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程哲赶着马进了一条大沟川去放牧,天天拴在槽头上喂,省事是省事,马儿的毛色就不光亮了。为了马儿膘肥体壮,他隔三差五就赶着马进山,让马儿自由自在地吃上一顿。他赶着马出去了一二里地,迎面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地从山上走下来,个个胳膊上挎着一个筐,筐里差不多都有半筐蘑菇。有个小孩子眼尖,说:“前面有个放马的。”
兰小翎走在一帮孩子的后面,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前面,双手呈喇叭状,喊起来,“这里你都来了多少回了,哪有什么马爱吃的草啊。赶着马跟我来。”又跟其他小孩子打招呼说:“你们先回去吧,告诉我娘一声,我待会儿跟程哥哥一块回去。”
等程哲走近了,她那埋怨劲就上来了:“告诉你几次了,上山时跟我打声招呼,你要是拣个蘑菇了,我比你知道的地方多,你要放马,我也知道哪个地方有马儿爱吃的草。今天怎么不声不响地自己来了。”程哲笑笑说:“你小孩子的嘴还蛮厉害的,都哪儿的草好呀。你指指方位,我自己去就行了,马吃饱要一二个小时呢。你追上她们回家吧。”
“跟我来,向上走,左面的山坡上有一大片老豆秧子,虽然被霜打过几次了,又下了几场小雪,草快枯萎成干草了,可牲口是最爱吃的,我们从那里路过好几次了。”兰小翎说着走在了前头。
走了没有多远,真的有一大片草,是程哲叫不上名字来的一种草,马儿吃得可欢实了。兰小翎看见程哲高兴了,她得意地说:“没骗你吧,要上山听我的没错,这附近的山,我几乎都跑遍了。”程哲以夸奖的口吻说:“小小年纪,还有心留意呢。”兰小翎看来是累了,她坐在一棵横倒在半山腰的枯树上歇着。听着程哲说的话,似乎有点噘嘴生气了,她面朝着程哲,连珠炮似的说:
“小小年纪,小孩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长不大了。我今年都十七岁了,再有几个月,过了年,就十八岁了。人说十八姑娘一枝花,我一定会越长越好看的,不信你就等着瞧吧。屯子里的人都说我长的好,就是你不愿意看我。我说的话,你也不在意听。”
“我们一块儿的,刚才那一帮,你看见了吧,有一个比我小的,媒人都上门提亲了。在我们这山区里,到了十八岁,就是大姑娘了。连日来,我娘也张罗着托媒人,跟我爹说要有合适的就先订下来。我爹也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该嫁出去就嫁出去吧,闺女嫁人了也叫人省心。”
“我不愿意听他们老提托媒人找婆家的话,我跑山能挣钱,也用不着他们养活,可他们一个劲儿地说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没有办法,我看他们眼睛里噙着泪花,也就不敢犟嘴了。”
“不过,我有我的主意。我仗着胆子跟他们说了,要嫁就嫁收购站程哥哥那样的,不然一辈子都不嫁,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自己说了算,用不着他们管。”
“人家都说我大大咧咧的,没个正形,其实不是的,我也得跟小伙伴们打成一片,跟她们成为伙伴,不然她们就不愿意理我,不和我结伴上山了,就这样慢慢地和她们混成了一个德性。但我遇事有自己的主张。我在前屯上完了高级小学,本来我愿意到县城念书的,可家里人说我一个人没有伴不放心。屯子里和我一般大的,上过初级小学的也不多哩。”
“刚上学那会儿,没有新课本,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师就教我们天天背《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里我还能背下来的好多呢。我们上学那阵子,老师在课堂上一遍遍地念,把下面的学生念烦了,就在下面瞎改,改得五花八门,可有趣了。”
兰小翎不停地说,忽然停了停,像在思索,“‘关关雎鸠,山坡绿洲,牧马王子,山妹好逑’”。当她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时,自己的脸先红了。
程哲也笑了。
兰小翎心直口快,在她的心目中,程哲是近乎理想的完美的男人。她在程哲跟前,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程哲往往是听得多,插话少。其实,他也不大在意一个小孩子在说些什么,她愿意说就让她说去吧,还是小孩子嘛。
当他听到兰小翎说因兵荒马乱,屯子里的大人们都张罗着给闺女找婆家的话,他心里的感觉还是酸酸的,沉重的。是啊,兵荒马乱的年代,打碎了人们的正常生活,人们的心态扭曲了。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在逼着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想法和做法都不合常理了,连孩子天真烂漫的童年也给剥夺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但这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做父母的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祈求的是一家人平安地活着,哪还敢想子女的婚姻幸福呢。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也只能是这样挣扎地活着。程哲的思绪扯得很远……
当又听到兰小翎瞎改的诗‘牧马王子,山妹好逑’,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赶快把话题岔开吧,让她再说下去,说不定会是些情窦初开的话,那可怎么办啊。他能怎么回答呢,只能让小姑娘幼稚的美好的憧憬破碎,那她很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痛苦折磨着。因为她刚刚涉猎人生,什么也还不懂呀。
“兰小翎!歇够了领我山上看看,这东北山上的好多树我都叫不出名字哩。”听到程哲喊她,她显能耐的劲立刻就来了。她望着山坡,随手指着又在肯定地说着,楸子树、水曲柳、黄榆、小叶榆、黄柏、美人松、冷杉、紫杉、白桦、紫椴、康椴、红松、白松、鱼鳞松、色树、大青杨、山杨、钻天杨、柞树、山梨树、山楂树,那缠着树上的是木通、圆枣子、山葡萄……
兰小翎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还没说完,程哲夸她说:“你真是山里通啊,没有你不知道的。”兰小翎得意了,“你们收购站里收的那些东西,都是干品,很多没见过鲜的长什么样吧,我指给你看,跟我走吧。”
兰小翎走在前面,眼睛不住地东瞅瞅西望望,当然也不停地介绍着。
“这是一墩一墩枯萎的是细辛,根叶全有用处,气味可大了,以前没人收的时候,我们也采点,夏天放在棉衣、被褥里,不生虫子;这已落叶的一簇一簇的,像爬蔓又不是爬蔓的东西,是山黄芪,刨出来,专要它的根;这爬秧子的是党参,要的是它的根;这是山胡萝卜,春天刨回家腌咸菜吃的。在这样平缓的山坡上,还有山贝母、天麻,只有开春才能看到它们的茎和叶,一过立夏,就枯死了,想挖也找不到了。
早听说野山参了吧,只有大点的才值钱,是大城市里的有钱人才买,大点的可就难碰到了。小的二荚子、三品叶倒常见,年年见,年年也不见长大,听说长大要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几百年呢。”
说到人参,他想到程哲不是本地人,就又把从后院老学究那里听来的故事讲了起来。
“大帮进山挖参的讲究可多了。进山的路上,老把头理应在先,二把头跟随,其他人在后。进山时的人数必须是单,以便归来时成双,因为挖回的人参也算是‘人’呢。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不得多言多语,说话要有规矩,碰到老虎,要敬称‘山神爷’,遇见蛇,要恭称‘钱串子’。寻参用来拨开草层的木棍子,不许敲打草木,惊动生灵。晚上搭个窝棚住下,都盼望做个好梦,梦见棺材、江河海水、姑娘媳妇就是吉兆头,一定会挖到值钱的山参。
等找到了人参,要挖大留小,不可图财大小不留一锅端。遇有成熟的种子,要就地播于地下,并在附近的大树上做出标记,为后来人留下提示。下山时,住过的窝棚也不能拆除,剩余的粮盐也不要带走,以留给过路人使用……”
在山坡上转了好几圈,看来这山坡上再发现不了什么了,她又望着树上,“你吃过猴头蘑吧,滑滑的,那是柞树上长的,我给你找找看。找到了,你看那白色的,拳头大小的,毛毛的,那就是,不过没人摘,早干巴了。你还不知道吧,这猴头蘑,极有意思,一长就是一对,你看见了这棵树上长了一个,你在周围找找,一定在不远的另一棵树上也长着一个。”
兰小翎瞅着树上的时候,忽然有只飞鼠子在树上跳来跳去。她喊了一声程哲,说:“你看那个小精灵啊多可爱中啊!它不仅灵巧,四腿一张开就会飞了,所以才叫飞鼠子。”说话间,可能是小精灵发现树下有动静,由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一闪一闪,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由此,兰小翎又说起松鼠,她说松鼠比飞鼠子还漂亮,接下来,她又说起花狸鼠。她说这些小精灵比人都能耐,嗑松籽,嗑核桃,快极了,有些把瓤嗑出来吃了,整个果实,乍看上去还是好好的,真神。
她终于又回到猴头蘑上,但说了没几句,就又说起蘑菇来。她说:“树茬子上长出的蘑菇,品种可多了,只要是上面生了虫子的,就不是有毒蘑菇,都能吃。你喜欢吃什么蘑菇呀?”没等程哲答话,她就说起了自己,“我最喜欢吃冻蘑啦。冻蘑是大椴树枯死了,倒在地上年久了,就出冻磨啦。”
说起吃来,她的话题又转了,“每年的开春以后,那可是山里人饭桌上最丰富的时候了。不论是干活歇憩的时候,在田边地头转一转,还是阴天下雨披上毛草蓑衣进到林子里,在山坡上,沼泽边,到处都有鲜嫩的山野菜。什么山芹菜、山韭菜、山胡萝卜、山桔梗了;什么薇菜、蕨菜、龙须菜,黄瓜香、猴腿了;什么刺嫩芽,刺五加了。这山里的山菜多得去了,你大概都吃过的,这山菜是不是比园田里的美味多了。有些一时吃不过来,还可以晾晒干了,或者用盐腌渍在坛子里、缸里,留着冬天吃。”
“这山上好吧,山上不光好东西多,人到山上来,心胸也敞亮。要是春天上山,人在不经意间,野花就开在了你面前。早春时节,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乍暖乍寒的时候,冰凌花就开了,黄黄的,淡淡的,没有比这种花开得更早了,特别令人喜爱。
再晚些时候,石砬子的边缘上,隙缝里,映山红开的像火一样红。接着山芍药花就开了,粉的红的白的都有。野百合花开起来最好看,我们都叫它花仙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无名花,到处都是,美极了。你来山上,保你一天好心情。”
这时,忽然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几声吼叫。“是一群野猪,吓死我了!”兰小翎说着惊慌地向程哲扑去。
程哲也听到了,赶紧说:“不用怕,咱们有马呢。”他吹了几声口哨,一匹马先叫起来,另外二匹也吼叫起来,野猪群早跑远了。兰小翎惊魂未定地说:“你还真有办法,这马儿也听你的。”
程哲嘱咐说:“你们经常上山,要多加小心呀。”兰小翎说:“不怕的,我们上山一大帮,听到远处有声音,大家就一齐喊,山牲口也怕人,一有动静,早把它们吓跑啦!”
接下来她又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这里的大山里,全是大森林,可隔着几道山岭的那连着河通着江的大山里,那些又粗又直的大树,全被日本人砍光啦。”
兰小翎曾在她同学的父亲那里听说过。
日本鬼子占领东北后,第一眼看上的就是原始大森林。在生长着大片的红松林、楸子林、水曲柳林这些优质树材的地方,成立了采伐局。地方上的傀儡政权以高工资为诱饵,为采伐局招募了大量的青壮年劳动力。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大森林,一个山坳一个山坳全被剃成光秃子山了。
冬天下了大雪的时候,他们挑最好的树段,用爬犁运到河边,连成木筏子。到了雨季,河里涨水,木筏子随河水而下。水小的时候,就在河上一段一段地堵坝,堵上一段,木筏子漂下去一段,直至漂到江里。
从江里继续往下漂,一直往下漂,直到装上去日本的轮船。对被招募来的青壮年劳工,日本鬼子管控得极严,进去了,就别想活着出来,只有成年累月地为他们卖命,也有千方百计逃跑的,但十有八九都被打死了,活着逃出来的,只能说是命大的了。
日本东北采伐局的事,程哲听说过,他初来东北的时候,也差点误入采伐局,那回他是从招募的人那里先领了五块大洋,晚上的时候,招募人无意中的“一天招来了二十多个死鬼,真是成全人”的一句话,让程哲不辞而别了。
由采伐局的事,让程哲想起了还听说过日本人在东北很多地方开设了金矿,开设了煤矿,疯狂地掠夺大山里的资源。一时,这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心情又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