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最后一个节气。大寒和小寒一样,都表示天气寒冷,但是大寒是冷到极致的意思。大寒时节,注重养生的古人会着眼于“藏”。意思是会早睡晚起,不要轻易扰动阳气,凡事不要过度操劳,要使神志深藏于内,避免急躁发怒。宋朝文同有诗曰:少睡始知茶效力,大寒须遣酒争豪。砚冰已合灯花老,犹对群书拥敝袍。
“外面下雪啦,卉卉!你快看,我嘞个乖乖!咱来岛城两年多,这是最大的一场雪了吧估计?”
冯晓洛被肚里的废物憋醒,起来上完厕所,又被客厅窗外明亮的光线吸引,走到跟前才发现外面竟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横平竖直的两条马路上,五颜六色的汽车驶过,屁股后面留下一道道浅灰色的印记。就连斜对面略矮的砖瓦房顶,也从激情红静悄悄的变幻成了纯洁白,仿佛热恋青年,一夜之间过渡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夫老妻生活。对着客厅,十字路口的东面道路两旁,零零散散的赶集商户们有的在扫雪,有嫌麻烦的直接将架子支上,开始摆货。冯晓洛看了看手机,今天腊月二十五。每月逢五和十,都会有北曲大集,勤劳的商户们会早早的占好各自的位置,有卖蛋糕花卷的,有卖水果蔬菜的,也有卖坚果零食、海鲜海带的。今天还早,只有商户们在忙碌,一般待到八点以后,浩浩荡荡的赶集大军才会蜂拥而来,或骑电动车,或拉小菜篮,熟人之间打着招呼,又不耽误和商户老板砍价,或成交,或换下一家儿,最终都会满载而归,曲终而散。
冯晓洛脑袋贴着窗户往右边看,市民运动操场已经打开大门,不管是红色的跑道,亦或绿色的草坪,都被白雪征服,安逸的卧在下面。两三对年轻的父母正带着早起的孩子在玩操场上奔跑,堆好的雪人顶着红彤彤的长鼻子安静的望着他们。窗户正前方,远处的崂山,犹如披上了圣洁的白纱,橙红色的朝霞仿佛生了气,一边又一遍的催促着懒惰的太阳赶紧升起,好让人们开始新的一天。
这样平凡而又充满烟火气息的状态,是冯晓洛百看不厌的。他兴致盎然,迫不及待想要和女友分享这难得的美景。而床上的赵卉卉昨晚和几个买化妆品的客户聊了很久,直到凌晨两点多才睡下,现在还在睡梦中给一个女孩介绍日本的化妆品,是冯晓洛的呼唤将她拉回到现实里。
“是嘞吗?等一下,让我看看。”赵卉卉慵懒的坐过身来,两眼惺忪。她摸索着穿好睡衣,哈欠连连的来到窗前,果然被岛城这难得的雪景所吸引。
从茂源花园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搬出来,冯晓洛俩人选择了住进阁楼。好在搬家也近,只不过从茂源花园的北区换到南区。之所以选择阁楼,一来顶楼视野开阔,距离冯晓洛上班的地方也近;二来又没有物业费,最主要的是房租便宜,只有原来房子的一半多点儿。阁楼冬天有地暖,不担心挨冻,但是夏天很热,也幸好有空调可以用。唯一让俩人感到郁闷的就是厨房和客厅都有小的斜坡,毕竟是阁楼,客厅的斜坡还好些,靠墙的最低点也比人高,顶多有点压抑,住的久了也就习惯了。但是厨房的斜坡很大,八平米的厨房,从进门就开始倾斜,最低点只有五十公分,以至于在他们搬进来半年以后,冯晓洛给赵卉卉帮忙做饭打下手拿调料时还会碰到头,疼的直叫唤。
“美嘞很呀!”赵卉卉趴在窗前,双颊快要贴到玻璃上,感叹道。
“今天我休息,待会咱们出去踏雪吧,卉卉!”冯晓洛干净的眼神里的透露着兴奋。
“管呐!下雪天最适合出去走走了。”
“对呀!牵着老婆的手,走着走着就白了头!”
“咦呀!酸嘞很你!”赵卉卉回头瞅了瞅冯晓洛,微微皱了下眉头,好像真的被酸到一般。
“哈哈!酸儿辣女!你喜欢酸的还是辣的?”冯晓洛从后面环抱住女友的小蛮腰,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亲了亲赵卉卉嫩滑的脖颈,“卉卉,我给你种个草莓吧?”
“起开起开!你敢种我揍死你!去年夏天你干的好事儿,被我同事发现了,嘲笑了我好久。”赵卉卉身体往后猛地一倒,冯晓洛没有防备,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好后面有一堆纸箱接住了他的屁股。赵卉卉见了,咯咯直笑,“嘿嘿,让你不老实,活该!浪里个浪儿!”
“我抗议,那是夏天,现在是冬天,穿着羽绒服,别人又看不见,再说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嘛!”冯晓洛索性坐在纸箱上没有起来,右手咋摸着着下巴上的胡渣反驳道。
“辞职了也不行,冬天也不行!抗议无效!”赵卉卉看了看书桌,便走了过去,上面还有十来张昨夜没有写完的快递单据。
“对了,陀陀第一次见到下雪,在美食城估计得活蹦乱跳吧?”
“有可能,下雪了,恁爸妈也不用出摊了,待会咱们下去到美食城看看,最近忙嘞,都十来天没有去那儿了。”
“你干啥?难得下雪了,这么美好的天儿,你还准备发你的快递?”冯晓洛见她翻弄书桌,貌似在寻找圆珠笔。
“那干哈?这是昨天就应该发出去的快递,现在还没有发,再不发出去,快递就停了。”赵卉卉停下手中的动作,语气中带着几丝焦急。
“美好的天气当然是做美好的事儿啦!”冯晓洛突然一个半蹲,将她一把横抱起来,吓得赵卉卉立马挽住了他的脖子。
“快把我放下来,你这个流氓!天天就想这个,能不能想点其他嘞!这可是大早上,流氓!”
“哼哼!不放!早上才正是时候嘛!正好下了雪,咱们来段《冰与火之歌》多好,哈哈!”冯晓洛抱着赵卉卉走进卧室,随后一脚将门踹上。
主打夏季烧烤的美食城,在刚进入冬天的时候,里面的商铺几乎就关了一大半,更何况现在临近过年,闭门的更多。恰逢瑞雪降临,难得休息一天,尹文芝睡到了自然醒。当她走出去,发现一圈商铺也就自己家开了门。戴着棉帽手套,尹文芝到熙熙攘攘的大集上买了些菜和羊肉卷回来。家里冰柜里还有一些上次剩下的撒尿牛丸、蟹棒、甜不辣之类的,中午一家人可以自制火锅吃。自从上次在海底捞吃的那么好吃,她便买了电磁炉和火锅盆,在尝试了多遍以后,还是做不出那样的味道。不过也已经知足,毕竟卉卉和儿子他们挺喜欢吃的,况且她调酱的手法一直在进步。
“妈,你不知道刚才陀陀,这个傻狗见着雪跟疯了一样,搁雪窝里打滚嘞!还把狗头钻进去,哈哈!傻狗!”冯晓洛从门外跑进来,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但陀陀已经先他一步跳进来,使劲抖擞着身上的雪花。
“哎呀!出去!陀陀!”尹文芝见刚拖好的客厅被狗嘚弄得到处是雪和泥,厉声训斥道。
陀陀虽然不大,最基本的“回家”、“出去”、“跟我走”还是听得懂的,看到主人生了气,立马停住,低下狗头,两只可怜巴巴的眼睛在几人间徘徊不定。
“哈哈!知道自己错了,姨,陀陀它这是在求原谅吗?”赵卉卉坐在火炉旁边,正和客户聊着化妆品,扭头见到狗嘚那傻乎乎的模样,乐呵呵的说道。
“只要我不再吵它,立马就又活蹦乱跳了。”尹文芝声音温柔许多,笑了笑,冲赵卉卉使了一个眼色,左手指着门口,“出去玩儿去吧,傻陀陀。”
果不其然,狗嘚见到尹文芝脸上的笑容,知道原谅了它,尾巴摇晃的厉害,一个急转身,脚下打滑了三四下,然后窜到外面的雪地里,继续撒欢儿。
“别看是土狗,一点不傻嘞!”冯玉明刚从卫生间洗漱完毕,穿着黑色的马甲走了出来,“只要有人靠近咱这屋子,立马嗷嗷叫!前几天可吓毁了一个外卖小哥!”
“陀陀没咬人吧,爸爸?”
“没有,就是光撵着人家的电动车、摩托车叫唤。”
“那也挺吓人嘞,万一咬住人家,可得赔不少钱,以后咱们尽量把它关屋里。”尹文芝想起那次陀陀追外卖小哥几百米,凶神恶煞的模样,心有余悸的说道。
“那不怪陀陀,我看见了,是那个小伙子用脚踢它了,陀陀才撵着他叫唤嘞!你瞅瞅平时,只要不靠近咱屋的人,陀陀一般不叫唤。”冯玉明解释道。
“还真是看门狗嘞!这遗传基因就是厉害,与生俱来的,都不用教。”冯晓洛感慨道。
“要不都有那句话嘞?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一样。”赵卉卉说道。
“唉,可惜了!”
“可惜啥,姨?”
“像毛主席周总理这样的伟人,一辈子也没有留下几个子孙后代,要有的话,还不把中国治理的更好?你看看倒是那些贪官,一个个生不少孩子,还教育不好,又祸害国家。”尹文芝看着电视里面的新闻,叹息道。
“2月8日消息,中国人民保险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党委副书记、副董事长、总裁王银成涉嫌严重违纪。王银成贪图奢靡享乐,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后,无视中央八项规定精神,我行我素,顶风违纪,严重违反党的纪律,并涉嫌违法犯罪......”
“你看看这名字,就不是好东西!习大大从上台到现在,抓了多少大老虎、小苍蝇。上到中央委员,下到镇长、村支书,没有一个跑得了!他们都活该!一个个恁大的官,不为老百姓做实事,就知道贪污受贿!最好把这些贪官统统抓干净,让这些孬种蹲一辈子监狱,中国才能有进步!”冯晓洛气愤不已。
“你看你,多大了都,还恁愤青,激动啥激动,习大大不是在一个个嘞抓着呢吗?”女友宽慰道。
赵卉卉高中时就知道,冯晓洛是班里有名的愤青。那时候高三上政治课,尤其是老师讲到时政腐败的时候,坐在冯晓洛后面的赵卉卉总能听见他和同桌龙哥低声的咒骂。后来有次周日下午,是学校例行的休息时间,班里十来个人侃大山。后排不知谁说了一句,马上毕业,大家对学校最深的印象都有哪些。几个男生轮流调侃着学校的食堂、煤渣操场、破败拥挤的宿舍,还有故作清高的政治老师。轮到冯晓洛时,他说喜欢校园的保洁阿姨,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震惊了所有人!见大家都满脸狐疑的望着自己,冯晓洛解释说,保洁阿姨虽然累,工资也不高,但是她可以将校园打扫的干干净净。而他将来如果从政,也要向保洁阿姨一样,将中国这片拥有几千年悠久历史文明的圣土,打扫的一尘不染,就像一位老师所传授的那样,在其位,谋其政。高三最后一个月,学校迎来第一批高中入党的资格,全年级文科生只有三个名额,其中一个就给了冯晓洛。后来赵卉卉不知道什么原因,冯晓洛选择了农业大学。虽然觉得当时他憨憨的,但直到现在,赵卉卉仍旧喜欢着他身上的这股正气。
“不管咋说,咱国家越来越好了不是?你看现在这城市里面,大马路修的多宽,还有公园建的多好,可以随便去锻炼身体,大商场大超市啥都有,想吃啥喝啥买就行,多方便!你再看村里边,种地也不用交公粮了,还有补贴,每年交二百块钱社保,六十以后还能给养老,去医院看病都能省不少钱。现在咱们老百姓的境况比以前好太多了!”尹文芝想起这些年社会的进步,还是比较满意。
“这还不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搜刮下来的?”
“咋能是从老百姓还身上搜刮的?咱们又不交税,国家都是搁企业、大老板那儿收钱,还把钱花到老百姓身上,对吧?”
“你懂个啥啊,妈!你看看现在的房子,中央领导出多少文件,一个劲的要求稳定。可地方当官的,就想着自己的业绩,卖地收钱,增加财政,给自己脸上贴金,恨不得把老百姓身上的钱搜刮完!”
刚进入2017年,岛城房价就上涨的厉害。冯晓洛有三个客户看好了房子,也都和业主谈妥了价格,结果到签合同的时候业主就反悔,要么多加钱,要么说不卖了。现在尹文芝又这么一夸,这让冯晓洛的心里烦躁的厉害。
“洛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政府的事儿有领导们操心,人都不傻,还能看不出来问题啥的?早晚会管理的。你这孩子呀,就是有点那个啥,对,卉卉说的愤青。不管啥时候,社会发展的再进步,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这是再正常不过了。中国那么大,那么多人,出了一些问题,你就想立马给解决了,你也不想想,可能不?洛嘚,不是我说你,你别老是盯着不好的方面看,要学会往好的一面看才行。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只有极小部分才能成为优秀的。你知道他们为啥优秀不?就是因为他们面对不管多差的情况,都能努力上进。他们不抱怨,而是敢想敢做,努力去改变,不被现实的状况影响到,最后才能做出伟大的成就来。你说说,你年纪轻轻地,老是抱怨,抱怨有用吗?要是抱怨有用,还上班干啥?大家没事儿都抱怨着玩呗!让国家养着,白吃白喝多好!我这把年纪了才明白过来,可是都有点晚了,但我还尽量不浪费时间,珍惜时间用。人这一辈子啊,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关键是看你咋利用时间了,傻孩子,你明白不?”
“好啦好啦,俺姨这几年看书是真有用啊!听见没,晓洛,恁妈这长篇大论,说嘞对的很,一点没毛病!晓洛,你别生气嘛,我知道你最近有点郁闷,谁不想多卖点钱?你要是业主,你也会多要点,是不?大不了我挣钱养你哈!”赵卉卉昨天已经听过冯晓洛抱怨现在的房地产行情,到处涨价,毁约的比比皆是,毫无信用可言,好言安慰道。
“切!”冯晓洛将头扭向一旁。
“卉卉,你这代购咋样啊现在?辞职专门做这个,能行不?”尹文芝端着两盘洗好的菠菜和娃娃菜,放到石桌子上。她见儿子貌似听进去了自己刚才的一番话,怒气少了很多,心里稍微感到些许安慰,转而问起赵卉卉。
“放心吧,姨,这才两个月,就和上班挣得差不多了。以后绝对能干好!等生意干大喽,我估计得经常来回日本出差扫货,到时候我雇你给我专门打包快递哈,一个月给你开八千工资,把晓洛辞了,他态度不好,哈哈!”赵卉卉撇了一眼冯晓洛,露出得意的笑容。
“管,只要干得好就比啥都强。洛嘚,你好好跟卉卉学日语,将来陪卉卉一块到日本进货啥的,别让她一个小闺女儿家到处瞎胡跑,不安全。”
“好好好!以后给你打工,以后就跟你混了,还麻烦赵老板多多提携才好!”冯晓洛双手抱拳,给女友拜了拜,略作不屑的回答道。
“你的手机响了,文芝。”冯玉明从卧室里拿着手机出来,“是强盛打来的。”
“没看我现在忙着嘞,你接吧。”尹文芝往火锅里倒好热水,又将火锅调料撕开,挤进去一大半。
“喂,强盛。”冯玉明接通电话。
“喂,四姐。”手机那头儿吭了声。
“恁四姐忙着嘞,我是玉明。”
“哦,玉明,过年了生意还忙不?”强盛迟疑了一会儿,声音略有低沉的问道。
“不忙了,今儿个下雪了,搁这儿准备吃火锅嘞。家里面下雪没?咱妈身体还硬朗不?”
“唉!玉明,咱妈...咱妈今儿个早上老了!”对面电话里传来止不住的痛泣声。
冯玉明惊住了,强盛再说什么话他已经听不进去,自己思绪也像钻进了时光隧道,从美食城,瞬间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小尹庄。
自打冯玉明初中毕业,知道了强盛是尹文芝的弟弟后,没事儿就往她家里去。初时,强盛的母亲,吴老太太只把冯玉明当做是儿子的朋友,也没怎么注意。后来接触时间久了,觉得冯玉明这个小伙子很热心。家里的顶梁柱老尹头儿虽然是在洛阳吃商品粮,有铁饭碗,但无奈得病走得早。三个闺女也已经各自出嫁,家里就剩下小女儿和独苗儿子,剩下六亩地需要耕种。
吴老太太从小娇生惯养,体弱多病,家里的活是从来不让她做的,她也不会做。每当需要下地干活的时候,冯玉明总会骑着破自行车来给强盛姐弟俩帮忙,时不时会主动和尹文芝说上几句话。吴老太太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两年后,当冯玉明托媒人来尹家提亲时,吴老太太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如果我家老尹头儿还在的话,俺们绝对算是村里的大户,我也会认真掂量掂量这桩婚事的。虽然现在门户落败,俺闺女也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但是给俺闺女说媒的大有人在,哪家又不比你冯玉明家强?但是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只要你冯玉明待俺闺女好就行。上面这番话是冯玉明结婚时吴老太太说的,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自己是潜在姑爷中最穷的一个。
因为是邻村,距离也近,婚后的冯玉明一如既往的勤快。只要丈母娘家里有事需要,不管是深夜去浇地,还是夏天去收麦子,他都是二话不说,立马赶到。婚后的几年里,尹文芝一直没有怀上孩子,村里的流言蜚语时有传到小尹庄。丈母娘多次奔赴到自己闺女身边,询问是否受到虐待,当得知冯玉明的真心对待后,丈母娘很是满意,拿他当亲儿子对待。后来几个大闺女带回到娘家的吃喝用品等,丈母娘都会留着给他们补贴家用。再后来,冯玉明干生意,挣了点小钱时,孝敬父母的东西都是买双份,一份给自己父母,一份给丈母娘带着。尽管大姑爷是县里领导,二姑爷在洛阳有铁饭碗,但吴老太太见人也总爱说,四姑爷最孝顺,待自己最好。
三年前出了那档子事儿,大家都没有告诉吴老太太,怕她受不了。而冯玉明自己临来岛城之前,曾心怀愧疚的去看望了她一眼,给她买了烧饼夹牛肉,那是丈母娘这辈子最爱吃的东西。十月份尹文芝过生日的时候,儿子冯晓洛提出回家看看老人,其实当时他是同意的,只不过和尹文芝商量之后,决定今年再挣一回春节的钱,初八九就回家。现在冰柜里面,尹文芝早已经趁便宜买好了两箱大虾和螃蟹,准备回去让老人好好尝尝。家里人都知道丈母娘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但也没有多么严重过,可谁曾想,如今竟这么突然,再也听不到丈母娘说话了!
“你搁那儿傻站着干啥嘞,洛嘚他爸?过来吃火锅啦!喊你几声了也没个音儿,让我跟强盛说会儿话。”尹文芝准备一切妥当,冲卧室里呆坐在床边的冯玉明高声喊道。
“文芝,强盛说咱妈突然病重了,可能...快不行了!”冯玉明踌躇了几秒钟,他不敢将噩耗直接说出来,老婆早早没了父亲,如今又没了母亲,不知道她能否受得了这个打击。
“妈啊!”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叹,尹文芝手里的筷子掉进了滚烫的火锅里,一时间泪如雨下。
临近过年,村里好多小孩子按捺不住激动地心情,摔炮声在小尹庄此起彼伏,吓得一些看门狗汪汪叫唤。小尹庄的雪比岛城的还要厚上三指,能淹没住孩子的脚踝,但各家各户的门口都被勤劳的当家人打扫的干干净净,露出平坦的水泥路面。村里的老人还是喜欢烧地锅做饭,阵阵炊烟绕过烟囱盖,消散在天空的尽头。
冯晓洛身着黑羽绒,下穿黑色牛仔裤,顶着白色丧帽,低头跟在出殡的人群中间。晶莹的泪珠不怕冷,在他的眼眶里转了两圈,倏地跳下去,接着下一滴又跃跃欲试。
送殡队伍的前面是一辆蓝色的时风三蹦子车,车子缓慢的开在雪路上,“吨吨吨”的声音在寂静的田地间回荡。车里四个壮年男人分坐两边,扶着中间的深红色棺材,四朵金色的祥云雕刻在棺材上面,左右两边一龙一凤共同护佑,硕大的金色福字贴在棺材正前方。
冯晓洛耳边环绕着周围亲戚的抽泣声,痛哭声,以及念念叨叨的碎声细语。
他木然的抬起头,最前面,二姨和母亲搀扶着悲痛欲绝的大姨,妗子则拉着母亲的胳膊。中间的舅舅左手拄着一根木棍,为姥姥打幡,右手挽着形不成声的三姨。他们都头戴白帽,身上还披着丧服,连脚上也粘上了白布。一排人哭得是声泪俱下,椎心泣血,连过路人看了都为之动容,侧目路边,感慨逝世老人能有如此孝顺的儿女,一辈子也是值了。她们身后,冯玉明和年迈的姨夫们或叹气,或哀悼。大表哥柳丹青小时候深受姥姥宠爱,如今难受得更是以泪洗面,哭得忘乎。他正走着,一脚踩空,滑倒在雪窝里,索性趴在地上哭泣。另外两个小表哥见状,赶紧将他拽了起来。三个表姐和表嫂心肠柔软,哭得也是梨花带雨,伤心的拉扯着几个孩子。孩子们从未见过这般阵势,一个个哭爹喊娘。再往后就是和冯晓洛这么大的,几个表弟表妹和两个小外甥,妹妹冯晓阳拉着他的胳膊,一直默默的啜泣着。一些要好的邻居和远房亲戚跟在最后面。哭泣声仿佛会传染,一阵连着一阵,从前到后;又好似透过喇叭,一阵大过一阵,声声震耳。
“亲娘啊!我滴那个亲娘啊!你咋就这么走了啊!”
“你走了我可咋办呐!妈啊!”
“是孩子们不孝顺啊!妈!我来晚了!你连最后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啊!”
“别哭了,她大姐,小心身体。”
“小芳啊,你看看小孩子们都吓坏了,别恁难受了。”
“我这辈子孝顺不了您,我下辈子再好好孝顺您啊,我的姥儿啊!”
......
冯晓洛的眼睛和鼻子在哭泣,脑子里却不自觉地冒出了太爷爷死时候的画面。那是他最早的记忆,三岁还是四岁,他不知道具体的年龄了。
那时候的他就像一部相机,静静地立在路边,记录着爷爷、二爷、爸爸、叔叔们披麻戴孝,还有妈妈婶子们,一个个哭声震天。吹唢呐的人的脸和脖子憋得通红,几个年轻人时不时的放一挂鞭炮,炮声过后,一大群小孩子就会蜂拥而上,去捡那些侥幸存活的小炮仗。人们从村里走到村外,将那些纸做的大白马、大花轿、圆形纸钱,还有两米高的假人点燃在两条田地交叉的大路口,大火熊熊燃烧,火焰有一丈多高。然后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大叔在爷爷的地里挖坑,太爷爷下葬的那一刻,又是一片歇斯底里。
冯晓洛觉得很好奇,为什么这么多人哭泣,哭的那么伤心,他幼稚的小脑瓜儿怎么也想不明白。身边比你大几岁的邻家哥哥问他,你的太爷爷死了,你为什么不哭。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了。他只知道,太爷爷很老,脸上的皱纹特别多,手指甲很长,拄着拐杖,走路也特别慢,总是在爷爷门口的磨盘上坐着。如果不是给过冯晓洛几颗冰糖吃,他甚至觉得太爷爷有点让人害怕。
母亲回来后,冯晓洛问她为什么哭。母亲跟他说太爷爷死了,他点点头,问母亲,太爷爷还会回来吗?母亲说不会,太爷爷上天上享福去了,再也不回来了。冯晓洛很伤心,觉得是自己的错,因为不敢靠近太爷爷,太爷爷才生气死掉的。那一次自己哭了吗?他也忘了。
眼下,在早逝的姥爷的坟头旁边,一个长方形的大深坑已经挖好。在这白茫茫的雪地平原上,犹如一孔黑洞,要将人吸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冯晓洛对姥爷的印象都是从母亲尹文芝的口中知道的,他甚至连姥爷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舅舅家还有姥爷的一张遗像,但是放起来了,冯晓洛这二十多年去走亲戚的时候,也没见过一次。母亲说,1938年,赶上蒋介石和日本人打仗。为了阻止日本人进攻,蒋介石炸开黄河花园口堤段,黄河水泛滥,淹没上千万亩田地,上千万人受灾,几十万人被夺去了生命。那时,姥爷才七岁,一家人逃荒到了洛阳,奈何受灾的人数太多,粮食根本不够吃。大人们纷纷饿死,只剩下七岁的姥爷靠要饭,吃人家扔的红薯皮、树上的榆钱儿,侥幸活了下来。他从来没上过学,但是靠着听人家讲,自己也暗地里头认真学,最后竟然都能看报读书了!再后来,凭借着自己的好学肯干,姥爷在洛阳找到了铁饭碗,在洛铜上了班,吃上了商品粮。但成家立业后,家人都待在老家,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去,母亲尹文芝他们姐妹几个最喜欢姥爷回家的时光。因为姥爷是村里唯一个吃商品粮的人,每次回来都能带回好多好吃好喝的,还有城里的时髦衣服玩具等,母亲一家人在村里很受尊敬。可是姥爷年轻时候受过太多的罪,身体不好,落下很多病根,不到六十岁就走了。那时二姨正好高中毕业,接手姥爷的班,去了洛阳。
众人的齐声呼喊将冯晓洛拉回现实,他看到姥姥的棺材被众人用粗麻绳抬着,慢慢的下放到深坑中。冯家四姐妹扒着坑沿哭喊,那心碎的声音仿佛在撕扯一件新衣服,震击着每一位在场人的心。就连埋土的年轻人都放慢了手中的铁锹,站在两旁长吁短叹,想让她们再多看两眼。一群上了岁数的老邻居们站在村头儿,远远地望着,听到哭声,也不时的抹着眼泪。
眼瞅着姥姥的棺材被一锹锹黄土掩埋,冯晓洛难受了一上午的心渐渐归于平静。都说冬天阴气重,鬼门关大开,姥姥终究没有扛过去。他记起一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姥姥活到八十四岁应该算是高寿了,在农村又有几个能撑到这么大岁数的?想想自己的爷爷,六十多岁就走了。现在姥姥也不用像之前那些年份,老人去世了需要火化后才放进棺材里。昨天当冯晓洛问舅舅时,舅舅说只要给村支书几百块钱就行了,现在农村都这样,没有以前那么严,不用非得火化,可以土葬的。
对啊,入土为安是中国人千年的传统。冯晓洛记得太爷爷去世的时候还是土葬。后来三农问题被特别重视,有热心的专家讲到,中国人口本来就多,耕地面积又少,农村土葬大操大办,浪费金钱不说,还占去太多良田,此等恶风劣俗必须摒除才行。之后国家在农村便抓紧了火葬政策,严禁土葬。
大概是二零零四年,冯晓洛上初中,有次从县里学校返回家里过中秋节。路过村西头的时候,他看见几辆警车停在路边,田地里一大群人围着两个坟头儿又吵又闹。后来听奶奶说,是村里的老人死了,因为不准土葬,他的家人就在晚上偷偷的给埋了。那时候火葬政策正如火如荼的推进,凡是举报,都有奖励。后来便有人把这事儿举报到了镇上,上面领导让派出所的警察开路,不顾那家人的跪地磕头求情,最后还是开棺刨坟,将已过世几个星期的老人重新拉回了火葬场。
冯晓洛后来上了农业大学,除去高数外,他认认真真的学完了其他所有的课程,希望将来可以在农村干出一番天地。毕业时,他的论文题目是《一叶知秋——从人和镇看河南农村丧葬制度的未来》。三年前,大四的下半学期,当同学们都在各个农业公司或农场实习的时候,冯晓洛骑着小叔家的摩托车在镇上的三十九个村子里来回穿梭,调研记录。期间有好几个同学知道后,说没必要这么麻烦,回学校随便抄抄论文,再糊弄几句,毕业答辩就能通过,冯晓洛只是笑了笑。
除了在熟悉的小尹庄、台上、崔堂、龙虎寺、冯家庄留下自己的身影外,宁车湾、金狮、白木、瓦中等他以前从未踏足过的村庄也经常听见他摩托车的突突声。冯晓洛拜访过45位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询问过156个大叔大婶,也和53个同自己年纪相差无几的人聊过天。
他还亲自去田地里拍摄了二百多张坟头儿照片,那是他第一次认真的观察。坟头儿有新建的,土壤松软,既大且圆,上面干干净净。也有老坟,不但小,还不规则,甚至有老鼠洞直通地下,一圈长满了高羊茅草。有的坟头儿埋在田间,有的坟头儿葬在树林里。大部分都是光秃秃的一个坟头儿,也有有钱的人家,在坟头前面立着墓碑,甚至还在周围种植数颗松柏。有的坟头儿孤零零的堆在漫间地里,有的坟头儿则是好多个连成一片,好像就算在阴间也要有伴儿,能省去不少寂寞。
原本他只是想知道农村人对火葬和土葬的看法和态度,最后当他结束调查,和那么多村里人面对面的交谈过后,才明白火葬和土葬其实根本没什么好纠结的。火葬省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并不那么在乎用什么方式埋葬老人,毕竟只要活着的时候好好孝顺了,就没有多大遗憾,死了都将归为一片土,或灰。土葬也不浪费耕地,一个坟头儿最多存在三四十年,隔了两代,就基本没有后人再祭奠了,想平坟就平。不平的话,时间久了,风吹雨大,坟头儿自己也会消失掉。再说,现在的河南虽然是农业大省,但很多地方都没有实现大规模承包种植,一些土地甚至因为主人出去打工,都荒了。真正值得重视的问题应该是留守儿童的教育和人口流失造成的土地荒种,还有高额彩礼,以及赌博成风。现在流行外出打工,农村人已经能够吃饱饭,穿暖衣,然而精神食粮却一片空白,亟待拯救,嗐!
冯晓阳拉了拉哥哥的手,冯晓洛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姥姥的坟头已经建好,比姥爷的大了一圈,也是紧密相连。亲人的哭丧声渐渐低了下去,人群开始收拾东西,陆陆续续的从麦田里走回到路中间。几个小孩子在妈妈们的哄诱下,停止了哭泣,比赛似的,奔跑到柏油路上,使劲跺着鞋上的雪泥。当所有人挪到了柏油路,两只喜鹊鸣叫着从村南边的树林里飞出,落在坟前留下的果盘和丸子前面。冯晓洛回头看了看,被大雪覆盖住的麦苗,有些已悄然露出了嫩绿的尖梢。
“大姐二姐,恁俩也别太难受,咱妈走了以后也省得受罪了。”
“强盛,这些年也辛苦你跟梅花照顾咱妈了。”
“二姐,你这话说嘞啥,是恁妈也是俺妈,嫁过来这么多年,早都当成亲妈养活了。”
“虽然说咱妈平常很磨人,让人心烦,可这一走,唉!”
“好了好了,三妹,能有这么多孩子来送她走,咱妈应该挺知足的。门口这一片儿的老头老太太其实也都挺羡慕她老人家嘞。”
“唉!就是走的太突然了,连个话儿也没有留下。”
......
下完葬的当天下午,冯晓洛的表哥表姐们该回去上班的都基本回去了,毕竟三天以后才是除夕,现在都是请假回来奔的丧,何况几个孩子受不了农村的寒冷,赶紧带着一块回去了洛阳城。
冯晓洛倚靠着红色的堂屋木门,不时地瞅着外面,院子里的陀陀追着西瓜色皮球玩的正酣。三位姨妈并排坐在强盛家的梨木沙发上面,手搭着手,互相安慰着。舅舅和妗子头抵头靠着单人沙发,手里分别握着两杯热水。宽敞的院子中间,几个姨夫们坐在小板凳上偶尔搭个话儿,尽量不让氛围太过压抑。冯玉明则在堂屋外面不停的抽烟,脚下烟头儿一片。
自打送完母亲出殡回来,尹文芝就一直趴在东间屋里的床铺上。以前的点点滴滴仿佛装进了电影放映机里,在她的脑海里循环往复的播放着。她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和母亲有关,那是在小学四年级的课堂上。
“我都可不明白,现在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该发明的都已经发明完了,以后咱还发明啥?”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老师不在,班级里的冯建设大声嘟囔道。
虽然都听到了这句话,但班级里面没有人吭声,因为大家谁也不知道将来还有什么可以发明的,电灯电话在电影里都看到过,以后会见到用到的。原子弹、氢弹也已经爆炸成功了,连东方红卫星都上了天。尹文芝放下手中的铅笔头儿,想了想,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好继续做算数。
“该发明啥发明啥,反正轮不到你这个倒数第一嘞人,哈哈!”冯国胜右手扣着鼻窟窿眼儿,窝在墙角里讥笑道。
“你看你能嘞,考个倒数第五了不起是不?”
“恁俩别说话了,耽误大家写作业。”
作为学习委员的尹文芝虽然不知道冯建设的答案,但是受够了他们的废话连篇,阻拦道。
“天天儿写作业写作业,写不完的作业,尹文芝,你把作业写完了能咋着?你就知道管我,别人都在说话你咋不管嘞?”
冯建设不屑的挥了挥手,但还是不情愿的坐下来,毕竟如果真被尹文芝记下来名字,回头告诉老师,他免不了一顿骂。他瞥见同桌王凤英正埋头计算,于是越过三八线,用胳膊故意撞了她一下。
“你弄啥嘞?扎死你个龟孙!”王凤英正为算不出来题发愁,被他冷不丁一撞,断了铅笔芯,随即拿铅笔去扎冯建设的胳膊,被他灵活的躲开了,只好瞪着他骂道。
“潘夹老师来啦!潘夹老师来啦!”王二楞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去了,现在又火急火燎的钻进教室最后面,老老实实的趴在自己的座位上。
“番茄是番茄,非得念潘夹,老师真逑能,学校顶呱呱!”和王二愣同一排的赵大栓一边唱着上一届学生留下的顺口溜,一边鼓捣着破旧的灰补丁书包,完全不顾教室前面的情况。
“张大栓,你个鳖孙儿孩子,给我憋住,坐下!着急回家吃恁妈嘞奶是不!冯国胜,你没有骨头是吧?还往下秃噜,你想钻到桌子底下屙屎嘞?还有你,冯建设!你看看你那个不主贵嘞样子,衣裳几个月没洗了?恁爹小时候就懒,到你这,还是懒得跟个赖蜍样儿!恁们一个个儿嘞,能蛋的不得了!都是歪瓜裂枣,配得上毛主席辛辛苦苦建立的新中国?!”半头银发的杨老师站在讲台上,怒气冲冲的骂道。
这下午的最后一节,原本是杨老师监督大家做数学练习题,但是中间杨老师被校长叫去开会,班级里面立马就变成了王八开会。现在杨老师突然回来,搁在平时,顶多不让大家交头接耳,一般说不了什么难听话。可是这次要吃人的语气,吓得班级里面个个呆若木鸡,没有一人敢吭声,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被点名挨骂的几个人更像是霜打的茄子,一个个把头低的快要塞进裤裆里去。尹文芝虽然是老师眼里的红人,刚才也没有交头接耳的说话,但此刻也不敢挪动一丝一毫,只能转动着圆溜溜的小眼珠子,观察老师的一举一动。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素,番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还看今朝啊!”
杨满仓训斥完毕,怅惘的看着窗外。继而开始慷慨激昂的朗诵着一些尹文芝他们听不懂的诗词,夕阳血红色的余晖穿过破碎的玻璃浇筑在他的身上,在所有畏惧而又好奇的目光中,犹如一尊矗立已久的雕像。
尹文芝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数学老师。尽管他因为念错应用题里番茄的读音,而被班级里面的捣蛋鬼们嘲笑,但他也毫不在乎,总是温和的出现在大家的面前。而现在,尹文芝抬头仰望着他,黑色的大镜框后面,在老师充满泪水的眼神里,她感受到了悲痛欲绝的难过,这种难过就像洪水漫延,最终淹没住所有人的心灵。尹文芝第一次体会到了伤心,尽管连什么原因都不知道。直到后来的几天,几周,当父母和姐姐,整个学校的老师,整个村庄的大人老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面时,尹文芝才明白,老百姓最敬爱的大救星逝世了。那时候,她混混沌沌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沉重。
“你给我憋住,强嘚,听见没?再嗷嗷叫,我把你嘴给你缝住!”尹文芝的脑海里又闪现出母亲盛怒的模样。弟弟强盛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却偏要跟着尹文芝去学校。母亲不允许,他就躺在地上上演驴打滚儿,又哭又闹。吴老太太气得不得了,就回到屋里拿着缝补被褥的大广针气势汹汹的出来了。尹文芝吓了一跳,就想拉着弟弟往外跑。娇生惯养的强盛自以为只是吓唬自己,依然卧地不起。之后尹文芝就亲眼目睹了一辈子忘不了的情形:母亲拿针在强盛的嘴巴上扎透了一个血窟窿!这件事尹文芝后来回忆了无数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抚慰自己。家里只有弟弟一个男孩,而且还是早产儿,母亲怀他八个月就生了下来,一直被视若掌上明珠,为什么那时候母亲能下得去那么狠的手?虽然自己和姐姐们经常挨骂,但也从来没有受过那种罪,母亲有时候真的狠,尹文芝心里说过无数遍这句话。
“赶紧拿着,装兜里别丢喽,墨迹个啥,傻妮子!吃饱睡好,快点去考试吧!”这是自己去县里考高中,下午临出发时,母亲将五块钱塞进自己的衣兜里。八十年代初,尹文芝只见过五块的,现在钱拿在手里,她觉得特别烫手。父亲刚刚去世,家里正需要钱,母亲还给自己这么多,尹文芝望着母亲,眼里湿润了。第二天晚上,等她回家把剩下的四块二交给母亲时,被严厉的训了一顿,饿坏了咋整,要是耽误考试可还行?
“你别挑了,妮儿,是我跟恁爹对不住你。只要冯玉明对你好就行了,咱家这条件,你瞅瞅我我这身体,简直就是个药罐子,你早点出嫁,我就算死了也放心了。”尹文芝结婚的那天,想到偌大的院落,以后就剩下母亲和弟弟,尹文芝抱住母亲不愿撒手。所有人都在开心,都在热闹,唯独她和母亲的心,如同眼睛一般,在哭泣。而临上婚车的那一刻,母亲的一番话更是让她泪流不止。
“傻妮子,恁冷的天儿,连个帽子都不带,裹着一个薄溜溜儿的围兜儿算个球?不要命了?!”尹文芝结婚多年后终于生下冯晓洛,没过完月子就兴冲冲的回娘家让母亲看外孙子。路途虽短,但是寒风刺骨,她坐在冯玉明的三轮车后面,头顶着一个透风的围兜就跑了出来,被母亲当场骂了好大一阵。
“这是恁大姐家带来的牛肉罐头,还有恁二姐从洛阳带回来的香蕉,你看看多好,你跟玉明都带回家吧。别让洛嘚和阳阳饿瘪肚儿了。”冯晓洛三岁时,冯玉明做生意赔完了家里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钱。尹文芝过年回娘家,带过去的东西还没有拿回来的多。
“我心里其实可不想搁这养老院待着啊,妮儿,我想看见恁呐!可你瞅瞅,恁姐妹几个忙嘞很,强盛的头发也白了,恁都快点挣钱,哪怕我以后吃馒头就咸菜,以后我还想回家守着咱们那个老院子,心里才会踏实点啊,妮儿!”冯晓洛上了高中后,村里时兴打工,尹文芝就去了市里上班,主要为了陪读儿子,方便照顾他。而弟弟强盛家的两个孩子下学的早,要结婚娶媳妇儿盖房子,强盛夫妻俩只能去南方打工,将母亲寄养在县里的养老院中。当尹文芝抽空去看望她时,她那样可怜巴巴的说道。
“我跟你说,玉明,我就是放心才把闺女交给你嘞!你要是敢对不起她一点,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下了地狱,变成鬼,也不放过你!”婚后几年,尹文芝一直没有怀孕生子,村里的风言风语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母亲坐卧不安,在深夜来到冯家庄,指着冯玉明的鼻子敲打他。
“你搁那儿好好嘞就行,妮儿,不用给我寄啥东西,净浪费钱,梅花照顾我可周到,新娶到家的孙媳妇儿可齐整啦,还可懂事。岛城那么远,你也老大不小了,搁外面可别恁拼命,一定可得招呼好自己的身体啊!”透过电话,尹文芝仿佛看到了刚被弟弟从养老院接回老家的母亲,正坐在门外的小板凳上,隔着东边的玉米地,伸着头,想要望见千里之外的岛城。
一幕又一幕回忆在尹文芝的脑海里闪现,又仿佛融进了眼泪里一般,一滴滴消失在她身下的被褥里。
“文芝,文芝,你没事儿吧?”大姐尹文兰和二姐尹文娟来到东屋,轻声唤着。
尹文芝从床铺上翻过身来,肿胀着双眼,微微泛着血丝,泪痕清晰可见,“我没事儿,姐。”
“都过去了,也别想不开。咱妈算是善终,走的没有痛苦,这两年,想吃的都吃了,想喝了也喝了。”尹文娟眼里泛着泪花,宽慰道。
“我知道,二姐。”
“那这也快过年了,你还回去岛城不?”
“回去,那边过年的时候人可多,不想耽误生意。不过我搁这老家待一天再回去,现在咱爸咱妈都走了,那边的老公公也走了,就剩一个婆婆可以叫声妈,我想着花一天时间跟玉明陪她说说话,给她买点东西,算是提前陪她过年吧!”
话不长,冯玉明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他猛然抬头,两滴大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