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一苇的头像

一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10/19
分享
《云开雾散》连载

第四章 风水

西江县委书记曾为民办公室的灯光,彻夜长明。

为垃圾处理场的群体信访突出问题事件,他已度过了三个不眠之夜。

此刻,曾为民也遇到哈姆雷特式的困惑。

怎么办?是绕过去,还是迎上去。是放弃,还是坚持,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际缠绕。

曾为民一圈圈地踱步,一支支地抽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州里要求生活垃圾处理场要在年内完工,可已经过去半年了,仍然无法动工,这令他着急上火,寝食不安。他的耳际,似乎还响着一位老领导在电话里语重心长的话:我说小曾,这事就算了,你任县处级干部多年,不说功成名就,也可以慢慢地平安着陆了,何必再冒那么大的风险?上边追究下来,顶多算你办事不力嘛!顶多换个岗位平线移动异地任职嘛!可群体性事件万一惹出什么乱子来,这不是件小事啊!曾为民反复拈量着老领导的话,风险他不是不清楚,可他心里憋气。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县城也日渐繁华。人多了,楼多了,车多了,一个现代化的县城初具雏形,可带来的问题也多了,交通拥堵、垃圾随意堆放,脏、乱、差突出,人们的文明意识跟不上,西江县城虽然热闹,但左看右看就像一个暴发户,有钱但土气,远远称不上是清丽婉约的“大家闺秀”,更不要奢谈富足而又淡定内敛的“贵族”了。在曾为民看来,要招商引资,要发展旅游,一个县城的对外形象极为重要,表明了一个地区的文明程度。现在全国范围的宜居城市、魅力城市的评选,就说明了这个问题。曾为民曾经带团考察过杭州,对那种江南的柔美、富贵与厚重的文化内涵赞叹不已。在他的心目中,未来的西江县城,就应当那样,美丽、文明、干净、富足。然而,以西江县目前的现状,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实在是难上加难!

曾为民想起朋友说的一个笑话,前些年,一个香港女老板参观云白州里的一家国有企业,对企业的运营状况和发展前景颇感兴趣,打算投资。离开时,她要到卫生间。当时厂里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水冲式厕所,工作人员就领她上公厕,她刚进去便捏着鼻子出来说,那厕所无法使用。自然,这个投资计划也就泡汤了。朋友模仿那个香港女老板提着裙子、捏着鼻子、红着脸的神态,很搞笑,却让曾为民颇为感慨。如果基础设施真的没搞好,岂不是给客商留下不良印象?现在商界流行一句话,说是细节决定成败,其实也很有道理,因为细微处见功夫,一个地区、一个企业的文明程度在细节问题上最能说明问题。

其实早在几年前的人代会上,人民代表就提出建设垃圾处理场,把现有的垃圾处理地点移到一个叫鸡鸣箐的地方。可是路也修好了,挡墙也砌好了,却出了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那里的住户坚决不同意,这个方案就此搁浅。此后,又连续选了五个点,最后定在离县城不远的新街。方案上报省里后,省里高瞻远瞩,指示说不干则已,要干就干一个永久性的垃圾处理场。恰在此时,正遇一条国际性的铁路过境,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遇。为了拉动经济发展,县里又决定将火车站设在新街。这样,垃圾处理场只能重新选址,好不容易定在了现在的虎头岭,测量、地勘全都做了,正要施工,岭下的麦地村却不干了。村里提出了十四条要求,县里一一答应了,可仍有农户坚决不同意,说是破坏了地脉风水。还发动了群众集体上访,围攻施工队伍,这事就僵持不下了。怎么办?再选址,已经选了那么多次,实在没有更好的地点。而省里、州里则一再要求必须在年内完工。曾为民感到身上的担子很重,一方面工期不等人,另外一个方面这个项目选择如此反复难以确定,如果这次再定不下来,那么以后涉及的重大项目都会泡汤。无论如何,这次是不能再退却了。

曾为民就在办公室里踱了一夜,喝水、抽烟,弄得屋里烟雾缭绕。

天刚亮,县信访局局长毛立群便打来电话说,曾书记,大清早就打你电话,影响您休息了。曾为民道,休息个屁,垃圾处理场的事情没有解决好,我能休息吗?毛立群说,麦地村的几名上访群众在信访局守了一夜,他们说要见你,怎么劝也不听。曾为民说,他们不来找我,我还要找他们呢,这样最好,有什么问题当面解决,我们熬不起时间了。我这就来,说着便向信访局走去。

西江县信访局是一栋单独的小楼,楼不大,但各项设施齐全,既不显眼也不寒碜。这栋楼刚竣工不久,在云白州十二个县市中也算是头一家。曾为民的办公室离信访局也就两三百米左右,五分钟就到了。毛立群早在信访局楼下等着了。曾为民问,他们在哪里?毛立群说,都在会议室里候着呢!曾为民说,那不正好,咱们上去吧。毛立群说,要不要调几个警察过来,保护您的安全要紧。曾为民说,调什么警察,难道他们还把我吃了?说完便朝前上楼,毛立群和信访局的几名干部紧跟了上去。一到会议室,曾为民就大吃了一惊,眼前是一群老人,七老八十的、病恹恹没精打采的。有的躺在会议桌上,身上盖着旧毛毯,已经辨不清颜色;有的蹲在墙角,手里点着一支烟,袅袅的蓝烟模糊了脸庞;有的则坐着,不停地打着哈欠,眼里流着浑浊的泪水,目光呆滞。曾为民皱了一下眉头说,这些都是村里的老人啊,他们昨天就来了?毛立群说,是啊,昨天早上就来了,村里把他们送到这里,怎么劝也不走,晚上也不离开,都睡在这里,我只能陪着熬夜。您说都是老人,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待不起。曾为民说,这些老人大多都是年老体衰,万一出了事咋整?村里的事我看他们也主不了事。毛立群说,主什么事啊,连家里的事也轮不上他们插嘴了,这个我晓得。曾为民说,哪个狗东西出的馊主意,拿这些老人给我施加压力,得想方设法让他们回去才行!毛立群点点头说,我已打电话给乡上,让他们通知家属来领人,不知道工作做通了没有?曾为民恨恨地说,要把这个出鬼主意的家伙揪出来,拿老人来压我,他们也想得出!

曾为民清了清嗓子说,大爹大妈们,你们好,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曾为民,你们有什么要求就和我讲吧!办公桌上睡着的一个瘦老头马上抬起头来,利索地爬下桌子,走到曾为民前面瞪着他说,你就是曾书记,县太爷?曾为民说,我是县委书记曾为民,不是县太爷。老头拈着颌下银色的胡须说,曾书记,我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是从旧社会活到新社会,老朽活了八十多年,却不曾听说过政府要强占我们的山地,到了你手里,就要在我们的山上建什么场,这不是破坏我们村的风水吗?毛立群连忙介绍说,这就是麦地村辈分最高的张文龙张大爹。曾为民说,张大爹,我告诉你,那是垃圾处理场,很科学、很环保的。我们选的那个地方,没有树,是一个天然的山坳。决不会破坏你们村的风水,老人家,您放一百个宽心。张文龙说,要让我们放心,就不要在我们村的山上搞什么处理场,别处整去!曾为民说,张大爹,我们选来选去,就是老虎岭合适了,这个不能改。张文龙说,你不改,我们就不走!旁边的老头老太太都附和道,对,我们就不走!曾为民说,张大爹,建这个垃圾处理场呢,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县城的生活垃圾以后就能得到妥善的处理。现在,县城连个倒垃圾的地方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这脏乱差现象就没法改变啊!张文龙说,曾书记,那你也不能牺牲我们老百姓的利益啊!曾为民说,你们的利益我们不会侵犯,还会给你们村一些补偿款,在老虎岭上多植树,多造林,保持水土、绿化荒山,这不是很好吗?张文龙说,你们县城倒是干净了,我们村可就遭殃了,处理场一建,水源就污染了,我们喝什么呀?曾为民说,张大爹,我们选的那个山坳根本就不在你们村的水源点那边。何况垃圾处理场都要做防渗漏处理,一点污水都不会渗到山里,这您放心。张文龙摇摇头说,你说来说去,我们还是不能相信你!曾为民见说服不了他们,便问,昨晚你们睡得可好?旁边一个老大妈尖声叫道,好个屁,一晚上睡不着,村里这些年轻人,拿我们当枪使,可恶!毛立群插话道,那你们就回家啊!老大妈说,他们不准我们回家。毛立群说,要是有个三病两痛的,咋个整?老大妈说,有你们县委政府嘛,你们会给我们找最好的医生。毛立群说,你们在这里,睡不好,吃不香,要是真有病,我们只能送你们到医院,你们要是倒在医院里,那就不好办喽!老大妈说,那不行,不能倒在医院,要回家。毛立群说,这就对了嘛。这时候张文龙捋着胡子说,毛立群,你小子先不要忙着做思想工作,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说的我老头子不信。曾为民说,好,你不信,我带你去看。毛立群说,还是别去了吧,那里守着人呢。曾为民摆摆手说,不怕,有张大爹在呢。说完便搀着张文龙向外走去。

三菱吉普在老虎岭半山腰停了下来。山坳附近,早有几个村民把守,远远地见吉普车卷起漫天黄尘了,便马上掏出手机向村里报告,不到一刻钟,便聚集了四五十人,堵住车门。曾为民问张文龙:大爹,他们不让过,咋办?张文龙说,你别管,我来说。驾驶员把车窗摇下来,张文龙探出头说,你们整什么?没看到我去看山吗?让开,让开!人群中就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叫起来:爷爷,他们没关您吧?张文龙说,你乱说什么呀,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呢,回家去,我要去看山。这时人群让开了一条道,吉普车绕着盘山的土路向上攀去,过了十多分钟,在一个山坳前停了下来。

曾为民下车,把张文龙搀出,指着山坳说,这就是我们选的地点,您看,没什么水,也没有树,三座山峰中间的一块坳地。你们村的水源点在那边那条沟箐里,隔着一架山呢。张文龙四处望了望说,你说的我晓了,可是有没有伤着风水地脉啊?曾为民说,即便真有地脉,你看,现成的一个山坳,又不去移山挖坑,哪来的伤地脉呢。张文龙拈须想了想,不再说话。

回到信访局,张文龙把见闻和老人们说了,大家都说有几分道理。其实大多数老人都是被村里硬派来的,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浑浑噩噩地过一天是一天罢了。毛立群说,你们还是先回家吧,年纪大了,身体挨不住。正说着话,乡政府的电话打来了,告诉他村里没有领人的打算,只要县委、政府不收回决定,他们就要坚决抵制。曾为民紧锁着眉头说,毛立群,你通知村党支部书记来见我,还反了他了,敢和县委政府叫板!毛立群拨通了麦地村党支部书记老茶的电话,那边问,是毛局长吧?毛立群说,老茶,你怎么搞的,让你把这些老人领回去你也不来。现在县委曾书记让你见他。老茶在那边说,麻烦你转告曾书记,村委会已被村民控制了,我说的他们也不听,连我出村的自由都没了。毛立群还想说什么,只听那边人声鼎沸,接着便有人叫了起来,老茶,你和谁打电话?之后手机便被摁断了。毛立群再打过去,已是呼叫转接。毛立群转过身说,书记,村委会被村民控制了。曾为民说,我知道了,咱们先忍忍,看他们下一步有什么举动。你们信访局要派出专人照顾好老人的生活。说完便拔腿走了出去。

看着曾为民的背影,张文龙喃喃地说,唉!我活了这大把年纪,倒上了他文道生的当了。毛立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老人家,刚才你说上了哪个的当?张文龙说,事已至此,我老头子也就直说了,村里现在是文道生主事。毛立群说,您说的是那个退休的文老师?张文龙说,不是他还有谁?原说好让我们住上一夜,就来接我们。现在倒好,让我们长住信访局了。毛立群说,张大爹,我倒招待得起,就怕你们挨不起,我这里每天都有人上访,天天吵吵闹闹的,你们要是不心烦就得。前几天麻疯村的人来上访,说过这两天还要来。张文龙问,麻疯村的人要来?毛立群说,我怎敢哄你老人家。张文龙说,唉,我们还是回去吧。毛立群说,张大爹,你劝劝大家,我找一辆中巴车送你们回去。旁边一位老太太插话说,张大爹,你就不怕回村里挨骂?张文龙说,怕什么,谁敢骂我?老大妈说,村里说好的,我们出来每天有一百块奖金,要是中途自己撤回去,就要罚款。他们不敢和你要,但不会向你的儿子要啊?你儿子虽说是村主任,还不是乖乖地听文老师的。张文龙便不吱声了。隔了几分钟,他对毛立群说,毛局长,不是我老头子不配合政府,我们现在只能等他们来接。你把我们送回去,也进不了村。他们在村外设了哨卡呢。毛立群一听,觉得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便点点头说,张大爹,你们坐着喝茶。我先去办公室处理点杂事,到吃饭时间我来喊你们。

毛立群来到办公室,便拨114,查找文道生的电话号码,很快有了答案。毛立群拨通了文道生家里的电话,那边一个细弱的男声问,谁呀?毛立群说,你就是文老师吧?我是西江县信访局局长毛立群。电话那边仍是不紧不慢的声音说,噢,信访局长,真是难得,您找我有事?毛立群说,这几天你们村为垃圾填埋场的事闹得凶,我知道您是退休教师,共产党员,麻烦帮我们做做工作嘛。电话里传来轻微的笑声,笑声中透出一丝得意:呵呵,毛局长,我一个老头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听我的呀,这事你得找村委会。毛立群说,文老师,张文龙大爹都说了,你在村中威望很高呀。电话那边停了停,声音似乎有一丝慌乱:唉呀,毛局长,张大爹年纪大了,脑子不大好使,你就别听他瞎说。这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还是别问我。“咔嚓”一声,对方挂了电话。

毛立群呆坐在办公室里,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青山。麦地村的群体访事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如果稍有不慎,就会引发更大的冲突。他想象着麦地村外哨卡上巡逻的村民,想象着村委会里老茶蹲在地上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懊恼不已。他想给曾为民打电话,号码拨了一半他又把电话挂断了,县委书记的压力已经太大,还是静观事态的发展吧。

毛立群起身,从办公桌上抱起一箱方便面,走到会议室里,给老人们分发。他说,不好意思啊,大爹大妈们,信访局也没什么好吃的,大家先吃点方便面垫垫底,到中午,我再请大家吃饭。张文龙说,有得吃的就不错了,在家啊,还吃不上这方便面呢。毛立群又到办公室里拎了两壶开水,分别给老人们泡方便面。张文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毛局长,老朽给你添麻烦了。要不,你们再和村里联系,让他们来接。毛立群说,张大爹,我联系过了,那个文老师,他说他不知道。张文龙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这个兔崽子,真把我们老人当猴耍了。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毛立群说,您老别生气,先把方便面吃了再说。张文龙默默地把面吃了,坐在墙角的凳子上生闷气。

毛立群吩咐办公室人员说,老人怕冷,给他们送几条毛毯过去,让他们裹着好打盹。主任科员和林是个老信访干部了,长得精瘦,他笑道,老毛,你这样关心他们,还不鼓励他们长住啊?毛立群说,老和,我看张文龙这老汉挺正派的,他就是受人蒙蔽,我现在就是在感化他们。不然,这些老人,讲道理他们也不听,牛起来一点办法也没有。和林说,你说得也对,老人嘛,他们硬撑不了多久,思想通了就好办了。

两人正说要喘口气呢,门外却乱了起来,响起了“依哩哇啦”的喊叫声,却是“麻疯村”的群众来上访了。和林一脚跨出去,就到了院内。信访局虽是独体式的小楼,却在县政府大院,“麻疯村”群众一到,就惹得办公楼里的人探头探脑的。和林说,老乡们,上个星期我才到你们村里去,你们的问题要解决,不过总得有个过程是不是?那边群众中一个秃顶,矮胖的中年人站出来说,和主任,你们不能再拖了,今天不解决,我们就不走了。和林说,曹德安,你们不要急,县上会妥善解决的,县委曾书记还对你们的土地问题作了重要批示,文件在我们这里呢!曹德安用肥厚的手指着和林说,批示有个屁用,得要真正解决!和林说,好吧,你们派五个代表来,其他的先回去,我们信访局也挤不下那么多人啊。曹德安喊道,选个屁,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走,大家跟我进去,县政府管吃管喝。一群人便涌进了信访局办公室,有的蹲、有的站、有的趴在窗户上。和林无奈,只好跑到局长办公室说,老毛,麻疯村的群众把办公室都挤爆了。毛立群问,领头的是曹德安?和林点头。毛立群说,我去看看。毛立群几步跨到了办公室见面就说,老曹,咱们又见面了。曹德安说,毛立群,是你小子啊!和林说,这是我们信访局的毛局长。蓸德安说,不用你介绍,我们可是老熟人了,他在电视台当记者时还到我们村采访过,当了信访局长也一样,在我眼里还是那个小伙子。毛立群说,是啊老曹,你们的事,我们会尽快解决。咱们是老熟人了,你该相信我吧。曹德安说,毛立群,我相信你,但村里人闹得凶啊。毛立群说,老曹,你帮我个忙,向大家解释行不?曹德安说,我相信你,可他们不相信我啊!另一个脸上长着斑疹的的男子说,是啊,村里都闹得不可开交了,再不解决就要出人命了!毛立群说,你们先回去行不行?曹德安说,不行。毛立群说,那好,办公室里还要做事呢,你们挤在这里,什么事也做不了,你们跟我来,说着便把一群人带到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麦地村的老人们吃了方便面,无事可做,便喝茶抽烟聊天。曹德安一进门,便呛得大声咳起来,身后跟着的人们也骂骂咧咧的,抱怨会议室里乌烟瘴气。毛立群忍不住说,大爹大妈们,你们抽烟得把窗子打开,这么呛。我们这可是无烟会议室,你们看会议桌上的牌子——无烟会议室。张文龙嘟囔道,不抽烟你让我们搞什么?曹德安看清了面前这群老头老太太,忍不住高声道,毛立群,你们信访局很热闹嘛。张文龙说,可不是,快成了收容所了。毛立群说,对不起了,你们在这里坐着休息,要解决的问题我现在就向相关部门领导给你们联系。曹德安和麻疯村来的上访户们抽出几把椅子坐着。毛立群又从会议桌里取出纸杯,给他们泡茶。曹德安一坐下,又咳了起来,咳了两声,便从喉中喷出一口痰,“扑”地一声,吐在黄色地板瓷砖上,接着就用胶鞋去搓。毛立群一转身,看到地上的浓痰,便觉一阵恶心。他不动声色地把纸杯递到曹德安等人手中,便转身去找门后的拖把,在水池中泡湿了,手忙脚乱地拖了起来。张文龙见状,便大声骂了起来,简直不讲卫生,那么干净的地上也吐!这边曹德安不高兴了,他指着张文龙喊道,这个老头子,你骂什么,要不是你们烟气呛人,我会吐吗?毛立群说,好了,别说了,你们既然要来这里,都得注意卫生。张文龙向毛立群摆了个手势,让他过去。张文龙附耳低声问,这是哪里来的上访人?毛立群说,这些是“麻疯村”的。张文龙一拍大腿说,既然是“麻疯村”的,你咋个不早说?毛立群说,我刚把他们领进来,哪有时间和你们说!张文龙说,这可不得了,会传染的,我们又都是老人,抵抗力不行,你让他们到别处去。毛立群说,无处可去啊,这么多人。张文龙说,唉,你看看,那个吐痰的人,头发眉毛都掉光了,脸色也不正常,指甲都没有,太可怕了!毛立群说,您不用紧张,政府都为他们治疗好了,哪会马上传染!张文龙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和他们呆在一起。毛立群说,我们这里也没有更好的去处,我看您老还是和大伙说说,我派车送你们回去算了。张文龙说,是喽,我和他们商量商量。

毛立群走出会议室,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到信访局任职已经一年多了,可他还是有一些不适应,会议室里污浊的空气让他感到憋闷,但又不能直说。面对上访群众,只能极为耐心,有时候真的要做到骂不还口,必须忍着,而长期的忍耐无疑对健康极为不利,这也是信访干部身心健康每况愈下的原因之一。上访群众大多是敏感的人,稍有不慎,就会惹火他们,乱成一锅粥,何况今天面对的上访群体太特殊了。毛立群决定求援。他走回办公室,拨通了县委办,把麻疯村群众来访的事报告了。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响起,却是县委书记曾为民的电话。曾为民问,麻疯村的群众来上访了?毛立群说是。曾为民说,你等着,我马上来。毛立群说,曾书记,实在对不起,让您这么费心。我看让分管部门的领导来处理怎样?曾为民叹了一口气说,相关部门能处理好,也就不用到县上集体上访了,这是特殊问题,必须让他们尽快回去,不然几桩事情绞在一起,那麻烦就大了。毛立群说,是啊,两个村都头疼。曾为民说,你觉得哪个村相对处置容易点?毛立群说,麻疯村主要是征地款的分配问题,估计解决起来快一点。曾为民说,好,你告诉他们,我亲自接访。毛立群高兴地说,太好了,我这就去,说着便“蹬蹬蹬”地朝会议室走去。刚到门口,他便高声道,老曹,曾书记亲自解决你们的问题来了。曹德安问,真的?毛立群说,你不相信?曹德安说,相信相信,曾书记什么时候来?

门外响起宏亮的声音:我已经来了。曾为民说着便走进门来。他紧紧地握住曹德安的手说,你就是老曹吧,毛局长他们在我面前提起过你。曹德安说,曾书记真是谦和,连我一个小小老百姓也知道。曾为民说,对不起大家了,县上对你们关心不够,我向你们道歉。他走过去,和麻疯村来的群众一一握手,上访群众一哄而上,簇拥着曾为民。曾为民站到中央说,乡亲们,铁路经过你们村,征了你们的地,你们为此付出了牺牲。县委、县政府会记住你们的。可是这话又折回来说了,铁路经过咱们西江县,以后咱们发展经济,出行都方便多了,这也是你们村大发展的一个难得的机遇啊。现在,我听说你们为征地款的分配闹起了意见,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没有过不去的坎。本来我今天就要和你们回村解决问题的,可是这几天县上遇到了困难。你们看,这些老人现在还住在这里,像张大爹,已是八十多岁了,就住在信访局会议室这个拥挤的地方,等着我来处理问题。我不忍心啊,必须尽快把事情做好了,让老人们回家。我答应你们,这边的事一旦处理完毕,马上到你们村去,好不好?曹德安点点头说,有曾书记这一句话,我们就吃了定心丸了。他爬到一条椅子上高声道,乡亲们,曾书记的话大家都听到了,他可是咱们西江县最大的官,可他不嫌弃咱们有病,他说的话我也信!人群中有人问,书记,您可不能忽悠我们!毛立群插话说,曾书记说到做到,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到时候我和他一起去!曹德安说,毛立群,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毛头小伙子,你可得陪着书记走一遭。毛立群说,我就是哄别人我也不敢哄你老曹啊!身后的和林也说,老曹,到时候我也去你们村。曹德安说,这不就得了,大家听着,我们现在回家,征地款分配的事等曾书记下来解决再说。咱们可不能影响人家办公了。说着便带头走出了会议室,“麻风村”群众也跟着他走了出去。就这样,短短十几分钟,曹德安带着“麻风村”十八名上访群众,坐上租来的中巴车,驶出了县委大院。

曾为民看着中巴车走远,抬头看了看天说,不知道现在的麦地村,是什么样子?他转头对毛立群说,不行,你再打电话给那个文老师,叫他领人。既然村两委班子瘫痪了,我们就找他。这些老人,在信访局呆下去,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这就更麻烦了。

毛立群再次拨打文道生的电话,依然是细瘦的声音:对不起,毛局长,我真的不知道是咋回事。说完便挂了电话。毛立群无奈,只好望着话筒发呆。

曾为民说,既然他姓文的不买账,那就算了。你再做做老人们的工作,实在不行,我们派车送他们回去。但注意一点,千方不能强迫。毛立群点头称是。曾为民说,我去和王副县长沟通一下,这事不能再拖了。

看着曾为民的背影,毛立群突然感到无比酸楚,他颓然地坐在石阶上,看着院子里下班离去的人和车,心中一片荒凉。

电话铃声骤起,毛立群按下了接听键。老婆在电话那头说,今天回家吃饭吧,我给你煮了你喜欢吃的大块鸡。毛立群无奈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是走不了。老婆在电话那头埋怨起来,你都十多天不回了,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了?毛立群笑道,要,我怎么不要,不要我去哪里?老婆说,你就和上访户一起住吧。说完便摁断了电话,毛立群苦笑着摇了摇头。

和林走过来说,老毛,你回去吧,今天我陪老人们吃饭。毛立群说,算了吧,你胃也切了,脾也切了,再吃盒饭,要出问题的,还是你回去。和林说,可惜张副局长上挂去了,不然你俩可以替换着。毛立群说,没事,你回吧,身体要紧,你要再昏过去,我可担待不起。和林说,那我走了。毛立群点点头。

毛立群没有想到,麦地村德高望重的老汉张文龙竟然劝不了同来的老人们,他们说,你要走,你就走,白吃白喝着,每天尽赚一百块,哪有这样的好事!张文龙也没想到,村里的这些老伙计们,平时看着他们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坐在村口目光呆滞,想不到却是这么看重那一百块钱。他只有沉默了。

夜里,张文龙突然感到胃里像针戳般地疼,一下一下地,像要把他的胃戳穿。他起先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只好大声呼救。毛立群在值班室里被惊醒,马上通知驾驶员赶来,把张文龙送到西江县医院。一查,是胃穿孔,还好送得及时,救了过来。张文龙醒来,见毛立群一直守在身边,既感激又愧疚。他一把抓住毛立群的手说,毛局长,让你受累了,不管他们回不回去,我现在也要回去了。毛立群摆摆手说,大爹,你还是安心住院几天。那边的事,我会安排好的。张文龙说,算了,算了,这次被人日弄了,要是再让这把老骨头扔在外面,可就让人笑话了。你把我送回信访局,我动员大家走。

张文龙回到信访局,一帮老人便围上来嘘寒问暖。张文龙说,老倌倌老妈妈们,你们听我一句劝,我们回村吧。我这把老骨头差不多就完蛋了。人家毛局长守了我一夜哪!你们看,昨天“麻风村”的人来了一帮,明天不晓得还会有什么人来。大家听我的,不要再想那一百块钱了,老都老了,多活几天是真的。撤吧!屋子里“咿哩呜噜”地议论开了,最后大家说,走走,村里的事,让年轻人来办,把我们这群老人拱出去算咋回事?张文龙转身对毛立群说,毛局长,你再给文老师打电话,让他派车来接我们。

毛立群当着老人们的面拨通了文道生家的电话,把老人们要求回家的想法告诉他。文道生依旧慢声细气地说,毛局长,我说过我晓不得这事啊,这个电话你应该打给村委会。毛立群说,张大爹让我打给你的。文道生轻轻笑着说,老人家也真会开玩笑。毛立群把手机递给张文龙说,大爹,还是你跟他说。张文龙接过手机,喘着粗气说,道生,我昨晚胃疼,差不多把命丢了。我们一帮老人睡在信访局也实在挨不住啊!你快点让车来接我们。那边文道生说,大爹啊,你老人家既然有病了,就安心住院,多住几天。你们的事,我晓不得,这事还得问村支书老茶。张文龙气得破口大骂,文道生,你小子给我听好,我回…回来…收拾你!说罢便咳起来,咳得涨红了脸。毛立群忙拍他的背说,大爹算了,莫跟他讲,我现在就安排客车送你们回去。

中巴车载着一群老人驶入麦地村。刚至村口,便被两名手提木棍的男子拦住了。锄头棒粗的木棍有一人高,一头染成黑,一头染成红,就像以前衙门里捕快用的水火棍。毛立群下车,对那两人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一名瘦高个说,村里有令,任何车辆和生人均不得入内。毛立群说,我是送老人们回家。另一名矮小的汉子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罗嗦什么?和林扶着张文龙颤颤巍巍地走下车来。张文龙说,二愣子,你这是干啥哩?二愣子说,大爷爷,什么车也不能进村。张文龙说,我们回来都不得啦?二愣子说,大爷爷,我们哪敢拦你,这是村里的意思。张文龙说,你再不让开,小心我砸断你的腿。说着便挥起拐杖打下去。毛立群一把抢过拐杖说,大爹,打不得。张文龙哆嗦着手,指着二愣子的头说,村里现在谁主事,你赶快把他叫出来。二愣子看着瘦高个说,狗剩,你跑一趟吧。狗剩看看张文龙,又看看怒气冲冲的老人们,低头一阵风去了。隔了半晌,村主任张水清跑了出来,嘴里一迭声地叫爹。张文龙把拐杖在地上杵了杵说,你小子现在晓得叫爹了,老子胃疼得要死了,你在哪儿呢?张水清说,都是儿子胡涂,让你们去信访局。张文龙说,人家毛局长整整一夜守在我床边,你倒好,叫你们接你们都不接!张水清说,爹,你不晓得,我在村委会也是出不来,人家守着呢。张文龙说,那你现在咋又出来了?张水清说,都是文老师派人叫我出来的。张文龙说,又是文道生,你们就怕他?张水清说,他在咱村里教了一辈子书,好多家祖孙三代都是他的学生,都被他打过屁股,谁都听他的!张文龙说,走,找他算账去!张水清俯下身去说,爹,我背你回家算了,不要和文老师斗气。张文龙便伏到他的背上,嘴里哼哼唧唧的。人群中有老人便长舒一口气道,回家了,回家好好睡一觉。

毛立群向和林打了个手势,跟在老人们身后进村,却被二愣子和狗剩双棍一架,拦住了去路。毛立群说,我送老人们回村里,交给各家子女才放心。二愣子说,不行,外人不能进村。和林说,你晓得他是谁吗?他是县信访局长。狗剩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拦的就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毛立群大怒,想要强行闯入,被和林在后面扯住了衣角说,算了,先回去。两人爬上中巴车,返回县城。

凌晨一点,林大为的手机骤然响了起来,州信访局副局长张有才在电话那头问,林局,西江县信访局两名干部被扣留在麦地村,怎么办?

林大为刚躺下,一骨碌爬起来说,有这事?我马上到办公室!

云白州信访局办公楼。林大为一脚跨进张有才的办公室,便见一个着西装,戴黑框眼镜的男子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张有才介绍说,这就是西江县信访局局长毛立群。林大为说,嗬,文质彬彬的,却又不像个清寒的教书先生,倒像个新闻记者嘛。张有才说,林局,你还真有眼力,毛立群原来在电视台呆过。林大为说,好,言归正传,咋回事,搞得十万火急!

毛立群便把前因后果说了。因为建垃圾处理场的事,麦地村已经闹了很多天,还把村里的老人弄到县上上访,集体到县委大院静坐也去了多次,垃圾处理场因此开不了工。麦地村也成了堡垒村,县上、乡上的干部进不了村。昨天,有人举报麦地村有人偷盗铁路设施,县公安局派人进村调查,县信访局也派了两名干部跟着去,就垃圾处理场的事收集意见,找相关人员谈心。哪知进了村,还没入户,就被村民包围起来。几名干警和两名信访局的干部全被困在村里,现在情况不明。毛立群说着,忍不住泪水溢出了眼眶。

林大为说,你先别急,县里有没有具体的解决措施?毛立群说,县委曾书记已经向州政法委、州公安局作了请示,希望强行入村,把干警和信访干部解救出来,可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县里正想办法做好营救准备,我赶过来,就是向信访局领导请示,有没有更好的处置方法?林大为抬腕看了看表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到西江县,边走边报告。张有才说,林局,这事我们去了恐怕不妥。林大为说,老张,管他妥不妥,我们基层信访局的干部困在村里,生命安全受到了威胁,你说我能不管吗?这个时候,信访干部更需要我们的关怀,我们一定要处理好此事,不能让基层的信访干部寒了心。林大为一行迅速上了车,向茫茫夜色驶去。车上,林大为分别向州政法委蒙书记和州政府赵副州长作了汇报。蒙书记指示,要冷静稳妥地处置好进村干部被困事件,要配合好县委、政府的妥善处置,稳定为主,千万不能酿成更大的群体性事件。赵副州长说,必须尽快掌握进村干部的情况,并以最快的速度把进村干部救出,但不能激化矛盾。林大为说,好的,我马上与西江县委书记曾为民对接。

林大为赶到西江县时,西街镇政府亮如白昼,县公安局干警、县武警中队、县消防中队、基干民兵列队集合。县委书记曾为民正挥舞着大手讲话:同志们,此刻,我们的进村干部还困在村里,据知情人透露,他们已经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生命安全随时受到威胁。县公安局已经查明,偷盗铁路设施的犯罪嫌疑人就在麦地村。可我们呢,人抓不回来,我们的执法人员也出不了村,我们的村委会已经完全瘫痪。这口气我已经憋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你们说怎么办?台下有人高呼道,冲进去,救人!接着便有一片声音像海浪一般涌了过来,救人!曾为民高声道,大家要严守纪律,不能伤害群众。下面,请副县长、公安局长王威武同志安排工作。曾为民说完,朝后退了几步。身材高大的王威武开始安排兵分四路,把守各个村口,围而不攻,给村民施加压力。如果群众知难而退,放出进村干部,这是最理想的结果。如果围村没有震慑力,就由武警派出小分队,强行突破,救出干部。

队伍正要出发,却被林大为拦在了镇政府门口。毛立群上前对王威武说,王副县长,这是州信访局局长林大为。王威武紧握林大为的手说,林局长,您来得太及时了,感谢您为我们助阵。林大为说,王副县长,您先等等,看看还有没有谈判的希望。王威武说,这事您还得和曾书记商量。两人话还没说完,曾为民已到门前。曾为民使劲拍拍林大为的肩膀说,老伙计,你来得太好了。林大为说,老曾,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曾为民斩钉截铁道,不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这事我曾为民扛着,出了问题我负责!林大为说,我们出来前,我请示了州委政法委蒙书记和赵副州长,他们指示要冷静稳妥,不能激化矛盾,同时又要保证进村干部的安全。曾为民说,我请示过了,领导们都是这个态度,我可咋办?进村干部都已经被困十多个小时了,我听人说,他们被罚站,不准吃饭,不准喝水,其中还有女干警,还有信访局一个老干部,是个老病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咋个整?我不能一忍再忍,让被困的干部寒心啊!林大为说,你说的当然有道理,能不能让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如果不行,再强行救人。曾为民说,你说咋办?林大为说,现在已是凌晨三点,应当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我们乘黑进去,你们在外接应。曾为民摆摆手,一迭声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让你冒这个险,要是你也被扣了,我一不能对上交代,二对不起你。林大为说,你放心,村民不认识我们,我们进去被发现了,他们也不会将我们怎么样。在路上,我就听毛立群说,村里有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叫张文龙,村民都不敢惹他。毛立群在医院里陪护过他,他很感激。曾为民说,这我晓得。林大为说,那你就等我们的好消息吧。曾为民说,我让两名武警换上便装和你们一起进去,要是被扣了,让他们第一时间跑出来报信。林大为说,不用了,如果我在两小时之内不出来,那你再请示蒙书记。曾为民说,老林,多谢了。林大为说,谢就不必了,不过等我出来,你可要请我喝酒!

毛立群在电视台时,曾经到麦地村采访过不止一次,熟悉村中的路径。他带着林大为和张有才,悄悄绕到村主任张水清家门口,轻轻叩门,没人应声,再叩,还是没有声音,倒招来一串狗吠。毛立群从兜里掏出一个肉包子,从门缝里塞进去,果然没了声音。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张水清的媳妇。毛立群闪身进去,林大为和张有才也挤了进去。张水清媳妇吓了一跳,张开嘴就要喊,被毛立群一把堵住说,嫂子别喊,我是水清的朋友小毛,原来在电视台,以前我还在你们家吃过饭,还记得我吗?张水清媳妇听声音,再看了看人,点点头说,是小毛啊,我记得的。黑灯瞎火的,你们来整什么?毛立群说,我们找水清。张水清的媳妇说,水清在村委会,都十天半月不回家了,我都找不着他呢。毛立群说,噢,张大爹呢?张水清媳妇说,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毛立群说,我给大爹找了点胃疼的偏方,刚从花椒箐下乡回来,经过你们村,给老人家送来。水清媳妇嘟哝道,三更半夜的,也不看时辰,我老倌又不在家,这样不好吧?毛立群说,花椒箐远嘛,吃饭吃到十二点,早上又要开会,只能连夜赶回来了。水清媳妇沉着脸说,你给我吧,老人睡眠差,叫醒了就到天亮了。

毛立群磨磨蹭蹭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两包药,递给水清媳妇。正琢磨着怎样见到张文龙,却听一阵咳嗽,接着楼梯便“笃笃”地响了起来,张文龙拄着拐棍挪到几人面前。他喘着气说,毛局长啊,老朽没睡着,听到你声音了。你找我怕不是为送药,是为困在村里的那几名干部来的吧?毛立群说,老人家,您什么都晓得啊!事到如今,我就不瞒您老人家了,我身边这两位是州信访局的林局长和张副局长。张文龙叹口气说,这些不争气的东西,做下违法乱纪的事,丢人啊!我老头子能做什么?毛立群说,您帮我们想想办法,把他们放了。您是晓得的,我们信访局的和主任也在里边,他是个半条命,您老人家在信访局里见过他吧,都瘦成一竿竹子了,还坚持工作,我都担心他会倒在岗位上!张文龙点点头说,是啊,我晓得。毛立群说,他们被罚站了十多个小时,不吃不喝,这样下去,可是要出人命的。张文龙把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说,这帮家伙干的好事!好,我这就去把他们放了,看哪个敢拦我!

昏黄的灯光映着村心的大青树,停着一辆警用“桑塔纳”,旁边一字排开五个人,其中一个女警察,头垂到胸前,像是睡着了。和林抱着肚子躬着腰,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们旁边围着十多个人,有的蹲,有的站,有的打呵欠,一律拎着“水火棍”,其中就有二愣子和狗剩。

张文龙拄着拐杖朝前,林大为、张有才和毛立群紧随其后。张文龙走到大青树下,咳了一声,几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张文龙走到和林面前说,你们快走。和林抬头一看,见州、县信访局领导,如释众负,他揩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珠道,这下好了,我们有救了。几名干警也立刻来了精神。只有那名女警察,看到来了救兵,咧嘴一笑,却身子一软,倒下了。毛立群箭步上前,扶起女警,低声喊道,采芹,你不能倒,快走。几名男警过来,架起采芹就要走。不想二愣子大吼一声,你们别想溜!旁边十多个村民一听,马上聚拢,手中的棍棒一阵碰击,发出沉闷的钝响,对几人形成合围之势。有的还将“水火棍”举过头顶,作势欲打。张文龙将拐棍一举,架在二愣子的肩上说,放下你的棍子,你要找打呀?二愣子说,大爷爷,不能让他们走啊!这些当官的,让他们好好吃点苦头。张文龙说,这是谁指使的?二愣子说,村里。张文龙问,谁是领头的?二愣子说,没有领头的。张文龙说,那就是你二愣子领头喽!二愣子慌了神说,我哪敢啊,我怎么会是领头的?张文龙说,那好,你们今晚就放了他们。二愣子不敢吱声。瘦高的狗剩说,二愣子,你不要听老倌的,不能放了他们。张文龙转过身来,举起拐棍朝狗剩的小腿扫去。狗剩挨了一拐,又不敢还手。便说,你们看着,我去村里叫人,说罢转身就跑。张文龙喊道,你敢!狗剩身子停了停,仍是一阵风般跑出去,转眼拐进了墙角。林大为说,事不宜迟,快走。一名警察发动了车,将女警察采芹塞进车里,毛立群说,你们几个都上车,到县医院会合。和林说,还是你们几位领导先走。毛立群说,别罗嗦了,快走,不然来不及了。我们车在村口的320国道上,我们马上冲出去。张文龙说,你们都快走吧,我老头子在这里,谁也不敢动你们!毛立群说,张大爹,多谢了,我们先撤。便带着林大为和张有才转身就跑,不大工夫便冲进了村巷,几名警察立刻发动了“桑塔纳”。车刚起步,便听见狗剩带着一群村民向这边冲来,大喊,不要放走他们!张文龙见状,大吼一声,快走。说完,举起龙头拐杖迎着人群走去。警车油门一轰,奔向村口,直驶西江县医院……

有了张文龙老汉的帮助,一群人争取了时间,逃离了麦地村,然而女警察采芹身体过度虚弱,加之受到惊吓,劳累过度引起了昏迷,只能住院观察。信访局干部和林则旧病复发,再次送入了重症监护室。

天亮了,曾为民和林大为从医院出来,走在林荫道上,沐着晓风,两人均显得有些沉重。在委屈面前,公安局和信访局的几条汉子都流下了热泪,他们一进村便被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十几个小时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小便,不能休息,不能反抗。女警采芹实在受不了,上车歇息,硬被村民从车里揪出来罚站。才考上公务员的姑娘,谁见过这阵势,采芹当时就吓得发抖。另几名干警实在憋不住尿,就撒在裤裆里,还被村民讥笑。他们还了解到,偷盗铁路财产的就是二愣和狗剩,而村民的幕后操纵者就是退休教师文道生。

林大为说,麦地村的问题不小,看来还得想办法分化瓦解,否则就会延误垃圾处理场的建设,同时社会治安也会埋下隐患。曾为民说,老林,你放心吧,我已经通知文道生,我要和他进行一次深入的谈话。林大为说,对,谈深谈透,把文道生的思想做通,其它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老曾你辛苦了,局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我等你的好消息。曾为民说,老林,你放心吧,垃圾处理场的事一定会办好的。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在铁路作案的二愣和狗剩被蹲守的干警抓获。

县委书记曾为民三次通知退休教师文道生谈话,文道生一直没有出现,党员谈话未果。

州里对垃圾处理场的建设发了最后通牒,必须尽快开工建设。西江县委书记曾为民连夜召开常委会,决定在麦地村开一次垃圾处理场建设户长大会,进一步表明县委、县政府的决心,项目选址科学合理,必须坚定不移地实施好项目建设。

县长章立秋对垃圾处理场建设的户长会有些担忧,会场秩序怎样维持,县领导的安排保障,都是问题。副县长、公安局长王威武也说不妥,万一麦地村的群众骚乱起来,这可怎么办?曾为民说,同志们,我们这次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人民群众毕竟不是老虎,我们也用不着那么紧张,只要我们把道理讲深讲透,群众的思想通了,他们是会拥护的。现在的问题就是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盅惑群众,要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这次就要在麦地村开这个现场会,把道理讲清楚,让群众明白,垃圾处理场选址是科学合理的,是保民生、保增长、保护环境的项目。当然,群众有抵触情绪,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他们担心垃圾处理场建成后,会污染麦地村的水源。有人还说垃圾处理场会破坏了村里的风水,这些都是胡扯,垃圾处理场开工后,麦地村的群众还可以到工地上干活,可以增加务工收入嘛。但就是要和他们说清楚。王威武说,曾书记,你和他们说得清楚吗?即使说得清,到时候乱哄哄的,谁还听你的?曾为民说,不怕,我们就要摆出一个姿态。还有一点,我们就是要让他们看到县委、县政府的决心,我们敢于把户长会开到村里,就是要和群众开诚布公,不怕他们胡来。

正如王威武预料的那样,这场户长会开得异常艰难。县长章立秋主持会议,县委书记曾为民讲话。他说,我们要坚决按照省、州的要求,咬定青山不放松,加大工作力度,加快工作进度,全力推进县城生活垃圾处理场建设,按时按质按量完成建设任务。要坚定信心,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动摇、不懈怠、通力协作,攻坚克难,扎扎实实地在老虎岭把生活垃圾处理场建好。要从讲政治、顾大局、守纪律的高度,处理好当前利益和长远利益、局部利益和全局利益、生态环境保护和解决群众合理诉求、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四个关系,高位推进项目建设。要严格程序,保证质量,加强联系,既要使生态环境得到有效保护,又要保证人民群众生产生活不受影响。他要求县、镇、村各级干部要深入基层、深入群众、关心群众。要克服困难,下定决心尽快启动项目建设,确保按时按质按量完成建设任务。县长章立秋接着说,县政府热忱欢迎大家依法理性表达诉求,通过正常渠道,多提合理意见。

章立秋话音刚落,底下群众就乱了起来。一名矮胖的中年妇女扯着嘶哑的嗓子喊,凭什么要在我们后山上建垃圾处理场?我们坚决不答应!台下便响起了一连串的骂声。曾为民问身后的村主任张水清,那是谁?张水清说,她就是狗剩的婆娘王秀芝。曾为民说,嗬,好厉害!这时,另一名黑瘦的女人也尖声叫了起来,你们这些当官的,要是坏了咱们村的风水,娃娃们读书就要不得了,我们不能答应。底下一群人附和道,对,不答应。张水清站出来说,大家静一静,有什么问题一个一个来,我们逐一答复。狗剩的婆娘王秀芝说,张水清,你心里还有没有麦地村?张水清说,我心里当然有,我家祖宗三代都是麦地村人。王秀芝说,当初选村主任,老娘也投了你一票,大家选你就是让你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你倒好,干不出什么名堂不说,还支持外人在咱后山搞什么垃圾处理场,再这样下去,咱们村还有盼头吗?一个黑塔般的胖墩汉子瓮声瓮气说,秀芝虽说是女流,可话还是蛮在理的。什么垃圾处理场?就是一个堆放脏东西的地方,把咱们村的水源污染了。还有,雨一下,脏水都往咱村里流,这还得了!张水清说,你根本不晓得垃圾处理场是怎么回事。哪像你说的。今晚上我到你家里去,咱们好好探讨,生态垃圾场的处理流程工艺很先进哩!站在一旁的黑瘦女人尖声叫起来,探讨个屁,就是不准建!张水清说,二愣家的,你说话咋这么不讲道理?黑瘦女人说,和你们这些当官的还讲什么道理?你们把我家二愣快点放出来。一直在旁拉着竹烟筒不吭声的村支书老茶说,二愣家的,你不害羞我害羞哩,二愣和狗剩是盗窃哪。我们茶家八辈子都没出过这样的丢人事,你还好意思说哩!老茶声音不高,黑瘦女人的脸色却变了,黑红黑红的。瓮声瓮气的大胖汉子又开口道,老茶,水清,你们闷了十几天,今天有人给你们撑腰了?我告诉你们,麦地村人决不会让你们在咱们山上堆垃圾!他身后的村民也齐声叫起来,对,不准在我们后山建垃圾场。许多人也跟着叫骂起来,响成一片。

静立台上的曾为民沉默了十几分钟,见村民们群情激愤,知道暂时也说服不了大家。便举起话筒喊道,各位户长,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向上反映。他指了指身边的毛立群说,今天信访局局长也在这里,你们直接对他说。实在不行,你们就到县委向我反映也行。但我仍要说,这个垃圾处理场我们建定了。下边村民骂声一片。曾为民转过头对王威武说,你派警察先把县长送走,她是女的,要是群众把她围起来就麻烦了。王威武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带着章立秋离开了现场。曾为民大声宣布,今天的户长会到此结束!

曾为民走下主席台,村支书老茶和村主任张水清紧随其后。还没迈出大门,呼啦一下围上来几十个村民,把曾为民围在中间。老茶吓得面如土色说,乡亲们,我求你们了,你们让开一条路,让曾书记先走!村民不理睬老茶。狗剩媳妇王秀芝说,我们围的就是这个姓曾的,县上不收回决定,我们就不放他走!张水清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挡在曾为民面前说,大爹大妈兄弟姐妹们,水清求求你们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围攻县委书记,妨碍公务,你们是要承担责任的。像铁塔般的胖大汉子呵呵一笑,依然是瓮声瓮气的,很沉闷。他一把推开张水清说,你给老子闪开,我们晓得自己在干什么?曾为民见状,站住说,好,我这一百多斤交给你们了。他双手抱在胸前,平静地看着大家。一时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下来,谁也不说话。伫立半晌,曾为民呵呵一笑说,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也允许有不同的意见。但是,你们最好先搞清楚垃圾处理场是怎么一回事,建成后是什么样子,才来找我好不好?老茶说,对,你们有什么弄不清楚的,先来向我了解。这时,王秀芝突然厉声叫了起来,管他什么官,整他狗日的,说着便伸出手来在曾为民胳膊上狠劲掐了一把。她的动作无异于火上浇油。一时间,长短胖瘦不同的手臂伸出来,在曾为民的手上、腿上、腰上、背上、脸上到处乱抓乱掐。曾为民紧咬着下唇,任由他们撕扯。片刻之间,他的衣服被撕成了几绺,连穿着的裤子都被撕烂了,衬衣上的扣子掉落在地,脸上也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村支书老茶和村主任张水清在一旁左挡右拦,还是堵不住那么多的手。王威武带着几名干警站在圈外,只能干着急,他狠狠地拍了大腿一把:他妈的,这事到底要咋整啊?旁边一名干警说,王副县长,我们冲上去抓几个,杀杀他们的气焰。王威武说,暂时不行,先看看再说吧!

曾为民看着眼前乱舞的手臂,心想,看来今天是有来无回了。我老曾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没想到今天真是阴沟里要翻船了,后悔没有听老王的,这场会开得真是太冒险了。村支书老茶在一旁大声喊,曾书记,要不叫警察上来?曾为民使劲摇头说,不行,那样矛盾会激化,后边的事就更难办了。有几个女人听到老茶说话,便掉转方向,对着老茶拳脚相加,也把老茶的夹克撕成一绺一绺的。曾为民闭上眼睛,任由他们在身上又撕又扯,他无奈地一笑,看来也只有这样了,不过可以看得出来,村民不敢下狠手,至少性命是可以保住的。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曾为民啊曾为民,你到底是个乐天派,陷入村民的围攻之中,还往好处想,心态真是好啊,哈哈哈哈!

忽然,曾为民听到耳边一声苍老的声音吼了起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接着,是王秀芝“哎哟哎哟”的叫声,一根藤杖敲在了她的肩上。曾为民睁眼一看,原来是张文龙老汉到了。张文龙老汉咳了几声,举起拐杖说,你们哪个再敢胡来,我打断你们的手。冲在前面的几名妇女一时懵了。张文龙拉着曾为民的手说,你跟我来,我看哪个不要命的敢上前。

曾为民跟着张文龙向门外走去,有几个村民冲上前来堵住了去路。张文龙手中拐杖一指,人群便怯怯地闪开了一条道。张文龙牵着曾为民,一直把他送到村口。曾为民破衣烂衫,神情凝重地爬上了越野车。他转过头来,看着麦地村委会门前簇拥着的人群,再看看倚杖而立的张文龙老汉,忍不住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张文龙缓缓地向曾为民挥了挥手,目送着车队消失在山坳里。

一个星期后,曾为民坐在西街镇政府的小会议室里,和麦地村退休教师文道生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谈话。文道生很瘦,清癯的脸苍白如纸,额上刻着很深的皱纹。曾为民说,文老师,这次是我第四次约请您谈话了,前三次您都没来。文道生说,曾书记,对不起了,这段时间我身体不舒服,到州医院检查身体,不知道您找我谈话。曾为民说,据我所知,这段时间您一直在村里,哪儿也没去。唯一出来的一次,是到县城你儿子家里。文道生呵呵一笑道,曾书记,您监视我?曾为民说,没有,但是村里闹了这么久,总会有人向我说起麦地村的事,这些事绕来绕去都绕不开您啊!文老师,您在村里德高望重、妇孺皆知,有的家庭三代都是您的学生,像您这样的人物怎么能不引起我们的关注呢!文道生眉毛紧锁道,曾书记,您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村里的事,我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曾为民说,是谁说垃圾处理场破坏了村里的风水?是谁说垃圾处理场污染了村里的水源?是谁指使村民控制了村委会?文道生抬起头,一脸漠然道,我怎么知道?曾为民说,好,就算你不知道?那我问你,你是干部吗?文道生说,我退休了。曾为民说,好,你是共产党员吧?文道生,这还用你说,我六十年代入的党,我的党龄也差不多有你曾书记的年龄了。曾为民说,那您真是老前辈,老革命了。那好,我来问你,我一个县委书记找一名党员谈话,你凭什么不来?文道生没有回答。曾为民又说,对垃圾处理场的情况你到底了解多少?文道生说,垃圾处理场建在老虎岭污染麦地村的水源,这是事实。那么多的垃圾堆放在后山,难道对我们村一点影响也没有?曾为民说,一点没有影响我倒没说过,可是像你说的破坏风水,污染水源,有那么玄乎吗?现在的垃圾处理场你以为还像当年的垃圾坑,挖个洞就把垃圾扔进坑里边吗?不是。村里的张文龙老汉看过了,你可以问他。你也可以到住建局、城管局具体了解情况嘛!文道生说,可以。曾为民继续说,为什么一个设计如此科学的环保项目在你们麦地村就实施不下去,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作为一名有着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你的宗旨意识到哪里去了?你的党性到哪里去了?你的先锋模范作用怎么没有发挥?你好好想想。

曾为民的一席话,无异于当头棒喝。文道生一时语塞,呆坐良久。

曾为民不再与文道生说什么,站起身说,我还有好多事要处理,你慢慢地想,想不通也不要紧,等你想通了咱们再聊,说罢拂袖而去。

文道生望着窗外久久不语,泪水潸然而下……

一个星期后,西江县垃圾处理场正式开工建设。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