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岭又逢集市。
在附近老百姓的心目中,集市堪称是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去赶集,不光有买有卖,而且还可以看到听到一些屯子以外的事情。要不怎么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既不买也不卖,还要不辞辛劳地走上几里十几里路,在集市上闲逛一番,大概是那些也不知真假传闻的吸引力所在吧。
卖家为了占个有利位置,赢得商机,已经早早地来到了集市。从他们摆起的货物看,买卖已经变了味。除了锅碗瓢盆,什么都有人叫卖,正在使用的家具,修理好的农具,猪牛羊,鸡鸭鹅……偌大的集市,满满的,乱乱的。
随着赶集的人多起来,叫卖声也此起彼伏。缺乏底气的叫卖声,夹杂进了唉声叹气,让人们感觉很不和谐,很不舒服。往日热闹的集市,一派嘈杂。这乱哄哄的颓废气氛,让人们想离开,可时不时传到耳朵里的议论,又叫人生出还是听听吧。
“爷们,这往哪搬是有谱了?看你折腾来这一大堆。”
“就别说有谱没谱了,这开拓团来了,收了地不说,让人最担心的是一家人的平安。我老老少少一大家子,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过活,能保准不发生点事吗?日本人可惹不起呀,就得往远处躲,是这个理吧?
“你说这一大堆,家里还有呢。这一搬家,临时用得着的就一两车装不下。现在满屯子的人都在张罗着搬家,想送人都没人要。折腾了一大早,运了二趟,劲是没少费,也不知能不能卖出去?来时就早有打算,给钱就卖,要不也是白扔了。赶过一个集了,喊得口干舌燥,散集了也无人问津,不死心啊,今天是再过来碰碰运气。”
“爷们,看来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这赶集的人一眼就看得出大多是闲逛的。现在是卖家多,买家却寥寥无几。再说这年头,谁还能买这些破旧东西。要我,我也不买。我早就听说过,集市上有的是,卖不出去。可我哥哥非让我来试试,说能卖了也好筹点盘缠钱。我们哥三个,都年轻力壮的,打算好了要走,可不能在这里给日本人做劳役,没年没月的不说,只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把命搭上。”
“我这都折腾两个来回了,今天要是再没个买主,可怎么办呀?”
“我是想好了,待到散集,就扔在这里算了,怎么也是劳而无功,省省吧。我们已雇好了明天的马车,一早就启程。”
“你看看人家那些卖牛羊的,比咱们可要强多了,大不了赶上走,至多路上多走些日子。”
“也好不到哪里去,等走到了生疏的地方,要是被山里的土匪惦记上了,还能跑了你。谁难受谁知道。”
……
卖家无可奈何的样子,一些闲逛的人也受到感染。他们也面临着要搬家,他们比这些卖东西的人更无奈,因为至今去哪还没有着落,但也已经在为以后搬家时不能带走的东西发愁了。
日本开拓团像幽灵一样,游荡在集市上的每个人心上。
黎江和陶男也在集市上,他们是来卖猎物的。几天来进山打猎,收获不小,每人的跟前摆了一大摊子。刚摆开那阵子,没有着急,也在闲唠那些卖箱卖柜的,卖牛卖羊的,也在为这些人犯愁,还在说自己搬过一次家,已经没有这些东西,倒也省事了。说着说着,时间一长,就说到眼前卖东西上来了。
陶男说:“赶集的人倒是不少,看样子都没心思买货,一个靠前问的也没有,看来今天是卖不出去啦!”
黎江说:“再过一会儿看看,不行,我去求求饭店掌柜,贱卖给他们算了。背来了总不能再背回去,能换几个钱就换几个吧。”
“你还是这就过去吧,反正卖也卖不上几只。晚了,有人先送过去了,就难为人家啦。”陶男说。
“再吆喝一会儿,这也太多了,恐怕三两家饭店也留不了这么多。”黎江清了清嗓子,开始吆喝起来。
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这让赶集的人一阵惊慌。鬼子来了,萧条的集市,惨淡的经营,也将不可能继续下去了。一时间,寻找、叫喊同村同伴的,收拾地摊的,忙乱装车的,赶牛赶羊的……那些摊儿摆的大些的,一时束手无策。整个集市一片拥挤,一片混乱。
汽车刚刚驶进集市,就无法前行。几辆开道的摩托车上跳下人来,左右挥着枪,让人们闪开一条道。街道上的人躲的躲,闪的闪。无奈两旁的货物一时难以挪开,车只好停住。
车上的大喇叭响起来,“大石岭镇的乡亲们,今逢大集。乡亲们要一边赶集,一边听尤队长训话。”
大喇叭里又传出另一个声音:“乡亲们,我们是开拓团总部新成立的侦谍保安队,也就是开拓团的地方先遣队,是为开拓团进驻打头炮的。要在这里驻扎一段时间,要摸底排查,有涉及煽动、抵制、抗拒、破坏开拓团的言论、行动的,一概严惩,一概严惩!你说,还是你说吧。”
大喇叭又传出开始讲话人的声音,“尤队长讲得好,侦谍保安队就是为开拓团进驻打先锋的。因为以前在大石岭镇,有过十几位皇军为天皇效忠了,也有过侦谍队白构队长受重伤的事情发生。为此,开拓团总部才特意从侦谍大队和治安大队抽调精兵强将,成立了侦谍保安队。
“侦谍保安队在镇上驻扎,必将在开拓团进驻前,将各种反对的声音和各种反对的力量消除干净,完成大石岭镇成为开拓团总部一面旗帜的重任。
“白构队长向总部举荐尤乃汴任队长,是众望所归。尤队长是大石岭镇本地人,熟知乡情,热爱乡亲。侦谍保安队在尤队长的领导下,一定会旗开得胜,一定会进展顺利,完成总部交付的大任。希望大石岭镇的乡亲们,一定要全力配合侦谍保安队开展工作,做皇军的良民、顺民……”
大喇叭的声音极大,讲的时间又长。车上的几十个队员,耳朵嗡嗡的,耳膜都震得有些生疼,终受不了煎熬,三三两两跳下了车,散到车前车后去了。
当听到尤队长,尤乃汴这个名字时,常住镇上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是他,这个恶棍,他怎么又回来了,还是当上了官回来的。这傍上鬼子,当了汉奸,还不把大石岭折腾个天昏地暗。——他可是这一方的瘟神啊!
尤乃汴十八九岁以前,一直是住在这个镇上的。他从小死了爹娘,爹娘临死前,把他托付给了他的大爷抚养。他大爷满口答应,因为自己没有儿子。可尤乃汴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一天天瞎混不回家。他又愿意出人头地,事事拔尖耍横,后来就成了叫花子头头。他大爷几次找回来,教他改邪归正,但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跟大爷直瞪眼。他大爷拿他没法,只好由他去了。
后来,人长大了,惹事生非也大了,常偷这家的牛,那家的驴给卖了,肥吃肥喝。这些人家就找到他大爷这里来,他大爷自知输理,可又赔不起,就把他哄骗回家,反锁在一间空房子里,想严加管教几天,对外也算是有个说辞。
说是严加管教,可大爷对侄子的心还是慈悲的,没两天就打开门锁放他出来,并为他做好了一桌子菜肴。他酒足饭饱,大爷说啥是啥,大爷高兴地说,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呀。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天夜里,他找来一帮小兄弟,把大爷家砸了个稀巴烂。大爷因气而病,不治而亡。他也因名声太坏,在镇上成了过街老鼠。
过街老鼠自然不能明着在镇上晃来晃去了,他就由明转暗,当起了他那个团伙的后台老板。他对小兄弟们说,人没钱不行,咱们应该找个生财之道。小兄弟们说,咱们是乞丐加明偷暗抢,混个温饱就不错了,哪懂什么生财之道。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小兄弟们说,这倒也是个办法,以后咱们老本行不丢,再插手几摊子生意,手头上也宽绰宽绰。
于是,集市上就出现了穿着破破烂烂的叫花子。这些叫花子不是沾边就赖,就是故意找碴,搅得一些摊主生意做不下去。这样搅了几天,就盯上了几家卖肉的摊床。一到集市的日子,肉摊前就有三五成群的叫花子,像苍蝇一样嗡嗡个不停,买肉的十有八九靠不到摊前。
摊主终于气不过,双方打了起来。一旦打了起来,也就停不下了。先是摊主被打得鼻口窜血,摊主急了眼,拿上剔骨刀想吓唬一下。但叫花子不但不跑,还直上刀上撞,后来就是有几个叫花子受了刀伤。叫花子身上见了血,他们一哄地去了乡公所,又一哄地去了县里。乡里县里明知是这些叫花子寻衅滋事,但对这些穷鬼又无计可施。罚钱他们身无分文,蹲笆篱子他们正好又有了吃饭的地方,只好跟摊主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嘛。后来这些叫花子就成了肉摊摊主了。叫花子当了摊主,谁还过来买肉。但后台老板有办法,肉是一集一降价,到底让他们把生意做起来了。
饱暖生闲事,有了钱,也就多了口味。叫花子也寻花问柳起来。尤乃汴包了一个外地新来的叫芍药花的窑姐,说是包,其实是有钱就大把撒钱,没钱就夸下海口。老鸨子知道他的底细,不好翻脸,也不敢翻脸。
后来,镇上来了一个一脸大麻子的民团团长,坏了尤乃汴的好事。大麻子去逛窑子,点了芍药花,两人正在楼上翻云覆雨,尤乃汴来了,老鸨子赶忙上去送信,被尤乃汴看出蹊跷,也跟了上去。尤乃汴和大麻子干上了,他哪是大麻子的对手,被大麻子打了一顿不说,大麻子还挥着枪,朝他的脚下连开三枪。
芍药花说,他还欠着我两个月的钱,一直厚着脸皮不给呢。大麻子说,痛痛快快加倍送过银子来,可以活着滚出大石岭。尤乃汴不得不哼哈答应,仓惶退下。这时,老鸨子又一番添油加醋。大麻子说,好办。他让手下给指丐帮送去信说,三天过后,尤乃汴要是还在大石岭,就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脑袋开花,人已撒下去了。还警告说,要是胆敢拿老鸨子和芍药花出气,镇上的整个丐帮也全给灭了。要是不服,就等着见分晓吧。
尤乃汴不敢叫号,大麻子不光蛮横,重要的是他有七八十人枪呢。尤乃汴碰到了硬茬子,又顾虑一帮小兄弟的性命,不得不连夜遁逃,不知去向了。
刚出去那阵子,他还是干老本行,混迹于丐帮团伙。因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难以得势。之后入过帮派,上过山头,当过土匪,镖局也干过,但一直成不了气候。他就打起寻找主子的算盘。开始哪个主子有金钱,有势力,就投靠哪个主子。因他生性残忍,手段毒辣,在哪个主子面前都能混个三当家四当家的,但他还是不如意。前不久,治安队扩编招人,他看到为日本人效劳又威风又长久,就又改换门庭,带上几十同伙,参加了治安队。由于治安队经常配合侦谍队行动,颇得白构队长的赏识,在成立侦谍保安队时,由白构队长举荐,他就当上了侦谍保安队队长。
来的不是鬼子,可一个几十人的汉奸队伍,同样令人心悸。汽车前的货主人急忙搬开货物,让出道来。汽车在一队人的前呼后拥下,继续前行。
没走多远,尤队长一声令下,停车!
他早已隔车窗看见道下的那片低洼平地上,还是摆地摊卖猎物的场地。这地方他太熟悉了,早些年他常在这里白拿白吃。那时候一字儿摆开的地摊没有多少。现在不同了,整片洼地上都是摆摊的。顿时,他心中暗喜。
俗话说,头三脚难踢,在他就不一样了。他每换一个主子,总要把头三脚踢响,特别是第一脚,不但要踢响,还要踢出大动静。为了给主子送上一分厚重的礼物,以期引起主子的另眼看待,处心积虑不必说,经过腥风血雨得来的结果是必须的。——这就是他的性格。要不,一个几易其主的人,怎么都会受到接纳,受到欢迎,受到重用。
车一停下,他就提着枪下了车,边向手下嘀咕,边用枪指着整块平地上卖猎物的地摊划了个圈。
手下传出命令:“快!快!把这个地摊围住,人和猎物统统留下,全部押到乡公所。伺机溜走的,就是反抗开拓团分子,用枪说话!”
瞬间,整个地摊被围了起来。
黎江和陶男也在其中,他俩在听到喇叭响的时候,也和地摊上的其他人一样,开始把猎物装进筐里,等待着汽车开过去就离开。谁也没有想到,汽车开到近前竟停了下来,还把整个地摊包围了。人们寻思不明白,这帮汉奸,要搞什么坏名堂?
一些人害怕了,不顾一切地往外挤,但总是被用枪托子捣了回来。人们开始愤愤不平。一时,说什么的都有,“这不让卖也就罢了,还不让走,这要干什么呀?”“这赶集买卖东西,犯了哪门子法啊?”……在一片不理解和埋怨中,有人悄声说:“这领头的可不是一般人物,早几年就横行乡里,无人敢惹,是镇上一霸,连亲大爷都死在了他手上。这在日本人手下当了官,带人带枪,还乡来了,还不显摆一下威风。这还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呢,恐怕是遇上瘟神了!”
也有一些人开始递软话,哀求行个方便,但强硬的回话更让人们胆战心惊,“没听到队长有令,出这个圈就开枪。”“有胆的,去找队长,我们是奉命行事!”
也有一些人东西不要了,东瞅瞅,西看看,只身试探着想溜出去。几声枪响过后,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原地不动了。
“这也走不开,恐怕要犯纠缠了,看这大阵势,后面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陶男跟黎江说。
“赶在了这个点上,只能静观默察。这其中一定要发生故事,咱们趁乱只带上用药、用网拿的货,用枪打的弃下,赶快换一下地方。”黎江悄悄说。
地摊上的所有人,被押到了乡公所。
看屋的老头认出了尤队长。人可能是由于发福,显得臃肿不堪。曾经是颧骨凸出的瘦长脸,也圆了许多,脸庞红红的。脖子上的一块疤瘌连至左腮,很是显眼。肚子发福,上身的黄衣服遮盖不住裤腰带,腰带扣子黄灿灿的,一定是金子做的。屁股以下看不出发胖,罗圈腿好像稍重了些,但走路还算利索。
“我尤乃汴回来了!乡公所的人哪?”尤队长嗓门极大。
“派人找去了,马上到,马上到!”看屋老头殷勤地应着,“屋里请,屋里请!”
尤队长坐在乡公所正位的太师椅上,两条腿撬起,搭在办公桌上。手下给他点上了一根烟。他向后仰着头,花式吸着,吐着烟圈,喷着烟柱。乡公所这个小衙门口,他在镇上的时候,是经常光顾的。初进这里时,受的是蔑视的眼光,呵斥的声音。后来,就是恭敬有加,恳求的话语也多了。再后来,就是高看一眼,商量事情请求帮忙了。但他知道,这些都是表面的,是他们的不得已而为之。他不是管着他们的官,这是鬼怕恶人的道理。
如今不同了,他是队长,虽然官不大,但有几十人,重要的是有几十条枪,更重要的是在为皇军做事,背后的靠山是皇军。他只要在这个镇上,一切都瞧好吧。
乡公所的人来了,一进门看到这架势,没敢再靠前,也没敢先说话,站立着听候吩咐。
尤队长懒洋洋地说:“接到通知了吧,侦谍保安队以后就在这里办公,乡公所的人到院子里另找间屋子吧。现在,去搞来两捆大拇指粗的棕绳。还有一日三餐伙食的事,要强调一下,要操持好。一定要给我记住了,要好,要好!当然,钱,钱少不了!没什么事了,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