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顾航提着暖瓶去茶炉房打热水,见老小工拄着铁锹,盯着炉膛,一个劲发呆。
“老小工,你在这儿思考人生呢?”顾航打趣地问他。
“‘人生’……是个啥?”他一动不动地呢喃。
“就你这一辈子呀。”
“唉……不中用就是吃生。”
顾航安慰地拍拍他肩膀:“你有点发抖哎,是不是病了?”
“俺没病,俺是难受。”
“难受就是病了嘛,我那儿有感冒药,一会儿给你拿来。”
“吃药不中用。”
“为什么?”
“俺没营生做,就难受。”
顾航愕然:“哦,是这样啊?别人是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你是站着就想干着,干着就不想歇着?”
“俺不愿让人嫌。”
“嫌什么?”
“嫌……嫌俺能吃。”
顾航想起那天给他减负后,他那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终于明白原委,给他减负减成罪过了,让他有了思想负担,身体难受,肚子受制。怎么办?再去找小吕,给老小工恢复原来的工作流程?小吕肯定嫌顾航多管闲事。
李有才拎着两只涂料桶来打热水,见顾航在场,便对老小工说:“顶包,那身棉衣棉裤俺穿着短,还给你吧。”
“俺不冷,你穿吧,俺见你穿着合身。”老小工近乎恳求李有才。
“那是顾经理专门给你找的,你偏要给俺。顾经理帮你减轻工作负担,你还不领情,狗咬吕洞宾。”李有才话里有话地说。
顾航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丁二一岁数比你大得多,算你老哥呢,以后别叫人家外号行不行?”
“他这外号不是俺给起的,是他当群众演员叫出来的。俺们顶山影视城有句顺口溜:臭编剧,烂导演,个个都是二五眼。”
老小工来了兴趣:“顺口溜多呢,还有:男一号,女一号,不会演戏会打炮。”
顾航又被逗笑:“我看你还是回去当群众演员吧,爱瞄人家打炮。”
“瞄胡是双方自愿,都不当回事,不能白给他们提供场所,挑洗澡水,对吧——顶包?”李有才边打热水边问老小工。
老小工嘿嘿地笑着,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李有才问:“顾经理,听说你在单位是笔杆子?管合同,懂法律?”
顾航轻描淡写地回答:“干过这些。”
“俺想请你帮个忙,写份讨账材料,俺这灰渣底子,咋也写不出来。”
“你能看懂图纸,写材料还不容易。”
“两码事,一辈子没写过成文的东西。”
“你应该知道朱三定是什么人物吧?”
“当然知道,义临市首富,黑道上老大。”
“既然你知道,续县长都觉得难办,我怎么能惹起这号人呢。”
“你就没点正义感?”
“正义?我劝你读一读《唐吉坷德》这本书,再来跟我谈正义。”
李有才嘟囔:“又是个龟孙。”提上热水桶掉头就走。
其实顾航不是不想帮他们写材料,是觉得李有才行为乖张,戾气太重。
顾航对老小工说:“既然你想多干活,我能让小吕给你减负,也能让他给你加负。以后你每天烧完茶炉,上工地干杂活吧。”
他顿时来了精神:“你说话算数?”
“减负不容易,加负有什么难。先说你能干啥吧?”
“啥都中。”
顾航找小吕商量,小吕却拽起来了,谝着蹩脚的英语:“NO,顾副经理,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跟你说,这派工还是一门学问哩。”
“你跟我说话严肃点行不行?蹩脚英语少跟我摆弄。”
“没办法,体育老师教英语,就记住点头OK摇头NO,三颗油噎死好啊有。”
“你跟我说说,派工的学问在哪儿?”
他指着钢筋加工区正在作业的工人们说:“比方说加工钢筋吧,定额是死的,你说说看,是一个人出活,还是两个人出活?”
“当然是两个人出活。”
“错喽,一个大工干得了的,绝不要小工帮忙,因为小工要分他一份定额。”
“那两个女钢筋工也是大工?”
“当然是小工,可人家是搭伙计的‘夫妻’吆,白让他透哩。”
顾航指着基坑里正在打垫层的工人问:“这边呢,怎么派工?”
“这边是机械配合人工,拌三合土,夯实找平,不按定额走,按面积算。人多人少无所谓,小工也能干。”
“那就把老小工安排到这里。”
“顾副经理,既然你说出来喽,我肯定给你面子。我早晓得,顶包没的活干就要出毛病,天生受苦的命。”
“这件事怪我。以后,你把他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我保证再不干涉。”
“还是刘经理比你有经验,从来不管我咋个派工。”
小吕先把老小工分到木工组打杂,编程要领告诉组长:“记到没,就给他安排苦力活,越累越好,不用他动脑壳,他那个瓜脑壳一动就动出妖精喽。”
木工组长给老小工的第一道指令是背模板,从材料库把木模板背到加工区裁锯,一趟背两块。这活没有任何工艺,太适合他了。老小工背起一米二乘两米四的模板像蜗牛驮着个大壳子。背完模板背方木、背水泥、背钢筋,有的是苦力活。看得出他很满足,海碗里能尽情盛饭,嘴里能大口嚼馍,啥毛病都没了。
基坑垫层打好,模板加工和钢筋加工进度也很快,下一步就该支模绑筋浇筑。刘宏发高兴劲上来,吩咐小吕:“下午给民工们放半天假,想洗澡的去厂里洗澡,找材料员领澡票。不想洗澡的进县城逛逛,今天城里赶集呢。”
这待遇千载难逢,吃过午饭,工地上基本见不到人影。老小工却不得闲,木工组长递给他一把洋镐,距离基坑边五米远的地方,指着基坑给他下一道指令:“你今天受点累,从这里往基坑挖一条通道。”
“通道?”
“就是下基坑的路。”木工组长铲来白灰,画出两条一米宽的平行线,给他做了示范,铁锹也给他,“挖到垫层边为止,留出缓坡。”
这活按说也不用动脑子,不就挖条路下基坑吗,可这么简单的活却让老小工搞砸了。也不能完全怪他,是李有才一肚子坏水,爱捉弄人。
哥四个洗完澡回来,见老小工撅着屁股挥镐抡锹挖通道。李有才问他:“顶包,你咋不歇着哩?”
“组长让俺挖……挖啥……道?”
“挖地道?”
“可能是。”
李有才心生诡计:“就是让你挖地道。看过电影《地道战》吧?”
“看过。”
“挖到基坑,照直挖下去,能挖多深挖多深,只当是演《地道战》。”
“《地道战》?……”老小工琢磨。
李有才偷笑,哥四个去往工地后面那条盘山路,翻过两道山梁就是县城。王二贵不像李有才那般乖戾,不无担心地问:“顶包把垫层挖穿了咋办?”
李有才说:“挖穿才好呢。傻头傻脑,就会巴结领导,尽给咱顶山人丢脸。”
“咋说也是咱老乡,别让旁人看笑话。”二贵劝道。
“早点把他开走才省心,眼不见心不烦。”
二贵停下脚步,想回去,被李有才拉走。
工地上除了看大门的,就剩老小工一个人卯足劲干活,这下可没人管了,他恨不得把地球挖穿。
晚饭时分,天擦黑,民工们正围成一圈喂肚子。刘宏发暴跳如雷地过来:“小吕!你他妈怎么搞的?让老小工演《地道战》哪!”
“啥子《地道战》?”小吕一脸惊诧。
大家围拢到基坑边,只见通道是挖好了,可把基坑垫层也挖下去一大块,有半米多深。站在垫层边上的老小工,安全帽下满脸黄土汗泥,像只刚从洞里钻出的遁地鼠。他还懵着呢,不知做错了什么。
“我日你妈哟!你是咋个搞起的嘛?”小吕跑到基坑底,抓住老小工使劲摇晃,扬手一个大嘴巴,“谁让你把垫层刨这么大个洞哦?”
老小工嘴里这次是真出血了,顾不上擦,用眼光寻找木工组长:“他……他让俺……挖地道。”
“谁让你挖地道啦?俺让你挖通道!通道!”木工组长跑下来急着辩白。
小吕又冲木工组长咆哮:“你跟他说通道,他懂个球毛!我不是告你说,他是个机器人,你要按停止键——STOP,他才能停下来。你跑去逛街,让他一个人傻干,挖到头不就挖成地道唦!”
“这么傻的小工俺还没见过,出了事怪到俺头上,不干了!”木工组长说。
小吕又甩给木工组长一耳光:“不干滚蛋!”
木工组长掉头就走,顾航拉了一把没拉住。
小吕呵斥挖苦老小工:“你还愣啥子?还不去吃饭?吃完饭继续给老子挖!”
“中。”老小工稀里糊涂走了。
项目部几个人紧急商量一下,只能连夜打垫层补救。庞工录入施工日志,返工损失记在小吕账上。最懊恼是刘宏发:“我以后再给你们放假……我不是人!”
老小工吃完饭扛着铁锹又来了,还要下坑里继续挖。
小吕气不打一处来,夺过铁锹扔下:“我的祖宗哎,你不气死我不收工是不是?你要挖出地下水才肯罢休?”
老小工一脸茫然:“你让我……”
小吕骂道:“我让你!我让你靠逼呢,上头有两个,你去耍个三P!”
老小工越发糊涂:“三个……屁?”
那俩女民工笑得直不起腰。那俩临时丈夫还不错,下基坑帮老小工补救过失。后半夜把单间让给你们颠鸾倒凤,落下好人缘了,关键时候友情出手。
李有才偷着乐,拉着二贵和另外俩兄弟回到宿舍。
“去,抱几袋石灰来。”小吕命令老小工。
刘宏发嗔责小吕:“我早说便宜没好货,你就爱捡便宜。明天就把他打发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小吕哭丧着脸:“他连火车票都认不到,路上转好几次车,哪个送他回哟?反正要打混凝土喽,基础起来再说吧。”
老小工抱来石灰袋,白色的灰粉从编织袋缝隙间渗出,染得他从头到脚像是挂了霜,尤其那堆白胡子,跟圣诞老人倒有一比。
支模离不开木工组长,通过顾航劝说,为老小工挨了一耳光的木工组长留了下来。只是,事故发生以后,没哪个组愿意接收老小工干活,人见人用的抢手货成了避犹不及的臭狗屎。再给他安排工作,非小吕莫属,只有他深谙编程之道,可小吕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而且是在非常重要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