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善后

林大为阔步走在通往办公区的林荫道上，已是四十八小时之后了。他的步伐中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只有在他苍白的脸上，才能看到一缕疲惫中的欢喜。

与班线车经营户代表的谈判，从白天到夜晚，又从黑夜到拂晓，直到旭日初升才告一段落。交运集团董事会全体班子成员被连夜通知到会议室，就班线车的经营权问题再次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班线车经营户代表仍然咬死不放，他们不愿放弃既得利益，更不愿从自主经营、自己当老板的状态转到交运集团当一名纯粹的司机，拿一点不算丰厚的薪酬。他们更担心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交运集团的手中，稍有不慎，就会被炒鱿鱼，从此失去谋生的饭碗，落一个鸡飞蛋打的局面。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身后是上千个家庭。而交运集团也想乘挂靠合同到期之后，收回经营权。当然，不论从管理的角度还是从公司利益出发，这都是一步好棋。把所有的社会问题推给政府去解决，集团自身的利益得到了有效的保障。而这样的尝试，交运集团已进行了多次，罢运事件也因此上演了多次，每一次都最终没有完全得到妥善处置。这次，公司下决心要推进统一经营，可是，在庞大的班线车挂靠经营户群体面前，交运集团依然感到无奈，有些经营户甚至提出，“统一经营”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我们几户拼起来注册一个公司，算不算“统一经营”？这样，“统一经营”到底要怎么办？这就成了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而问题的解决只有依赖政府。

结果是令人欣慰的，州委、州政府从大局出发，在各级各职能部门的协调干预下，为经营户与企业搭建了公平对话的平台，敦促交运集团让利于经营户。交运集团最终以大局为重，以稳定为重，以民生为重，放弃了既得利益。解铃还须系铃人，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升起，双方达成了协议。交运集团董事长牛振邦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他握了握车无畏的手说，你们又赢了。车无畏说，谢谢牛董的理解与宽容，我们也是无奈啊，大家都是为了淘生活，哪像牛董您，钱在你这里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数字而已。牛振邦说，各人的肚子疼各人晓得，你要是坐上我这个位置，你就明白到底有多么苦多么累，多么操心了,搞不好你比我的脾气还大，算得比我还精。车无畏哈哈大笑说，牛董事长，我这个人认命，我可没那么好的福气，我就是一车伕。惹得会议室里的人们全都笑了起来，周围的空气似乎也活跃了起来。车无畏转身对肖强说，老肖，通知大家复运。肖强便掏出电话，当着众人的面通知班线车恢复营运。上午，就有四百六十辆班线车复运。第二天下午，剩下的五十三辆也驶上了城乡间的公路。至此，罢运班线车全面复班，罢运事件在四十八小时内得到较为圆满的解决。

本来林大为可以休整两天，顺便也安顿一下，可一想到班线车罢运事件的善后未了，还有一些思路需要理清，他便直接到了局里。

林大为刚走到办公室坐定，副局长张有才和办公室主任何忠信便一起走进来。林大为说，你们挺早的嘛，坐，坐。张有才说，林局，你才到就投入工作，两天都没休息了，局里的事，我们在这里处理就得了。您要注意身体。何忠信说，林局，我们暂时在办公区附近帮你租了一间宿舍，您还是休息一下。林大为呵呵一笑说，早就想到信访局权力无限小，责任无限大，现在看来，真不是吓人的，比我想的还要难。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何忠信说，林局倒是乐观。林大为说，这倒是，反正我到信访局来是做事的，不是来养老的，事多事少都要做，事难事易都要管。我现在来了，你们还是把近期的工作说说，让我心里有个底。

张有才说，当前敏感的问题还是挺多的，比如移民问题、征地拆迁问题、旧城改造问题、医患纠纷都是涉及面广的。还有几个老上访户，缠着闹着要上北京，搞得州县乡镇都很被动。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决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好，得有长期作战的准备。何忠信说，林局，这几天应当抽时间开个会，让您和大家见个面，还有每月二十日的州党政领导接访日也快到了，还得由您为主推动落实。另外，是否考虑召开一次全州信访局长座谈会，把各县市的信访局长和信访干部都请来，来一次信访群英会？

林大为想了想说，职工会得要尽快安排，大家见个面有必要，还有几个信访局的老前辈还来不及见呢。州领导接访日嘛，还是由张副局长落实吧，或是刘副局长主持也行。我得先学习一下。还有全州的信访局长座谈会，我还是想先摸清情况后再安排，这样更好一些。张副啊，刚才你提到的那些移民、医患、旧城改造、征地拆迁等林林总总的信访问题，我在县上也接触了不少，说实话，我也挺虚的，看见那些群众聚在县委、政府大门口我就头疼脑热、心慌心跳。让我干信访局长，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可有什么办法呢？服从组织嘛。来了就要干好不是？张有才呵呵一笑说，信访局长可不是肥缺，你要准备受苦的。

几人正说着，“笃笃笃”，外面手指关节有节奏地叩门。林大为高声道，进来嘛，不必客气。话还没落，一名衣袂飘飘的女子站在林大为面前：林局长，我到县上去了，刚回来。现在才来见您，不好意思啊！林大为正疑惑，张有才介绍说，这就是刘副局长，刘丽，也是老信访干部了，她可是风风火火的“铁娘子”！刘丽白了一眼张有才说，把我说得温柔点嘛，我又不是母夜叉，搞得连女人味都没有了。林大为看了一眼刘丽胸前挂着的琥珀说，哪个说刘副局长没有女人味，这胸前的挂件，是块琥珀吧。刘丽说，林局长好眼力。何忠信说，我还以为是一块玉佩呢，原来out了。林大为说，我英语不好，啥意思？何忠信腼腆一笑，嘿，我也是向我女儿学的，就是落伍的意思。林大为哈哈笑了起来。刘丽说，局长，我看您都熬成黑眼圈了，还是回去休息吧，我们都在呢。林大为说，好，好，感谢关心，两天没睡了，昨天就在车里靠了个把钟头。我媳妇给我买的新被子还没打开呢。

林大为到了宿舍，随意铺好了床。一缕倦意便袭了上来。两天来，忙着解决问题，竟没有累的感觉。一到宿舍，就困得不行，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衣服也来不及脱，便倒在床上，这一觉便睡到夕阳将最后一缕余晖斜斜地洒到他的床上。醒来后打开手机一看，竟有六个未接电话，全是媳妇打来的。林大为吓得不轻，自己真是睡得太沉了。急忙拨回去，媳妇那边便骂开了，都三天了，家里也不打个电话，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是不是进了城被那些霓虹灯转晕了，忘了乡下的老母亲了？林大为在心里嘀咕道，这媳妇，不说自己，倒把老母搬出来了。他慢声细语地说，才来报到，就遇上了集体上访，三天没睡了，太困。媳妇说，你别蒙我了，你们当官的，肯定是吃吃喝喝拉拉扯扯，花天酒地去了。莫不是你那些女下属、女同学、女朋友把你灌醉了？林大为苦笑着说，哪来的女朋友？就是女同学也都是人老珠黄了呀，你别瞎猜行不行，你上网看看，新闻都有了。媳妇说，我一农村妇女，大字不识一箩筐，你明明晓得我不会电脑，你还说！林大为说，这是真的，全国人民都知道。媳妇说，真的，不会吧？你才去就三天没睡觉？林大为说，你到村委会让他们打开电脑看看不就全明白了，班线车罢运，好多旅客滞留，很多投诉搞得我头疼。媳妇说，好了，好了，老倌你急什么，我只是随意说说。我咋会不相信你呢。照你说，这个州信访局长有什么干头？还不如当县长。林大为呵呵一笑道，你是州领导啊，让我当县长，还一个劲地老倌老倌，好像我有多老。媳妇说，我打你电话可是有正事。林大为说，啥事？媳妇说，你的宝贝儿子马上就要高考了，这可是大事，你可要关心关心。林大为说，噢，你不说我倒忘了。媳妇说，工作辛苦，你也不是小伙子了，要注意身体，少喝酒，我挂了。

林大为掀开窗帘，已是暮霭沉沉。在远山近水之上，天空中的云朵飞快地游走，像奔跑的羊群，又似飞逝的岁月。林大为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口气，云白州的确是个好地方，山水相依、气候温润，在暮色苍茫中，亦有别样的柔美。自己虽也在云白州工作多年，却忙忙碌碌，在村庄与城镇之间辗转，竟也无暇领略这暮色中的美景。真是应该把工作放下来，带上家人，爬爬山、逛逛街、游游海。想起媳妇的电话，儿子在这里读高中三年，自己竟没有看过他一次，当这个爹也太不称职了。干脆到学校里找找儿子去。

林大为刮了胡子、套上米白色的休闲西服正准备出门，不想电话又唱起歌来，却是何忠信打来的。他说林局，实在不好意思，不应当打扰你，可是班线车经营户代表下午又来了，一直在信访局没走。林大为一惊道，咋回事？何忠信说，班线车经营户代表声称，他们倒是恢复营运了，可是政府的承诺还没兑现，要见您。林大为说，没什么，我已经起来了，我这就来。何忠信说，我通知小罗来接你吧！林大为说，不用不用，一来一去的，把时间耽搁了。说罢走出门去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就奔信访局去了。此时已是暮色苍苍，信访局内灯火通明，车无畏等班线车经营户代表还在，信访局副局长张有才、刘丽，还有办公室主任何忠信，接访科长李永亮坐在会议室里陪着。林大为走过去对车无畏说，车师傅，你们辛苦了，回去休息吧。车无畏说，局长大人，那天晚上承诺的班线车经营权的事，《承包经营协议书》还没签呢。林大为说，会上议定的就会兑现，这个你们放心。肖强说，不行，都拖了两天了，我们已经复运了，你们却忽悠我们。林大为说，我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忽悠你们。你们有没有到交通局去了？车无畏说，找过了，说是局领导出差，我们只有找信访局。林大为说，你看，我们信访局几个局长，几个科长都陪着你们，我们是有诚意的吧？肖强说，陪是陪了，但事情还是没解决。李永亮说，你们也要理解，解决这个事也需要时间，我们上了一天的班，话都说了一箩筐，累得口干舌燥的，晚上还要陪你们，我们也很辛苦。车无畏说，我们复运了，也为广大人民群众着想了，可谁又为我们着想？我们也是老百姓，也需要吃饭穿衣。不行，你们要是不解决，我们就住在信访局，你们还得管饭，你看，我们行李都搬来了！刘丽说，各位师傅，要解决这个问题，得要召集领导组会议，我们信访局会尽快向领导报告，请求及时做好善后工作。你们回家休息吧。肖强抱着双臂坐在椅子上，把头摇了摇，双眼向上一翻，看着屋顶上的灯。车无畏说，林局长，那天会上你可是答应过的，善后就找你。林大为说，好，我答应你们，以最快的速度做好善后工作。车无畏说，你说个具体时间吧。林大为说，明天早上九点，你们到这个会议室来，行不行？车无畏说，你不会骗我们吧，明天早上你又出差去了。林大为说，我要是骗你，随你咋个整都行。车无畏说，好，有你这句话，我们明天早上再来。几名代表便转身出门去了。

林大为欠疚地一笑说，对不起了，让你们熬到现在。张有才说，没什么，这种日子早习惯了。刘丽说，我们也与领导组办公室联系了，说是有事，班线车问题缓缓再说。林大为说，这个问题不能拖了，一拖，又得出乱子，我来联系领导。说着，掏出手机就要拨蒙旭书记的电话。何忠信说，林局，蒙书记也很辛苦，他在交运集团开完会后，又赶到省城开会，恐怕还在省城呢。林大为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班线车再罢运，动静就会更大，不会轻易复班了。说完便拨通了蒙旭书记的电话。得到了明确的答复后说，好了，蒙书记正在往省城赶回的路上，刚在车上睡着，我倒把他吵醒了。张有才问，蒙书记怎么说？林大为说，让我们通知相关部门，他明天一早过来。小何留下来，给各涉及部门打电话，发传真。如果办公室不接电话，就打职能部门主要领导的手机，手机不通，就发短信，告诉他们这是蒙书记的指示。其他几位都回家歇着吧，太辛苦了。

离开信访局时，已是深夜了。月光将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办公区的石径上，林大为和何忠信徐徐走着，足音在静夜中空旷无边。林大为说，小何，听说你是军转干部？何忠信说，是啊，在军部，文职军官。林大为说，听说你文笔也不错，能文能武？何忠信说，林局过奖了，也就应付些材料。林大为说，不要谦虚嘛，我还听说，你是信访局“二进宫”了。何忠信说，是啊，一转业就干信访，后来政府办缺个秘书，把我调过去。跟着领导当然好，学了很多，也有前途，但我觉得干信访与群众接触的机会更多，我还是喜欢干信访，又要求回来了。林大为说，你这家伙，别人都巴不得往外调，你却杀个回马枪。何忠信说，林局不也是放着县领导不干，来干信访嘛！两人相视一笑，林大为的肚子忽然“咕碌碌”响了起来，他一拍肚皮说，啊呀，晚饭也没吃，倒是忘了。何忠信说，唉，真是对不起，事情一忙，倒把您吃饭的事忘了。前面有家牛肉面馆，味道不错，吃碗面咋样？林大为说，牛肉面？我挺喜欢的，就吃面。于是两人走进去，要了面，呼噜呼噜大吃特吃起来。

次日，由州交通局牵头，交运集团董事会班子成员、班线车经营户代表十六人、代理律师两名、州信访局、州法制局、州运政管理处领导在信访局召开了会议，就修改完善承包合同作了协商。此后，政法委蒙旭书记、副州长赵大光在州信访局继续接待客运车经营户代表，就他们提出的诉求进行了明确答复。班线车经营户代表满意而归。蒙旭、赵大光和相关部门领导也都长吁了一口气。

数日后，在难得的清静晨光中，林大为沏了一杯普洱茶，在幽幽茶香中草拟讲话稿。蓦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把他吓了一跳。他走到窗前，探头一看，信访局门口人头躜动。林大为把黑亮的英雄钢笔重重地掷在书桌上，叹了一口气，正要起身看个究竟，接访科科长李永亮“蹬蹬蹬”地跑上楼说，班线车经营户代表给我们送锦旗来了。他们说要让您亲自去接。林大为笑道，好啊，我还以为又是集体访呢。班线车经营户送锦旗，说明群众满意，这面旗我乐意接。他对李永亮说，你去通知张副局长、刘副局长，噢，还有老罗局长，他可是我们的前辈，大家都下楼，喜事嘛！

楼下，班线车经营户代表车无畏把一面“倾听群众呼声，维护人民利益”的锦旗送到林大为手中。车无畏说，感谢林局长，你们信访局可为我们班线车经营户办了件大好事。林大为说，这是党委、政府亲民、爱民、惠民的体现，交运集团也深明大义，以大局为重，公司也是作了牺牲的。你们要感谢，应当感谢他们。车无畏说，没有信访干部不分白天黑夜的辛苦，这事不可能解决得这么快，这么令人满意。林局长对我们有恩哪！肖强说，林局长，我们当初还以为你们信访局就是一个出气筒，挡箭牌，现在看来，你们还是起了大作用的啊！林大为呵呵一笑说，你们不用夸我们，只要理解我们，少骂我们就得了。众人皆大笑。班线车罢运事件落下帷幕，林大为高兴地挥着大手说，今晚上大家给我一个机会，我请信访局全体人员到镜湖边吃酸辣鱼，不准请假啊！刘丽呵呵一笑说，局长请客，当然要吃了，哪个还会请假，大家说是不是？一时笑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