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那个女邻居在楼下大声喊叫:“外婆来了!外婆来了!!外婆来了!!!”
外婆放下包袱,手拿一块灰色手帕,连滚带爬,匆匆登上二楼,当她见到外孙女还活着睁大眼睛看她时,她才止住哭声,破涕为笑,嗔怪说:“我以为看不到你了。”
外婆一边擦去眼泪,一边扑到外孙女的床头,有一妇女连忙搬过一张塑料椅子让老太太坐下。老太太抚摸着外孙女的头发和脸蛋,又一阵阵泣不成声,悲痛欲绝,“我肉我肉”叫个不停。
蔡云芳闻讯,挣扎着爬起床,开门冲了过来,和母亲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在母亲面前,蔡云芳委屈的眼泪,就像开闸的东门溪,无法阻挡:“妈,你怎么又回来,高血压,路途这么遥远?”
“是洁青大表哥打电话给我的!我就这么一个外甥女,我纵使在路上累死了,也无憾。”老太太喘着粗气地回答。
“外婆!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冒着生命危险回来,你骂我吧。”丁洁青说,脸色有些泛红。
“傻孩子,我爱你都还来不及,那会骂你呢,只要你往后听妈妈话,不做傻事,就是你给我最大的报答。”老太太怜惜地说,几根白头发垂下额头,遮住眼睛。
宛如第一阶段战役取得了胜利,皆大欢喜,十点钟,同在县城的亲朋们告辞回去,送丁洁青外婆来的人也告辞了。
林医生替丁洁青输液完毕,放下一些应急中成药,喘了一口粗气,也如释重负地离开,“小青!我回去开中药,下午三点钟再来。蔡老师,可以给阿青熬点粥吃!”
丁洁青连忙补充:“林叔!中药不要下蚯蚓,喝了反胃。”
林医生笑答:“听你的!”
“大夫!大恩不言谢!”外婆脸色凝重地说,送林医生出了大门。
“外婆,礼重了!您老人家请回。”林医生转身请外婆返回,揉揉眼角,才骑上自行车回去。
蔡云芳马上去熬煮猪脚筒骨稀粥,也落了母亲的米,再加一小撮普宁冬菜。
……
老太太吃过一碗稀粥,又洗个温热水澡,精神抖擞,没有睡意,重新来到丁洁青的房间,瞪着外孙女“秋后算账”说:“上次我见到的你,比去年年底的气色好多了,好不容易挺过鬼门关,如今为何做傻事?你是一个乐观大方、心胸豁达、富有理想的姑娘,寻短见是弱者的专利品。这次你大舅本来不同意我回来的,他又忙于公务,可我非回来不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替我买了飞机票,还打电话请这边的朋友去机场接我。”
“外婆,我再次向您道款。”丁洁青惭愧地说,“我是调皮鬼,自私自利。”
“哎!外婆不怪你。”外婆眼角又闯出几滴眼泪,语无伦次,“孩子,你命太苦。前生世,你一定是个调皮男孩,打破了阎王父亲的灰金镗啊。阎王爷报复你呀。”
“外婆,我每天总在想,倘若我真的好不起来,我妈要陪我到哪年哪月哪日?”丁洁青又说出心中的另一个情结,“眼见妈已经被我拖垮,我心在滴血,罪孽深重呀。明明是我一个人生病,却要这么多人受罪。”
“你是妈妈的好女儿,再苦再累,也是我的本份工作。”这时,蔡云芳进来,接过女儿的话头回答。
“话是那样说,我于心不忍。”丁洁青痛苦地说,“妈,你为我已经熬白了头,还要为我搭上一条命吗?”
“傻孩子,不会这么严重。”蔡云芳笑着回答,“你看看,大家都这么关心你,连外婆也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你就好意思撒手不管?你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留下半丁点儿财富,你会心甘情愿?你会甘心情愿,我和外婆也不答应。”
“哪我会有什么作为呢?外婆,妈又骗人了。”丁洁青气馁地苦笑说,“算了,我留下来,只能是麻烦加麻烦。外婆,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我如果走了,就等于妈掐断一节小肠,忍痛一会儿,以后就会平安无事了。”
“胡说,你是我的心肝,心肝没了,我还能活吗?”蔡云芳轻轻地责怪说,“下月今天又是你生日了,我和外婆一定替你热烈地庆祝一下,把你要好的同学朋友一起请来,热闹热闹,冲冲晦气。怎么样?”
丁洁青答非所问,自顾自说:“妈!如果我能再活二十年,你只能活十年,叫我那十年怎么办?”
“那只是一个假设,你不要往坏处想。”蔡云芳鼓励女儿。
其实,丁洁青已藏起了二三十片安眠药,准备那一天。她暗下决心,倘若明天李熙年没有回来,那就留给他一封写好的遗书;倘若明天李熙年回来,她也就心满意足。
因此,丁洁青不再惹母亲伤心,恢复正常:“妈,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了,谈点别的吧,也让外婆轻松一下,高兴高兴。”
“很好很好!”外婆马上拍手赞成。
外婆的身体比女儿和外孙女都强壮,一口牙三十二个也齐,这也是她倍感悲哀和痛苦的地方,她经常自己唠叨:“身体一代不如一代,这是悲剧啊。祖宗的德行真的如此差吗?真的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倘若如此,我到地狱也要造反,坚决打倒阎罗王!”
……
夜深十二点,丁洁青又顺从地吃一碗稀粥,她建议外婆先去睡觉,“外婆旅途劳累,不要熬夜,以免一病二垮。”
“不!今天晚上我陪你睡,让你妈解放一夜。”外婆口气坚定地回答,“让我也照顾一下你,了却我一大心愿。”
“外婆一大把年纪,行吗?”丁洁青笑着怀疑地说,“累坏了,我如何向阿舅、表兄表姐交代?”
“甭管他们。”外婆摆摆手,“你舅舅是一个个工作狂,没有半点人情味,等他倒下了,让他后悔去。今晚的事就这样定吧,不要争了。”
蔡云芳也许太疲劳了,故她同意:“妈,半夜若有什么事,你叫醒我。”
“我知道,现在就半夜了,你就安心去睡吧。”外婆下令。
虽然凌晨来到,丁洁青却精神出奇地旺盛,她认为,或许是回光返照。她和外婆唠叨个没完没了,想到什么问什么,有时候还强装开心。
丁洁青似乎刚刚发现,忙赞道:“外婆把头发剪短了,年轻了十岁。”
外婆愁眉不展:“我年轻就颠倒了,应该是你和你妈妈年轻才好。剪短发是图个凉快,洗了头容易干。”
外婆轻轻地摇着芭蕉扇,还间歇地替外孙女揉揉背。后来拍拍脑门,负罪似地向丁洁青说:“我差点忘了,人老就没用,没脑了,说忘就忘!”
“外婆!什么事?这么激动,说给我听一听。您走路慢点。”丁洁青感兴趣问。
外婆起身去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一份旧报纸:“小青你看一看,也许这个医院适合你,这是你大舅特地叫我带回来给你参考的。”
丁洁青接过报纸,请外婆再开一条荧灯管,浏览起来,五号铅字看的明白。
报纸右上角刊登所说是广州一家瘫痪康复医院的康复事迹《残疾人的康复圣地——广州市珠江瘫痪康复医院》,图片中显示,珠江内侧,洛溪大桥上游,番禺对岸,医院共八层,门口一株木棉树,比医院还高;文中介绍了一部分病人在那里接受治疗后,情况良好,还附上了七八幅瘫痪病人康复锻炼的彩色照片。
“外婆,骗人的。”丁洁青看后立即断定,“窗户打开后,苍蝇也乘机而入,它有三百五十九个复眼,有五十公里的嗅觉。”
“孩子,纵使有水分,也不妨试试,勿偏激。宁愿信其有,就多一个希望,纵使是海市蜃楼,也有让人心动的风景。”外婆不断鼓动,苦口婆心地说,“换一换环境,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纵使只恢复三成,也要努力争取。每一个医院医好三成,我们就去三个医院。”
“外婆说的也是,可我如个像一盏枯灯,外出医病的条件尚不成熟,以后再说吧。”丁洁青故意打起哈欠,不感兴趣,“夜深了,外婆,我们睡觉吧。”
“孩子,想睡就睡吧。”外婆却还神清气朗,“我去刷牙,再喝一杯水。”
想睡,却又无法入睡,丁洁青的后背及手臂,又一阵阵无法忍受地酸痛起来,她的眼泪又扑漱漱流了下来。她拿出那包安眠药,真想一口气吞下去,可最终只服二片。
半小时后,在药物强制下,她迷迷糊糊进入睡眠状态。她背朝里边,双腿向前弯曲,她要躺这个姿势,还必须经外婆的帮助,不断调整角度。
半个多月来,因为前段时间心情愉快,饮食正常,治疗也很好,按蔡云芳的估计,她已从八十多斤増加到九十斤左右,这已是一个惊人的进步,她的容颜,已恢复到生病前的百分之八十。有时吃完汤饭,天气暖和,脸颊上也有了诱人的红痕。可近几天来,算是鬼缠身了,差点前功尽弃。
这也许就是李熙年探访之后产生的奇迹,但现在发生的后果也是致命的,也就是说,李熙年在丁洁青面前出现,也是一把“双刃剑”……
每每更深人静,丁洁青浑身酸痛,汗渍如糊,难受难挡……
偶尔一串狗吠,几声猫叫,也是丁洁青一种慰藉。
左等右等,黎明前,丁洁青才做了一个梦:十年后,李熙年竟然还没有回来,且没有一丁点儿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