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平显出难色:“我接触的都是些农民工,老实巴交的不少,没发现有表演细胞的。”
“任宝强不是农民工出身吗?如今红得发紫。”
“全国不就一个任宝强嘛。再说,农民工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出来挣点养家糊口的钱,愿当替死鬼的……只有到监狱里找。”
“上点心,符合条件的推荐给我,我来考察培养。”
“好吧。”田建平朝病历袋指指,“明天安排一下。”
“分分钟的事儿,曼青就能办。”曼华走回馆内。
那位蛟龙般的泳将——姐妹俩的干爸终于要上岸了,宋副市长举着浴袍跑到岸边。干爸个头足有一米九,宋副市长矮矬,跳起来才把浴袍披在干爸身上,逗得姐妹俩和朱三定直想笑。
干爸摘掉泳帽泳镜,撩着湿发,健硕的胸肌一起一伏地喘着。他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看不出是年界六旬的人。瞅瞅防水手表:“今天没达标,超时了。”
“掌柜的真是老当益壮呀。”朱三定给他口中“掌柜的”端来茶杯。
“以后别总说干爸老,后生都赶不上干爸这体格。”曼青埋怨朱三定。
“对,应该说是宝刀不老。”朱三定好容易憋出个词,还是带着老字。
“不会用词就不要说了。”曼华怼他一句。
“老就是老了嘛,快到站了。”干爸接过宋副市长削好的苹果。
“早呢,中管干部能干到六十五。咱们大领导这体质,干到七十都没问题。”还是宋副市长会奉承,替大领导把躺椅撑起来,扶着大领导躺下。
干爸——大领导——掌柜的,称谓各异,同指一人。这位长者似乎游累了,半躺下瞧瞧几位,他们心领神会地把躺椅挪到他周围。
大领导慢悠悠地先问哼哈二将:“曼青和曼华搞了个《灰狼计划》,封我为出品人,封你们两个为制片人,准备解决五峰铝业的矿业权问题,你们都听过大纲,可行性如何呀?”
哼哈二将相互瞅瞅,朱三定示意宋副市长,让他先说。宋副市长开口道:“目前的机会蛮好,国家放宽历史遗留问题项目处置审批,《外商投资产业名录》也放开采矿业市场准入,解决五峰铝业矿业权……有大领导把舵,应该问题不大。”
朱三定说:“让偶摆平五峰铝业外围的私挖乱采,偶试当试当哇。”
曼青问他:“‘试当’是什么意思?别跟干爸耍滑头,行就行,不行拉倒。”
宋副市长说:“关键是祁口县县长续岩峰的态度。他的秘书和我的秘书是同学,据他秘书说,续岩峰根本不愿碰五峰铝业这个案子。大概因为前车之鉴,五峰铝业两个法定代表人都被抓,两个副县长也栽在这个案子上,案情复杂,案值又大,加上他本人过于谨慎小心。”
“你和他谈过没有?”大领导继续问。
“只是一般性工作交谈,看得出他心机很重,没有深谈。”宋副市长说。
“偶派人请他来龙凤度假村玩,几次都请不到,不识抬举。”朱三定说。
“我和朱董事长的意见是,不如换个敢于担当的县长。”宋副市长建议。
大领导说:“续岩峰到祁口县任职,组织部门征求过我的意见,我点过头。五峰铝业是个烫手山芋,让口碑好的清官来处理,能减少外界的怀疑和杂音。谨慎小心是优点,不要求全责备。”他把目光投向曼华,“你那边呢?”
“我和他接触过两次,进展不能说没有,只是比较慢。比如今天,他拐着弯求我,给他老爸找专家看病。”曼华把病历袋交给曼青。
大领导说:“‘霜禽欲下先偷眼’,符合他的性格嘛。”
“偶就见不得这号磨唧的,想吃糕又怕粘下假牙。”朱三定不屑。
宋副市长说:“还有个情况。我的秘书和续岩峰的秘书闲聊时得知,续岩峰对自己当了四年副县长没有挪窝,曾经抱怨命不好。”
曼华点头:“我也听说,他有点宿命。”
大领导微笑:“说明他还是有上进心嘛。记住,我们解决五峰铝业的问题不是为倒卖矿业权,而是为国家挽回损失,这是《灰狼计划》的主旨。宋副市长刚才说得好,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扩大外商投资,这两趟顺风车机遇难得,我们需要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
曼青说:“周边省份都比我们省动作快,有位女港商手眼通天,一举拿下上千亿的煤矿,五峰铝业不过才十八个亿。”
“十八亿是六年前的矿价,现在估算,至少二十多个亿。”宋副市长说。
“不要提现值,就按原值走,好接手,也好出手。看来,有些案子放一放还是有好处,起码增值了嘛。”大领导说。
“跟圈地增值一个道理。”朱三定附和。
曼华说:“鉴于五峰铝业的历史教训,我们这次操作不同以往,戏眼是——找个挂名董事长,把他推到前台,万一出了问题,我们都能全身而退。干爸让我当这台戏的导演,我希望两位制片人全力配合。”
“我们做官托商托都没问题,你说是不是?”宋副市长问朱三定。
“对咧,偶们就是捧臭脚的,肯定配合好。”朱三定也表态。
“大家同心,其利断金,团结二字最重要。续岩峰如果加入,你们要尽弃前嫌,拧成一股绳,不许各自为政。”大领导分别看一眼哼哈二将,目光严厉。
“偶们好说,只怕他不开眉眼,装正经装得偶们心里没底。”朱三定说。
“就看沈导的功力了。”宋副市长示意沈曼华。
哼哈二将偷觑闭目养神的大领导,复杂微妙的男女关系,让圈里人都有点无所适从。
续岩峰把父亲的新农合医保本和家里那张银行卡拿上,他心里当然清楚,这二十万估计是杯水车薪,好资源当然得好价钱。夫妻俩没敢把病根告诉父亲,只说去省城做进一步检查。收拾停当,田建平的白色丰田霸道已经开到家门口。
父亲强撑病体出门,临上车,留恋地向阳台上老伴挥挥手。续岩峰又快潸然,早点找资源给父亲看病,哪至于拖到现在,觉悟得太晚。
霸道上路后,田建平看看副驾驶位续县长,不落忍地说:“续县长,您这些天眼圈明显发黑呀,咱们认识好几个月了,您该早跟我……”
续岩峰用肘部碰碰田建平,不让他往下说,田建平明白要对老人保密病情。
车内空间很大,父亲在后座倚着靠垫半躺着。
中午时分到达省肿瘤医院,正门的车辆已经排成一条长龙,田建平没有停留,而是去往后门。门卫看过车号,打开大门,霸道直接开到一幢独立的六层楼下。
续岩峰曾经来省肿瘤医院看望老干部,知道这里是特保病区。他诧异地问田建平:“你有没有搞错啊?”
田建平自信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楼厅里走出来一位长相和身材酷似沈曼华的年轻女士,续岩峰一愣。
“我是沈曼华的姐姐沈曼青。”沈曼青笑容可掬地先自我介绍。
“哦,你们姐俩长得可真像。”续岩峰客气道,“家父给你们添麻烦了。”
“客气什么,小事一桩。”
沈曼青身后跟着两位护士,搀扶老父亲下车,缓步入楼。田建平将霸道停入车位,过来把病历袋交给续岩峰。乘电梯来到四层,进入父亲的特护病房,里外套间,沙发、电视、空调、冰箱、写字台、简直就是包房。
续岩峰攥着那张二十万的银行卡,手心直冒汗,这一天光房费得多少钱呀,他也见过点世面,还是底虚得不行。不光是钱的问题,没有特殊关系,普通人哪能住进这里看病。
曼青接了个电话,与续岩峰告辞:“我中午有个应酬,先走一步。这里都安排好了,先让老人住院检查。”然后匆匆离去。
续岩峰把银行卡递给田建平:“我对这里不熟,你把押金……”
“续县长,您信不过我还是怎么的?在祁口,我是您的客人;在省城,您是我的客人,客随主便,你先收起卡。”田建平坚决推却。
接下来,医院给老爸做了全面检查,组织多名专家会诊,最后确定手术切除方案。续岩峰稍感欣慰,只要不走终极治疗,估计父亲还能多活些日子。
既要手术,主刀医师最关键。省肿瘤医院著名的手术大夫叫洪维良,大号洪一刀,全国都数得着。一般人哪能请到这位专家,谋面都难,经常被飞机拉到各地做手术。会诊那天洪一刀倒是露了一面,是个和蔼慈祥六十开外的老头。
胸外主任模棱两可地回答续岩峰的询问:“洪教授参加会诊,并不意味着主刀就是他。”搞得续岩峰心里七上八下。
周五下午,他从办公室早走半个钟点,坐田建平的车去省城看望准备手术的老父。行至高速服务区,田建平要加油,加完油又开到超市买东西。
不一会,奥迪Q7停在霸道车旁,车窗降下,司机是沈曼华。
续岩峰急忙下车,还没开口致谢,曼华先惊异:“你瘦得厉害呀!”
“是吗?我怎么没感觉。”续岩峰摸摸自己脸颊,颧骨是有点突出。
“你都快形销骨立了……”曼华的泪水在眼眶打转。“我姐办事不给力?”
“给力给力,住进特护病房,享受高干待遇,特别给力。”续岩峰满意地说。
田建平提着一包吃喝走来,沈曼华问他:“是不是遇到问题了?”
“主要是不确定洪教授能否主刀。”田建平解释。
“许愿了吗?”沈曼华问续岩峰。
“许愿?许什么愿?”续岩峰纳闷。
“这种事不许愿怎么行。怪我这几天只顾忙工作,好在今天收机了。”她拿定主意对田建平说,“你开我们单位车,把人送回省台,我带续县长许愿去。”
她给Q7车上两个同事交代一下,与田建平换了车,不由分说便把续岩峰推上去,霸道驶出服务区。
“上哪儿许愿呀?”续岩峰问曼华。
“五爷庙。明天正好十月初一,文殊菩萨生日,许愿最灵。”
续岩峰犹豫:“我……我是个无神论者。”
“富者患失,贫者患得,上至高官,下至百姓,比你信仰坚定的应该有吧?可五爷庙的香火经年不衰,前来许愿还愿的官员,你想都想不到有多高。”
“我也听说过,只是……不知道灵验不灵验……”
“信则灵。千万不要把佛学视作迷信,佛学与国学并行不悖,因果轮回与善恶有报相通的地方很多,都属于宇宙平衡规律,否则就不会提倡三教合一。”
“你这些说道,连我都觉得高深。”
“从来没许过愿的,一许就灵。”
“真的?”
“真真假假,随缘就好。”
“那就……随缘吧……”
沈曼华开车快,车窗半开,喜欢自然风呼呼作响。大领导形容续岩峰“霜禽欲下先偷眼”,他先偷眼她的侧脸:笔直精致的鼻梁,全神贯注的明眸,配上飘逸的长发、雪白的脖颈,完美无缺。相比之下,龚爱珍那张老脸像块抹桌布……
沈曼华察觉到什么,转脸瞅他一下:“去往佛门净土,别想其他啊。”
这是色戒还是挑逗?“其他”指什么?续岩峰心里犯嘀咕,我想其他了吗?老爹还在病床上躺着,我敢想其他吗?可是……刚才究竟想了没有?想什么了?一对孤男寡女,天荒地远的,胡思乱想似在情理。可这时候想这些似乎太不应该,遭天谴呢。好在脑袋长在自己脖子上,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不想了不想了,越想越乱,如同混凝土支模出错后使劲纠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