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一六学生运动后的第三天,吃过晚饭,梅如幻与同学们一起回寝室。几位同学叽叽喳喳,议论着她身上的红外衣,说她的红外衣与地上的白雪相辉映,也太扎眼吧。
梅如幻说:“我自己也感觉有点不自然,可衣服在上街时弄脏了,洗了还没干透。这衣服是姑姑年轻时穿的,看我冬天穿得太单薄,就给了我。你们怎么还笑话起穷人来啦。”
这时,有人在她们身后喊:“梅如幻同学。”大家回头一看,是韩杨。一位嘴快的同学说:“韩大学生会干部,你怎么只喊梅如幻呢,还有我们呢,你可是我们大家的头头呀。”
还没等韩杨走上来,又有同学接碴儿说:“你的脑瓜可真不转个,这点事还整不明白呀!”同学们互相挤眼、努嘴,笑着跑开了。
韩杨走近说:“你们可真开心,嘻嘻哈哈的。”梅如幻闪过不好意思的表情,说:“她们在说我身上的衣服,拿我开涮呗。”韩杨听懂了她的意思,说:“不用在意,她们在打趣逗乐罢了。再说,衣服的功能是第一位的,取舍第一位是聪明人的抉择。”又说:“我看倒是不错,白雪红梅,多高雅的意境啊,她们应该羡慕才是。”
两人漫步在校园的小径上,互相问候,当听到对方说身体早已如初,心都放下了,话题也就转了。
还是韩杨先说话,“学生运动告一段落,以后就是正常上课了,但我的学生生涯可能已到此结束,可能就在最近,就要离开学校了。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我们既是同学又是同乡,还住在一条街上,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一声,不辞而别,以后怎么再见面呀。”
梅如幻一惊,说:“再有一学期就毕业了,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毕业。就是眼前遇到天大的困难,也总是有办法的。你看我这状况,还在坚持。你不是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吗,我还记着你说这话时的神态。这神态里分明透着,你是一个遇事泰然处之,办法多于困难的人。我真不明白,你现在是怎么了?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总该有个原因吧。”
“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在不断地变化。能上大学很不易,怎么能在临近毕业,就轻易放弃了呢。这当然事出有因。你还不太清楚,但这也不是秘密。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是中国共产党发动和领导的,进步学生、工人和群众起来响应,积极参加,救亡运动对当局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当局能善罢甘休吗?从上级得来的消息,现下当局为避免事态扩大,对学生不敢为所欲为,可过一阵子他们一定会动手的。我们学生会的干部,是上了他们黑名单的。按照上级意见,为人身安全起见,一些人都要陆续离开学校,我是榜上有名的。”
“啊!原来是这样。那你要去哪呀?回青岛?”
“回青岛是不行的,一是和父亲的关系摆在那里,二是当局要找过去,那和在学校里有什么两样?这个上级会有妥善安排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只好如此了,处境安全是最重要的。谢谢你信任我。”
“当然信任你,从第一眼见到你,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进步、向上,且值得信任的女生,对你的第一印象极佳。不过我也不怕你不是这样的人,因为到了你不得已……那时我已隐匿他乡……”
“看你呑呑吐吐的,你在我心里可是有一股男子汉的劲,你那男子汉的劲哪去啦?”
“对你是有一说一,不过我们之间的谈话是保密级的,不然会招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也可能是危险,这对你对我都一样。”
“我懂,系着生命的事都说给我,我能不倍加在意吗?任何情况下,也不会说一个字的。我可以以人格担保,不,以生命担保。”
梅如幻说着伸出手又伸出一个指头。她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遇到要承诺的事,似乎一定要有一个仪式才完整。但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大男生,这个她似乎忽略了,不在意了。
这让韩杨手足无措,连说:“言重啦,言重啦!”他没有伸手。梅如幻不依,他没办法,只好象征地做了个动作。
“最近,我也读过革命先驱的著作,尤其是鲁迅的,李大钊……就是到了绞刑架下,也不会出卖不应该出卖的人,尤其是你。”她的手还是在伸着。
执著,执著面前无选择,韩杨只好重新伸出手,瞬间两人将小时候的拉钩游戏实实在在地上演了一回。这个时候的这种举动,可不同于小时候的心态了。须知,两人都是青年男女了。
梅如幻的脸绯红,说:“你是一个‘两者皆可抛’的人,因为你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正因为下次见面成了未知数,又想到我们是住在一条街上的,所以才非这样不可。当然,这也是自认识你以来的积累,如果没有这积累,我可能也会说‘两者皆可抛’,可是认识了你,又日日积累,就不能自己了。
“短短的几天积累,让你驻进了我的心里。作为男生,你是第一个驻进我心里的。你是不是感觉我这人过于轻率,有些唐突,这自然可以理解,毕竟是在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之间,又是仅仅认识十几天。但我认为不是的,因为你就要离开,也许你的离开,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所以在这一瞬间,我冲动了,想到应该表达,免得遗憾伴随一生。至于你怎么想,就不必说了,我也不想知道。只希望你走的时候,悄悄告诉一声,我会提前到车站的,远远地看着你,目送你上车。”
梅如幻想走开,因为从听到韩杨说要离开的时候,她就心生悲切。此时的她,心情更是悲切,再待下去,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她背过身去。
“我走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是一定的。一切等上级确定了再说吧。我相信你终将成为我们的同路人。”韩杨说,“跟白雪红梅没有说完的话,留给改日。我送你回宿舍吧。”
“你就别送了,会招来同学们奚落的。”
……
在梅如幻焦急而热烈的期盼中,他们又相见了。这次相见,韩杨带她来了到校外的一家山东小餐馆。两人在灯泡暗淡的角落的桌上坐下,韩杨点了家乡风味的饭菜,又为梅如幻要了一杯烟台红葡萄酒,他自己要了一杯景芝白干。
韩杨说:“你怎么没穿上次的衣服?”梅如幻说:“学生是不应该不伦不类的,这学生装不好吗?”“当然好,不过在校外,还是白雪红梅好,白雪寓意纯洁的公主,红梅迎风斗霜,昂首怒放,有战斗的精神。”
梅如幻笑了笑,说:“那韩杨呢,挺拔伟岸的白杨,挺立在北国的原野上,更有藐视一切反动腐朽势力的战斗气势。”
餐馆就餐的人不多,店小二很快就把酒菜端上来。韩杨说:“一起吃顿家乡饭吧,以后想吃家乡饭,可能就不知时日啦。”梅如幻没有动筷,她问:“看来这是真的要走啦?”“差不多吧。”韩杨说着举起酒杯,先喝了一口。梅如幻也抿了一口,在嘴里品着,说:“我喜欢红色的,也猜到你是‘红色’的,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也不会问的。”
“我倒是有件事要跟你说,让你先有个思想准备,最好能有个态度。”韩杨说。
“你说,我洗耳恭听。当然,也一定会让你满意,让你放心走的。”
“我们走了以后,学生会要补选。我们该做的工作有些做了,有些正在做,大家一致推选你进学生会,希望你到时不要推辞,与同学们一道,把接下来的工作做好。”韩杨说。
这让梅如幻不曾想到,她想说……但他的目光在注视着她,好像在说,我们信任你。她话虽然到了嘴边,但终究没有说出来。随后,她点了点头。
这让韩杨很高兴,他端起酒杯,邀梅如幻碰杯,她依从了。于是,他便说起学生会这块阵地的重要,工作上的一二三……
梅如幻说:“到时能进,就干中学呗。”
“到新地方后,我会到处应聘,先找个维持生计的地方。安顿后,如可能,我会给你来信的。如想去的地方一步到位,那恐怕通信就困难了,或者说是不可能了。不过,到时也许会给学生会寄些资料什么的,如字里行间有‘白雪红梅’字样,这就是我的存在了。至于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不知道。除非法西斯倒台的时候,还活着。我们这一代,是抗战的一代,国破家亡,别无选择。”
她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说了,懂了。你能不能争取一下,我也算一个。我也可以自谋生计,在你们的外围,做一些有利于你们的事情。”
他说:“这不行,起码现在不行。如以后能行,那你就是北国红梅啦。”
她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工作需要一位爱人作掩护,不管真的假的,我都愿做你的北国红梅。我看过陈铁军和周文雍的故事,感人肺腑,感人至深。这理想信念感染了我,到时,我一是义不容辞,二是乐意从之。”
见他没有说话,她知道他是默认了。见他要端杯,她颇感兴奋,主动举杯说:“家乡的味道真好,干一个。”
他又为她要来一杯。她没有推辞,把杯放在了自己跟前。他心热了,她脸颊红了。
“你还有点酒量?”他说。
“小的时候,逢年过节,大人们就会开戒,黄酒果酒的随便喝,为凑热闹有时候还会喝多,闹出笑话来。以后上学了,就很少喝了。不过今天应该喝,深刻一下印象,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君住街一头,我住街一尾,只愿君心似我心,何日能相随。”她似乎有些沾酒了。
店小二给泡了一壶茶,他给她倒了一杯,说:“有一件事你需要答应我。”“你说,我答应。”她又把手伸出来,他沉了沉,这回是痛快地伸出了手,“那你可没有反悔的余地啦。”“是的。”她满不在乎。
“我这里还有些钱,走时准备只带足路费,余下的交你保管,需要的时候,你就先用。”他知道她家里给断了供给,同乡嘛,能帮上就帮一把,这也是今天邀她吃饭的一个主题。说着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报纸包。
她先是百般不从,因为她懂他的意思,虽然是转着弯的,她也不能接受。他说这不是“嗟来之食”,只是保管。他还强调说,即便到新地方身无分文,也要这么做。这是考验一个人的生存能力,必须接受这样的考验,才能够做好以后的事。
就在他把纸包放在桌上的时候,还带出了一块手帕。她分明看见,那块手帕就是她给他包扎伤口时用的,上面有一个红梅的图案。她正要去拿,他却先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先是拿住,随即就放进兜里去了。当然,这一争一夺,他表情也显得不自然了。
她顿时感到一阵温馨,口上却说:“那都弄脏了,还留着干什么。再说,你没看见上面是带红梅的,一看就知道是女孩送你的,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这时,他却没有了站在高台上演讲时的伟岸,讪讪地说:“我洗过了,想还给你,又觉不妥,当时还生出念头,想买块新的还你,也觉不妥,这块包扎用过的,就一直放在兜里了。我想这很珍贵,一是记住一二•九运动,一是记住你,因为当时我们并不相识啊!再说,是女孩送我的怎么了,到时有人问起,我就骄傲地告诉他们,确实是一个女孩送的,而且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她是我的北国红梅。你不反对吧,你要不反对,我干脆就说是梦中情人吧。”
先是看着他的难为情,后又看见他借此的大胆表白,她在心里笑得像花儿开了一样。但她还是低着头,用手高举着杯说:“干一杯。”他说:“咱们就桌上这些酒,你喝一口,剩下的我全包啦。”她说:“那怎么行,就两杯红酒,我还是没有事的。再说,就是喝多了,不是还有你吗?你扶我到校门口,我就清醒啦。”
回去的时候,她真的是他扶着回去的。快到校门口的时候,看她依旧还在依恋,他对她又像对自己说:“国破山河碎,一切美好都打碎了!”
她快进校门的时候回头说:“你稍等。”很快,她从传达室出来,递给韩杨一个报纸包,说:“送你一条围巾,再演讲时记着围上,那一定更显潇洒漂亮。”韩杨顿感这是她的“蓄谋”,爽快且极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晚上,她久久不能入睡。既沉浸在温馨里,又有些失落,两颗心刚刚贴近,怎么一个又要远行……明早,明早,她不只一次地提醒自己,明早一定要把钱包送回去,穷家富路,怎么能留下他的钱呢。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她洗漱后,特地穿上红外衣,去了历史系。历史系的同学告诉她,往日这个点韩杨早来了,许是今天有什么事吧。此时,她已猜出几分。她跑到校门口,叫来了辆车,说了声去火车站。一路上,她一再催促快点,快点。
等她赶到时,正好一列火车进站。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每个车厢门口搜寻着。当她好不容易看见他的时候,他已半个身子跨进车厢。她当然知道不能喊。她盯着附近的车窗,盼着有人能打开车窗,也许能如愿地看上一眼。
结果,火车一声长鸣,轰隆隆地驶去了。
之后,她就盼着他的音信。漫长的等待,漫长的煎熬了三个月,音信终于来了。一位学生会的干部,领她见了中共地下党的一位负责同志。那位同志说,韩杨受组织派遣,已在某地打入敌人的要害部门,为掩护工作,需要一位女同志以爱人的身份做助手,组织正在作考查工作,她就是考查对象之一。
她听后很兴奋,跟组织说起两人既是同学,又是同乡,老家就住在一条街上。组织上的意见是统盘考虑后,再最后定夺。
半个月后,她坐上了去伪满洲国新京的列车。当她走出站台的时候,看见远处有人举着“北国白杨”的牌子。她会意,待她走近时,看到举牌人是位女的。她走上前去说,我是“北国红梅”,那女的热情地与她握手。
那女的带她进了一个商号,有两人从里间出来迎她。那女的说,这是领导。一位年龄稍大的说,我是老华。另一位说,我叫萧杰。握手后,大家坐下来,两位又作了自我介绍。之后,老华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她受到了极其热情地接待。
吃晚饭的时候,她问,韩杨呢。老华含糊其词,到底也没有说出个准消息。其他人说,先吃饭,吃过饭好好休息,毕竟一路奔波,休息要紧。
吃过饭,大家又一起送梅如幻到住处。老华对两位工人打扮的女工说,梅女士一路辛苦,陪她早点休息。梅如幻又问起韩杨来,老华好像此时很难回答,他没说韩杨去了哪里,而是说起了韩杨的丰功伟绩来。
他说韩杨来到新京,在组织的谋划下,几经辗转,费尽周折,终于打进了伪满洲国保安局。他以过人的胆量和智慧,很快打开了工作局面。
他利用与警察厅、日本宪兵司令部等多方工作上的关系,得到一些重要情报。这些情报,让抗联袭击了北去黑龙江的日本武装移民的军列;让抗联攻打下了一个火车站的物资转运站;让日本矿山考察团的专家在火车上全部遭到枪杀;让关东军细菌研究所的高级研究人员死在宿舍里……韩杨为抗日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是我们民族的英雄。
老华说话的时候,脸上呈着凝重,在座的人也都是一脸的凝重。
这时,梅如幻已经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
在梅如幻的一再追问下,老华说:“事情到底是要告诉你的。原打算过几天,等你休息一下再说。现在看,不告诉,你更是难以休息好,这是可以理解的。组织上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一定要坚强起来。对敌斗争是残酷的,尤其在现在这个阶段,更是残酷。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就在前天下午,当曾潜伏在我方的间谍带着日本宪兵队冲进韩杨的办公室时,韩杨拉响了早就备好的炸雷……”
——我的同乡,我的同学,我的北国白杨,我的初恋,我的向往与憧憬;期待做你的助手,但我来了,你却永远地走了……巨大的悲痛让梅如幻一时陷于昏厥。早已在门口垂泪的几位女同志,被萧杰招呼进来……
过了几天,老华代表组织来看望她,问她何时返回,好早做安排。
梅如幻说:“我要去大杨树下,去看看韩杨。”老华想可能是她从陪护的女同志那里知道了关于韩杨后事的情况。
于是,老华说,党组织是为祭奠韩杨同志举行过一个仪式,因为韩杨同志与组织传递情报是在城外山角处的杨树下,组织上就在杨树下举行了一个祭奠仪式,可那只是韩杨的一座衣冠冢啊。
老华说,说是衣冠冢,也仅是韩杨的一小件包裹,那件小包裹还是韩杨同志执行任务与我告别时,他手捧着这件包裹说,里面有我的一身学生装和一条围巾一块手岶,是我的 心爱之物。我进了魔窟,一切未知,这个包裹你替我保管着,因为到了那种地方,身不由己,我怕带在身边弄丢了……韩杨战斗在敌人的心脏,别说遗体了,就是遗物也是没办法找到的,就只好把他留给我保管的这件包裹……
在杨树下,梅如幻坚定地对老华说:“我请求组织给我分配工作,我要接过牺牲同志的旗帜,踏着牺牲同志的血迹,继续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