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炽焰回到家,爹爹问:“这么快就回来了,人不在家吗?”易炽焰一转身进屋换了衣服,出来以平静的口吻说:“现在街边子也不太平,走出不多远,就听说现今街边子这边,也时不时有鬼子的巡逻队,我就没敢远走,在巷子里看了会儿杏花,就回来了。”
爹爹说:“这就对了,还是小心点好,那就过几天听听动静再说吧。”爹爹已发话说等过几天,易炽焰也就没有提小凤家的事。她想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现在说恐怕爹爹又要为此悲伤、动气,再勾起自身的事来生气个没完。
易炽焰说:“爹爹歇着吧,反正要等上几天,以后慢慢收拾也不迟,我去做饭啦。”爷俩吃过了饭,易老伯睡过午觉,照例去公园会老友。他听老友们在议论鬼子有一辆去城外的买菜车,刚一进城就遭到伏击,人们在猜测大概是湖上雁翎游击队干的,鬼子的一个小队在追击时也被全部打死,这下鬼子也不会让城边子安生了。
议论还没有进入高潮,就听见鬼子摩托车的轰响声。一位老友说,散了,散了,别再碰上倒霉事。大家各奔东西,回家去了。易老伯回到家对易炽焰说:“你暂且不要去通知她们了,一时街边子也不安宁,等等看吧。”
傍晚时分,易炽焰去大门外抱柴禾,她要烧些热水,给爹爹泡泡脚,让爹爹早点休息。她自己也要静一静,这都一个下午了,她心里还是翻来覆去的上午那些事。这也难怪,这是多大的事呀,怎么能一下子说不想就不想了呢。
她从柴禾垛上撕下一堆柴禾,双手抱起来,待转身往回走时,忽听见有人小声喊:“易姐姐,易姐姐。”易炽焰环顾了一下,没有看到人,正在惊异,“是我呀,易姐姐。”易炽焰随声看去,一眼就认出了是小姐妹韩炫炫。
“炫炫!是你呀!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快进院。”韩炫炫说:“还有一个人呢,你也认得。”炫炫拍了三下掌,从远处的柴禾垛后面走出一个人来,还提着一个小鱼篓。来人是易炽焰大姐的小叔子李莽。两人寒暄了几句,就一同进了院子。
进屋后,炫炫恭恭敬敬地拜见了师傅,李莽也问了大伯安好。二人的到来,让易老伯一时有些莫名其妙,一边吩咐易炽焰快去做饭,一边问:“你们这是路过,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李莽对易炽焰说:“我们吃过多时了,怕多出动静,一直等到天黑才过来。”
又对易老伯说:“大伯是行武出身,人忠义、正直,咱们又是亲戚,不用掖着瞒着,实话实说吧。我俩是湖上雁翎队的,队长特意让我们赶过来,是有两件事,一件是打探鬼子在城边子的动静,再就是受队长之托,来看望、感谢您老和易炽焰的。”
李莽说着指了指鱼篓,“队长说也没有什么稀罕东西,让我们带上几条湖里的活鱼。这可是队长专门派人,又捕又钓,才捕到的几条‘微山胖头’鱼啊。”
李莽见易老伯还是一脸的诧异,已猜出易炽焰没有跟易老伯说起上午发生的事,当女儿的一定是怕爹爹为她担惊受怕,他说:“我们都知道易大伯深明大义,早晚也会知道,说说也无妨。”易老伯走近油灯,把油灯挑得亮了。
此时,易炽焰借着灯光,才发现小姐妹炫炫比先前苍白了许多,整个人憔悴地好像小了一圈。她想拉上炫炫到自己的屋里亲热一番,借机问个缘由。但看样子李莽一定要跟爹爹说起上午的事,怕爹爹生她的气,在场也好有个说辞,打个圆场,蒙混过去,就暂且没有离开。
李莽把他知道的,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队长回到队上后,传令下去,凡对城里易家班有所了解的人集中开会,呼啦啦去了一大帮。队长见状,说只看过演出的先不算,挑来挑去,把有亲戚的、以前常去武馆的人留下来开了个会。
他说队伍袭击鬼子的菜车后,遇到了麻烦,他和副队长因掩护自己人撤退,延误了时间,被鬼子盯上咬住了。鬼子紧追不舍,自己又受了伤,子弹也打光了。
正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易班主的女儿,就是那个赢得全场掌声的红衣剑女,从胡同口奋力推掷出一辆人力车,这飞车绊倒了跑在前面的皇协军,又给后面的一个惊吓,这样为我俩赢得了时间。我俩结果了皇协军,下了皇协军的枪,才把后面追上来的鬼子统统干掉了。这次有惊无险,红衣剑女帮了大忙。队长不便说红衣剑女也参加了战斗,给省略了。
队长说,红衣剑女对游击队有功,应当感谢人家,这样的正义之家,应当尽其所能给予保护。队长听说咱们有亲戚,炫炫又是杂耍班的,就派我俩进城,侦察鬼子在城边子的动静。如果一时风声太紧,就安排躲一躲,如果一切照旧,队长再三叮嘱这样危险的事,千万下不为例。
队长知道易家在城里人缘好、人脉广,他倒希望把看到的,听说的有关鬼子、皇协军的情况,提供给游击队。他说不经意间看到、听到的一些不起眼的情况,可能对游击队是有大用处的。
易老伯已经听明白了,看了看易炽焰,心里在想,女儿已经长大了,遇事能分出个一二三来,好样的,不愧为易家的后代。他心底下虽是满意,但嘴上却说:“这妮子大了不由爹了,跟爹也耍起心眼来了,外面的事竟最瞒起老子来啦。”说着装起生气的样子,但又装得不像,惹得他们三个人都笑起来。
……
易炽焰说:“这么晚了,要说你们说去吧,我和炫炫可要去睡了。”说完拉着炫炫进了她的屋里。
小姐妹见面,自然亲密无间。炫炫看到姐姐一脸的迷惑,就说:“看我是不是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其实远比生一场大病还要厉害着呢,当时我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一天天神魂颠倒的,都感觉活不下去了。游击队上的人都在为我担心,不过现在好些了。想知道我是怎么在游击队上了吧,咱们躺下吧,我觉得累了,躺下慢慢告诉你。”
易炽焰的小姐妹韩炫炫,正当青春年华。十八岁的她出落得像一枝花,小姐妹们都称她炫炫公主。她见多识广,从小进了杂技团学艺,在团里勤学苦练五年,眼看再有二三年就成了顶大梁的角,可整个华北在战争的乌云笼罩下,团长说国破山河碎,以后谁还有兴致有闲心看演出呢。这么大一个团,勉强支持是支持不了几天的,只能就地解散了。
韩炫炫恋恋不舍地回到家,在家待了一年,有人跟她说,城里有个易家班,进班演出,也不荒废艺业,她就来到了易家班。她想先在这里站站脚也好,以后有更合适的地方再另做打算。
当她在易家班待上一段时间后,有人跟她说起哪里哪里正在招募艺人时,她说哪里也不去了,这易家班就是她的家了。易家班虽是小打小闹,但班主是个大好人,又和一帮小姐妹很是投缘,尤其和易炽焰相处的跟亲姐妹一样。
韩炫炫和易炽焰一样,是班里的台柱子。她虽然一身技艺,但场地、设施无法满足演出要求,只能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临时编排一些上演节目。这些临时编排的节目,竟也能让观众眼花缭乱,拍手叫绝。每当她要出场时,人们就欢呼声不断,“空翻女王要出场啦!”“空翻女王出场啦!”
易炽焰早就知道,韩炫炫有一个叫袁远的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每当在外演出久了,晚上她会睡得很晚,常常一个人找个僻静的地方静待着。每当演出要收班的几天里,她也会数着日子,再有几天几天就返回了。看样子恨不得立刻就赶回去,与她的袁远相见。
有时小姐妹们会逗她,这些天空翻公主怎么老在数星星呀,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在想心中的王子呀?她会说,净瞎说,我们才多大呀,就是想,也要和易姐姐那样,正大光明的。嘴上是这么说,可心下在说,等你们有了心上人,说不定比我还甚呢。
易炽焰在想,是不是炫炫和她的那个袁远出了什么岔子?不可能,上次见面时她说刚从袁远的店铺里过来,脸上红扑扑的,眉开眼笑的,这才多长时间呀,能出什么大变故啊。
两人躺下,易炽焰仄起耳朵。炫炫说起来。
正月十五晚上,我在门外看小弟燃花炮,就见街对过袁远家急匆匆地进去几个人。你还不知道吧,我家与袁远家既是邻居,又是世交。我俩从小就在一起,后来上学也一起结伴。袁远比我大几岁,因此也总拿大哥哥的口气跟我说话,也总是以大哥哥的身份护着我,可能他认为自己不光是大了些,而是男子汉的缘故吧。
一起玩的时候,一起上学的时候,只要有人欺负我,他总要站出来,为我争理。有时把人家惹火了,讥讽说“她是你的小媳妇呀,你怎么有理无理都护着她”,他会跟人家瞪眼睛说“就是了,能怎的,欺负她就不行”。我每次去他家,他妈就说“小儿媳妇来了”,袁远来我家,我妈也会说“大姑爷来了”。
后来,我出去学艺,他去了中药铺当学徒,见面的机会少了,但都会盼着过年过节,因为过年过节,都是要回家的。两家大人见我们两小无猜,就合计着说,等袁远学徒期满,找个媒人说说,把喜事办了,羞得我们红着脸跑了出去。
他在中药铺当学徒,吃住都在铺子里,有时年节也会有当班的时候,但他总是想方设法抽空回家。每当抽空回家的时候,总是先站在我家的门口,往院子里瞅上一阵子。我在院子里的时候,总也会自觉不自觉地望望门外。
说来也怪,有多少次就是这样心有灵犀相见的。我们见面后,他总能沉住气,不说话,总是看着我,好像我变样了什么的,都是我说个没完没了。他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听着我说,也不插话。插话的时候,就是一句,“我是先来这里,还没回家呢,要回家了”。当我注视着他回家,他总是回头给我一个看样子很知足的笑脸。
当我在外演出的时候,他几乎是一个多月才回家一趟。每次回家的当天晚上,总要去我们家,跟我父母说说他们药铺上的事,说说在药铺里的见识。当然,总说起我出去已经多久了,大概多长时间就该回来了。
可是,从去年起,听说他每次到我家,就没有那么多话了。有时连坐也不坐,站着说上几句,转身就走了。我父母纳闷,就去他家。他父母一见面就埋怨说,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咋的了,是药铺缺人手,还是知道用功了。这回来一趟,只问一句家里都挺好的吧,炕沿还没坐热乎,就急着说该回去了。哪一回都是风风火火的,没个稳当劲。
上次我回到家里,听娘一说,就去了药铺。人不在,跟他一起的伙计说,掌柜的让他出门了,明天能回来。我在附近转了半个下午,不见人影。第二天又去了,一见面他就没有笑模样,没说上几句话,就让我走,并说以后千万不能来药铺里找他。
正在我疑惑的时候,他听到有人来药铺的声响,就一下子把我拉到里屋,并示意我不要出声。当他回来的时候,见我不高兴,他好像一时也没了主意,搓着手,再三说早有打算要晚上回去的。又让我稍等一会儿,他去掌柜的那里说一声,现在就要陪我一起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说一段时间以来,日本人加强了对药铺的管控,时不时就到药铺里检查,遇到来药铺看病买药的人,也盘查个没完,药铺的生意也就越来越淡了。药铺里有些药品的购销,也不能在店里做,只好在外面交易。这样一来,他们伙计的活就多了,忙了,回家的时候就少了。
还一再解释说不让我去药铺的原因,说我在的时候,假若碰巧遇上鬼子,鬼子要对一个女孩子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再动手动脚的,药铺的人怎么办,他怎么办,很容易生出麻烦。一旦鬼子找碴把药铺封了,砸了,那事情可就大了。
见我只是听着,不说话,他冷不丁地从背后把我抱起来,当着几个过路的人,把我转了好几个圈。当我使劲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拍打他的时候,他笑而不躲,尽由着我捉弄。回家的路上,我撵他,他追我,嘻哈了个没完。
炫炫说得细腻又有意思,易炽焰正听得起劲,炫炫却突然间哽咽起来。易炽焰一时诧异,还没来得及问,炫炫又哽咽着说,袁远没了,刚给他上过坟。
那天,见那几个人急匆匆进了院,我也跟了过去,就听他们向袁远的爹妈说,你们二老还不知道吧,袁远早就参加了游击队,中药铺是游击队的联络点,他是游击队的联络员。今天下午参加了袭击鬼子军火车的战斗,不幸受了伤,现在转移在湖心岛,咱们快走吧。
我也跟着来到湖心岛,见到袁远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跟爹妈只说了句“儿子不孝”,就昏厥过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突如其来的塌天大祸,袁远的父母眼前发黑,昏厥在地。
此时,炫炫已哭出了声。她的心里,一定是翻江倒海的悲痛。易炽焰一时很震惊,不知说什么好,炫炫悲伤了一阵儿,才稍稍平静些。
我一直俯在袁远身旁,过了一会儿,袁远又醒了过来,我喊着他的名字。身旁的人说,这可能是回光返照。他好像攒足了最后的力气,喊着炫炫,炫炫。
我贴近他的脸,他看出了是我,脸上显出笑容,声音却微弱下来。他跟我说,炫炫,好炫炫,没想到还能见上你一面。你知道吗,我梦里常常是我们在一起的温馨画面。我还想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才想出了我们结婚新房的一副对联,“并蒂莲花美,恩爱鸳鸯情”。
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这个福分了,但愿有来生吧。我要走了,临走跟你说声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是游击队队员。这枕头下有件东西,队长已经答应了我,我想送给你,你要是喜欢就留作纪念吧。
袁远走了,那枕头下给我留下的礼物,是他用过的枪。游击队的人见我痛不欲生的样子,怕出意外,就让我留在了队上。队上派了几个大姐姐陪着我,看着我。我也跟队长说我要留在游击队,为袁远报仇。
易炽焰听着炫炫的讲述,心情很是沉重,很是悲痛,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劝炫炫节哀的话了,只能安慰,“袁远的血不会白流,我们和游击队上的人一样,都会记住他的,你千万要保重才是,你不是说还要为袁远报仇吗,这就要坚强地活着。”
炫炫说,大家都这么说,这道理我也懂,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袁远,我就要流泪。不过现在稍稍好些了。队长见我闲下来更难过,就安排我和李莽一起执行任务,并给李莽下了死命令,要李莽带着我,保护好我。李莽和袁远一样,也是在外当学徒参加的游击队,比袁远还早半年,和袁远也是要好的朋友。
游击队上的人都夸李莽人品好,精明强干,执行任务时既勇敢又有智慧。每次任务都能够圆满完成,队长夸他是得力干将。我学打枪的时候,大姐姐陪着教了好几天,连靶的边都打不上。一天李莽碰上了,一遍遍给我做示范,手把手的纠正来纠正去,后来打出的几枪,都打在了靶上……
夜深了,炫炫虚弱的身体,加之一天的乏累,她抽泣着昏昏入睡了。鸳鸯情断,不幸的小妹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