。”
毕竟涉及到自己的儿孙一家,老太太不希望有破碎的结局,准备缓和一下当下的情况。
“妈!你要是想离婚就离婚,我支持你,我不要这个爸爸!就当他死了!”
“傻闺女,可别这样说,恁爸恁妈咋能离婚?都过了半辈子了。这人活着,谁还没犯过错,又不是杀人放火,该罚罚,该给机会给机会,你说对不,文芝?”老太太没想到孙女竟然说出那么决绝的话,紧赶着圆场。
尹文芝原本只想把家里人喊到一块儿,将事儿说出来,至于结果会怎样,心里其实也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懂事的女儿,年迈的婆婆,她眼神恍惚,陷入沉思。
“都是我的错,文芝,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杀要刮随便,我一句也不吭声!”
冯玉明想到了从前。因为吃不饱,又经常给家里干活,冯玉明上学时的成绩总是班级垫底,老师批评多,表扬少,他就不爱学习。上了中学依然没有改变。有次没完成作业,被老师罚站到教室外面。中午放学,恰巧同班的尹文芝和一个女孩并排路过他旁边,说:我们穷人不努力学习,这辈子就没有出路,这是我爸跟我说的。就是这简单温柔的一句话,犹如百十斤秋收的玉米,压在了冯玉明的心头,他突然喘不过气来,自己要种一辈子地吗?播麦、掰玉米、囤花堆、浇地、薅棉花棵,难道自己还没有受够吗?不!早就够了!再不愿意和黄土地打交道了!我要走出农村!冯玉明抬起头,望着那个女孩的背影,心血来潮。
怀着对尹文芝的感谢,冯玉明一改往常吊儿郎当的模样,发奋学习,成绩也是显而易见的提高不少。老师也拿他当大家学习的典型,奈何已经初三,加上乡下学校老师的水平有限,一年的拼搏还是没能考上高中,当然,班里的第二名尹文芝也名落孙山。
初中毕业后,豫东农村地区还不时兴打工。冯玉明除了帮家里种地,就和几个朋友出去瞎胡闹。那时候,八十年代的农村孩子只要毕了业,十几二十岁的年纪,血气方刚,在家里没事儿干,多半是聚到一起喝酒、打架、瞎溜达。也是机缘巧合,后来在和要好的朋友强子一块喝酒时,冯玉明得知尹文芝竟然是强子的亲姐!于是就开始没事有事往他家去玩。两年半过去,应了那句俗话:好女怕缠郎。
结婚后,冯玉明对尹文芝百依百顺,呵护之极。她喜欢看书,他就骑车十几里去镇上书店买;她喜欢兔子,他就养一大群;她想吃豆腐,他就向村里的巧华婶学习磨豆腐。当然,文芝也很懂事,虽然当初不是很情愿,但现在既然结了婚,也不能再上学,那就勤持家务,跟邻居婶子学纳鞋底、缝被褥、裁衣服。尹文芝担忧冯玉明干农活累坏身体,一年四季也跟着下地帮忙......
刚结婚的那几年,冯玉明一直把文芝当成孩子宠,虽有小吵小闹,但从不动真格,第二天就和好如初。
可是,自己就渐渐变了呢?变得不爱回家,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对老婆爱理不理,什么时候心里没有了她的位置,满嘴都是花言巧语、谎话连篇?冯玉明不住地摇头,发出一声声叹息。
“王青,咱哥嘞?”冯晓阳抹了抹眼泪,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
“刚才还在嘞,这一会能上哪儿去?”
“那傻孩子刚刚一直哭,也不吭声,从小也没有受过恁大的刺激,别再想多了!”冯玉明的老母亲担心自己的孙子,起身拄着拐杖就往门外走。
“我嘞傻孩子!”尹文芝从床上呲溜一下子滚下来,趿拉着红色的凉鞋也跟着往外出。王青和冯晓阳,还有冯玉明害怕出什么事儿,都跟在后面。
“他红霞大娘,恁瞅见俺家洛嘚没有?”
“洛嘚?好像去地里面了吧?刚才俺们搁这铜门底下吃饭的时候,看见他往南地走了。”
“上地里干啥去?管管,我知道了,他大娘!”尹文芝的心好像猛地被谁揪了一下,自家南地的旁边有一口井,以前村里人吵架的时候经常往里跳,那口井曾经淹死过两个人!想到这,她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妈,你看,是俺哥!”五分钟后,冯晓阳第一个喊道。
“洛嘚,咋搁那儿趴着嘞?麦茬子不扎的慌?赶紧起来!”
“傻洛嘚,恁热的天儿,还往地里跑!”老太太一脸的愁容。
“哥!”
一家人的呼喊没能使得冯晓洛有一点动静,直到他们来到他面前,王青把他拉起来。
“啊呀!都晒晕了!你看看,脸都扎流血了!”尹文芝尖叫着蹲下去。
“还有不老盖儿,胳膊上都是血!王青,你快点把咱哥扶起来!快点!快点啊!”
“我嘞个傻孙子啊!造孽啊这是!”老太太拍着大腿坐在地里哭嚎。
“别光哭了,快点晃晃洛嘚,弄醒他!”跟着一块来的牛爷指点道。
王青慢慢的晃晃他,没有醒,又喊两声,使劲摇了摇,冯晓洛这才缓缓睁开眼,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都怪你啊,冯玉明!”尹文芝话音未落,一跃而起,将冯玉明推到在麦茬地里。趁他还在翻滚挣扎,接着又骑跨到他身上,不住手的拍打。闻讯跟来的邻居们赶紧上前拉架。
放学铃声响起,一群接一群活奔乱跳的孩子纷纷驻足在田边,比比划划,口中叽叽咕咕,脸上挂满了疑惑、惊讶、惶恐各式各样的表情。
刚刚睁开两眼,冯晓洛耳边就传来一阵纷扰,他感觉浑身阵痛,头脑发胀,随即便又倒在王青的腿上,留下一群人手忙脚乱,叽喳个不停。
“谢谢你,卉卉。”
“谢啥?”
“谢谢你...谢谢你不离开我。”冯晓洛抚摸着赵卉卉温柔的手掌心,注视着她如井水般清澈的眼眸。
“我喜欢的是你,相信你,以后要过日子的男人也是你,又不是恁家里的人。”赵卉卉莞尔一笑。
“但是......”
“没什么但是的,别说了,傻蛋儿!”
自己何德何能,遇到这么懂事的女孩。或许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母亲半生不辞辛苦的操持家庭,才修来的福分。我这辈子打死也不能辜负她,不走爸爸的老路!冯晓洛低下头,转而又扭回来,在女朋友的额头上留下轻轻地一个吻,稳稳地将她搂在怀里。
“好啦,都快十二点啦,傻蛋儿,赶紧睡吧,明天可有得忙嘞!”赵卉卉脸上泛了红晕,嘴上说着让他休息,可还是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冯晓洛。
空荡的硬座车厢这边,两个人已经五个小时没有言语。
“放心吧,我不会跟你离婚的!”尹文芝突然间略带着哭腔说。
冯玉明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勾勾的盯着对面熟悉又陌生的老婆。
“我不会跟你离婚的,不过我会要你好好的补偿我!还有我的儿子闺女!”
“管!”踌躇了半天,冯玉明终于从嘴里挤出一个字。啊!终于得到了她的原谅,不!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她的话,到底算不算原谅?但那句话至少将冯玉明这些天积压的苦闷和懊悔赶走了大半,补偿是一定的,以后就算要他命也会毫不犹豫的拿出来。
而尹文芝也想明白了,如果她离婚,就会便宜那个女人,决不能让她得逞。她要带着他离开,远离冯家庄,彻底远离这个伤心之地。后半辈子,她要让他好好的伺候自己,让他挣多倍的钱,补偿她,以及她的闺女儿子!她还有后盾,她要蜕变,她要活出自己,证明他是多么的愚蠢!
短暂的平静过后,车厢传来了播音员温柔的声音:亲爱的旅客朋友们,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八分,再过十分钟就要到达兖州车站,下车的旅客请注意带好您的随身行李,注意老人和小孩。本次的终点站是岛城车站,预计到达时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