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一家人吃过饭,临回家的时候,程哲把早已装好的冻野猪肉、蘑菇、木耳给拿上,说就不过去了,这几匹马还要喂一会儿。老吴虽感激不尽,无奈一怀愁绪,没多少言语,提上袋子就走了。
兰小翎从吴家帮忙回来,看样子是受了在场人情绪的感染,一脸的愁云,她大概也在为自己家发愁吧。
程哲想着喂饱马儿,怎么说也需要一小时,但看到兰小翎的样子,不忍心打发她回家,再惹她不高兴,说:“你累了吧,进屋待着吧,等我喂饱了马,咱们一起去你家。”兰小翎没有进屋,默默地跟在程哲左右。程哲跟她讲着关于年的传说,讲着讲着,她开始插话,随之也高兴起来。
等喂完了马,兰小翎催促说:“这回没什么事了吧,咱们快走吧。”
程哲说:“稍等一会儿,就走。”他看了看早上还是硬邦邦的鹿肉、狍子肉、树鸡已解冻了,就放在一个搪瓷盆里。又把发泡好的猴头蘑菇,从水里捞出来,连同腌渍的山野菜一起放在盆里,端上说:“走吧。”
兰小翎见状生气地说:“你端上这些干什么?吃顿饭还带上菜,别去了!”
“真的,答应了。”程哲并不搁下盆子,兰小翎上前就夺,程哲端住不放。
兰小翎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气死我了,气死我啦!”
程哲说:“开个玩笑就急了,也不问问要送给谁?”
“你端着这一大堆东西去了,谁家还能让你走啊!又拿我当小孩子哄了是不是?”
程哲说:“你等我告诉你……。”
“不听!不听!”兰小翎用手套捂上耳朵。程哲说:“我也没变卦呀,你怎么说急就急啦。正好顺道,我是要端给阮大娘。”
“你怎么不早说呀,净知道捉弄我,坏!坏!坏!”兰小翎把盆子端上,脸上又花一般地绽放了。
走在路上,程哲说:“这都是黎家、陶家给的,阮大娘家没有,给她们端去一些。帮她家打场的时候,老人家就说以后逢年过节,别一个人在家,上她们家去。可我觉得太添麻烦,一次也没去。前几天写对联的时候,老人家又再三说,我也不好再推辞,就答应了。
“老人家厚道,没儿没女,孤苦伶仃的,都七十开外的人了,步履蹒跚的,看了就让人心里酸酸的。可你这不依不饶的,只得依你了,那我也要上她们家说一声,除夕大餐就在你们家吃,等年夜饭吃饺子的时候,再去老人家,陪陪她们,你说这样可以吧。”
“好啊!我过年过节的时候,都是给肚子留点地方,再过去吃一顿,以前都是这样的。我还想到家后再跟你说,好不容易把你叫到家里,我却走了,怕你介意呢。
“刚才你说得可不是那么回事,阮家的情况我可最清楚了,人家哪有那么高的岁数呀,六十还不到呢。谁说没儿没女呀,多难听啊,两个儿子呢,不过儿子都不在了是真的。老人的身体也是因为失去儿子,大病了一场,又久病不愈,才越来越差的。用老学究的话说就是‘痛彻心扉地活,焉能不苍老’。”快到阮大娘家门口了,兰小翎的话才打住。
“屯子里的事没有你不知道的,跟我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在众人面前,没准的事可别瞎咧咧。”程哲说着要去端盆子。
“她家的事屯子里的人只知道个大概,天长日久的我什么不知道,再说她们什么事也不瞒我。我是谁呀,我是她们的干闺女。”兰小翎得意洋洋的,又说:“你端什么呀,我端着也一样,会说是你送给她们的。一起进屋坐一会儿,我跟她们说,到吃饺子的时候咱们再过来,她们保证听我的,也会高兴的。”
以后的几天里,程哲从兰小翎那里,知道了一些关于阮家的故事。
阮家有二个儿子,老大阮韬,老二阮略,有个姨妈在县城住。阮韬八岁的那年,姨妈过来串门时说起,大韬应该上学了,这乡下上学不方便,就让他到县城上学吧,吃住就在我们家,我家到学校要拐几个胡同,正好跟三儿做个伴,再开学的时候,三儿也要上学了。
姨妈说的三儿,就是她的三女儿柳丝晴。阮韬还没有进过县城,倒是柳丝晴常到这个乡下的姨妈家里来。她愿意到乡下姨妈家来,一来了就不想走。她在家里的时候,大姐二姐上学去了,只剩下她自己,她们家又是深宅大院,简直就像一只小鸟关进了笼子里。来到了乡下姨妈家,她感觉乡下天大地大,就像鸟儿飞在蓝天里,别提多惬意了。
柳丝晴第一次来到姨妈家,乡下就给她留下了一个如画般的印象。那天到姨妈家时天色已晚,是点着蜡烛吃晚饭的。吃完饭由于一路劳累,早早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来到院子里,眼前的一切让她感觉新鲜极了。农家小院的篱笆上,落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院子里,一大群鸡在旮旮旯旯里刨土觅食,一只芦花大公鸡跳到木柈子垛上,伸长脖子,高亢啼叫。
天空晴朗,晨风轻拂。家家户户的烟囱上,升起了缕缕炊烟。太阳刚刚从东山顶上升起,早晨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屯子。乡下真是美极了!她高兴地连蹦带跳,连唱带喊。自此,她就特别乐意到乡下的姨妈家来了。
她每每一来,就会跟在阮韬那帮男孩子的屁股后,到处乱跑。有时候饭都忘了回来吃。在小河旁,阮韬会给她折长满白毛毛狗的柳枝儿。在榆树下,阮韬三窜两蹬就爬上了树,给她折好多好多的榆树钱。她见阮韬嚼着吃,她也吃,吃得一口清香。
他俩上山玩,回来时阮韬总是让她的手上拿着大把的山花儿。到家后,阮韬又到处找空瓶子,她就把花分装在瓶子里,摆满了一窗台。有时还挑几枝鲜艳的,剪下花来插满头,叫大人们看了直发笑,但又都夸她说,好看,漂亮。
最开心的是阮韬拿上弹弓打麻雀,她跟着这房头跑到那房头,这院杖子边跑到那院杖子边。麻雀太机灵,极难打中,幸亏麻雀多得是,一个下午总能打住几只。回来后就埋在灶坑里烧,烧得满屋子焦毛味。在大人的呵斥声中,他们跑到豆角架下,撕着吃,看着对方乌黑的小嘴,疯笑。
上学的时候,就没有空玩了,放学回来就忙着写作业。阮韬一时还改不掉贪玩的习性,学习成绩差,作业不会了,就要抄丝晴的。丝晴往往不允许,拿着本子跑开,阮韬就在后面撵,总要围着桌子转来转去,玩上一阵子老鹰捉小鸡,直到丝晴跑不动了,趴在桌子上,把本子压在胸前,才停下来。
丝晴到底不让阮韬抄,阮韬只得让丝晴给他辅导。这时候,丝晴就高傲的当起了老师,阮韬只得乖乖地当起小学生。
到了五年级,阮韬学习进步飞快,倒是丝晴向阮韬请教的多了。两人在一起做作业的时候,也安静了,有问有答,细言慢语,直到两人对视一笑,就是讲的讲透了,学的学懂了。遇上有问题讨论的时候,也是在和风细雨中达成一致。
岁月荏苒,初级中学毕业了。老师向阮韬推荐去奉天上技工学校,老师的老师在那里当教务主任,说可以从中帮忙。老师说去了学上四年,学会一门技术,回来就可在省城待下,谋一个技术活干很容易,要是命运好造化大,说不定还可以谋个技术管理,那可比在这县城里谋一份差事强得多了。
再说,你来县城读书,是在亲戚家寄宿的,很不易。这毕业了,回到乡下就得务农,几年下来,所学的也就忘的差不多了,那就可惜了你这个优等生了。阮韬说,老师总是在为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着想,老师太爱我们了,但我自己说了不算,要回去问父母,要是父母同意,那还真得求老师帮忙了。
离开学校的第二天,阮韬谢过姨夫、姨妈,再三感谢他们几年来的辛劳,一再说等将来自己挣钱了,一定感恩,一定报答。阮韬背上行李卷,还没走出院子,丝晴在屋里喊,你等一等,我还没有换好衣服呢。原来,丝晴早已跟父母说好,自己也要跟了来看望乡下姨妈。
等丝晴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穿了一身城里时髦女孩子穿的秋装。那个曾经在乡下姨妈家总是玩不够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成一个爱打扮的大姑娘了。
小时候的小圆脸,如今也长成了好看的瓜子脸,原来白白的脸颊,也红润起来。扎着两个刷子的黄毛头发,如今已是乌黑发亮的短发。细高挑的个子,也日渐丰满。加之又注重梳理打扮,梳理打扮又极得体,真是应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的话,她已出落成一个文静的美女了。
一路上,两人不再像儿时那样随便说笑,心思都在眷恋着学校,眷恋着老师,眷恋着同学。还是丝晴打破了沉寂。
“到家要好好说去奉天上学的事,如果家里不是很同意,我帮你说,一定要说服姨妈、姨夫。我可是愿意你继续上学的。我知道你们家里不宽余,家里人也可能会不同意,但我有办法,我问过老师,新入学是二十几块大洋,以后一个月食宿费几块大洋也就够了,我能帮你。我们家条件好,我省省胭脂、雪花膏的钱,买衣服时一块说成二块,攒起来就够你上学用的了,到时由我给你寄去,饿不着是一定的……你听明白没有啊?”
当阮韬说到家里人如果实在不同意,那就放弃算了时,丝晴赶紧接上去说:“你这话我压根儿就不想听,不听,不听。我正式警告你,如果你不去上学,我会很生气的,那我可就再也不上你们家来了。机会都是人把握的,怎么会那么没有自信呢。”
阮韬解释说:“主观上我是愿意继续上学的,也愿意学到一技之长,客观上就由不得我了,乡下的孩子总得听父母二老的话的,我又是兄弟中的老大,不带好这个头,左邻右舍也会笑话的。还是等到了家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一定会有我们想要的结果,不信咱俩打个赌。”丝晴又信心满满起来。她这次跟过来,就是要帮着阮韬说话的,直到姨妈、姨夫同意为止。
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丝晴换了个话题,她说起了她的大姐、二姐。她说,两个姐姐都是初级中学毕了业,在家还没待上一年,就嫁人了,都是媒妁之言,一个嫁了个做买卖的,一个嫁了个公干的,都算得上是城里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
出嫁的时候,风光得很,周围的人都说门当户对。人们羡慕说,当今社会,女孩子还是上学好,女孩子有了文化,就能嫁进个高贵人家,就有享不尽的福哩。
可是后来我发现,她们好像过得并不舒心,并不恩爱。回娘家来应该是高兴的样子,可一回到家,一说起婆家的事,就愁眉不展,有时还哭哭啼啼的,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跟着难过。
“我说话你到底听没听啊?”丝晴走近阮韬,见他一直不插话,用力扒拉了一下。
“这不在听着吗,你是不是在杞人忧天呀,再说不是有句老话‘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吗,一时半会的,你用不着在意。”看着丝晴有些悲伤,阮韬又是排解,又是安慰。
“你咋不问一问我毕了业,是步姐姐的后尘呀还是咋的?”丝晴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一低头,走在了前面。
阮韬听了,微微一笑,他没有想过,答不上来。
等阮韬赶上来,丝晴说:“不知道吧,告诉你吧,我已向爹妈说了,我还要上高级中学,她们都同意了,我可不是为了将来嫁个好人家,我是觉得你在上学,我也应该上,只是以后咱们不能在一个学校了,这想想还真叫人难过。不过我也想通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问过老师了,技工学校只收男生,学的干的是付出体力的技术活,不然,我还想跟你一同去呢。”
“继续上学是最好的了,再说你家在县城里,上学方便,也有经济条件,等高级中学毕业,再上师范大学,将来最好当个老师,你说同学们谁不羡慕你呀。”
“这话我爱听,怎么那么多人都在说女孩子念几年书就行,多了也没有用,早晚要嫁出去。叫人一听就烦得透不过气来,这些人怎么都那么世俗。不过‘女大当嫁’早晚也是要面对的。将来,我可不像两个姐姐那样,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媒妁之言。将来,我要自由恋爱,满世界找,也要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你说,我能不能如愿呀?”
“能不能如愿,全在你自己呀,我相信你能主宰自己命运的,要不这学不就白上了吗?”阮韬怎么会明白丝晴话中的话呢
“看到屯前的山梨树啦!到屯子喽!”,丝晴兴奋地喊着,跑在了前面。阮韬在后,也加快了脚步。
阮韬去奉天上学的愿望如愿以偿。临走的前几天,丝晴一步不离。起程那天,丝晴一直送到火车站,还递给阮韬一个大兜子,里面装着好多毛巾、牙刷、香皂等杂七杂八。阮韬说:“你真细心,想的真周到,买的这么全,这么多,够我用一年的了。真的好好谢谢你。”
丝晴说:“去你的吧,别净拣好听的说,几天来,我不离你半步,你一句贴心话也没有,我心情好难过,不说了,不说了。”可丝晴并没有停下,“初到新地方,人生地不熟,万一不知道哪里卖呢……”
火车进站了,阮韬挤在人群里上了车,一上车他就拉开车窗,向丝晴一个劲地摆手。车开动了,丝晴望着远去的列车,泪水模糊了眼睛。朝夕相处的人远走高飞了,她感到空前的孤单,空前的寂寞,她难过极了。
小雪大雪一年又一年,临近春节的时候,阮韬回来了。他先到姨妈家,姨妈见了夸他说:“两年不见,长成大小伙子了,身体棒棒的,人也帅气。”阮韬问起丝晴来,姨妈说:“她到饭馆订餐去了,说中午要跟老师、同学吃个饭,一会儿就能回来。”
丝晴一踏进院子,就听见阮韬在屋里的说话声。她进屋说了不几句寒暄的话,就拉着阮韬去了她的房间。毕竟二年的长长的分别,她有多少话要对阮韬说呀。当然她也急切地盼着,阮韬向她述说在外的学习生活,在外的所见所闻。
快到中午的时候,丝晴不顾阮韬固执地推辞,边拉带拽加掩饰不住的笑脸,硬是逼着阮韬一起去了饭馆。她对阮韬说:“这是我的有意安排,一起吃饭的这些老师和同学有几个你认识,他们还多次打听过你的消息呢,所以一点也不用受拘束。”
酒桌上,丝晴表现得异常兴奋,满面红光地与大家推杯换盏,酒桌上气氛热烈。酒至半酣,一位同学打趣说:“丝晴同学,这一位座上宾是不是再给我们介绍介绍,开场的几句也未免太简单、太含糊其词了吧。”
丝晴说:“静一静,我作隆重介绍,阮韬不仅是我小学一直到初级中学的同学,也是我姨妈家的大表哥,我们一起读完初级中学,他就去了奉天,现在在奉天机械学校高职班学习,两年没有回来了,今天刚刚回来,我就把他给拉来了,人多热闹,一会儿让他给我们讲讲他在奉天的见闻。”
接下来,阮韬面对的是不停的发问和应接不暇的敬酒。酒又过几巡,同学们间玩笑话也多了,一位同学说:“原来既是同学又是表兄妹,表兄青春倜傥,表妹貌若天仙,——表兄妹乎,情人乎!”
除阮韬矜持,丝晴一时不知所措外,一桌子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