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又力和程哲分别后,他想吃过中午饭,就去金沙河一趟。他曾在那里淘过金,认了几个老乡。那几个老乡和他年龄相仿,对鬼子也是一腔仇恨。他们家乡的村庄在铁路旁,日本人占了他们的村庄修碉堡,他们无家可归,就投靠东北的亲戚来了。
一起淘金的时候,老乡说在东北也是遍地鬼子,也是很不容易混,如其客死他乡,还不如返回老家。厉又力想过去看看,跟他们说说家乡现时的抗日形势,邀他们一起回去打鬼子。
下午四点多钟,厉又力到了金沙河屯。一打听,几个老乡都淘金去了,而且都是背着行李带着干粮,恐怕十天半月也不一定回来。厉又力熟悉淘金人的艰苦生活,他们大多三五个结帮,在河边搭起一个窝棚,吃住在窝棚里。直到干上一段时间,攒的货又出了手,才回家一趟。他想,既然来了,就得找到人。不就是二十里几路吗,干脆去一趟,也好看看那久违的淘金场面。
厉又力来到金沙河的时候,正是傍黑收工的时候。淘金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岸来。厉又力心里清楚,那一脸沮丧的,是白白又挨了一天的累,那笑逐颜开的,自然是淘到了几个像苞米粒子大的金豆子了。淘金全靠碰运气,也许你拼了一天的力气,没有丝毫收获,也许你刚刚淘上几簸箕,金灿灿的金豆子就在簸箕里了。
厉又力正在打听寻找老乡的时候,河岸的大道上忽地停下了几辆汽车。从车上跳下来几十个鬼子、汉奸,像凶神恶煞一样,把淘金的人们赶上了大道。
站在鬼子一旁的翻译官开始讲话了,“皇军长官说,你们不是都想发财吗?皇军给你们提供了一个发大财的机会。皇军有一个大项目,急需人力,你们财运亨通啦!”
翻译官话语一停顿的时候,一旁的鬼子哇啦了一阵,翻译官又说:“长官说了,这是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现在就上车,违抗者就地枪决!”
在辱骂、打斗和枪声中,人们被逼上了车。厉又力也难以幸免。
车奔驰了二三个小时,在空旷的田野上,出现了一幢幢房子。几处灯塔照得地上通亮,四面的探照灯来来回回照到很远的地方。
人们被赶下车,分别赶到几幢房子里。
厉又力这一车人,被赶进就近的一幢房子里。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环视着这幢房子。房子已经住进了很多人,大概十来个二十来个挨在一块。一猜就知道这些人是一个屯的,或者是相互认识的。
他看见房子的另一头有大堆的东西,走过去一看,是稻草和被褥。他喊了声,“这里有被褥。”他抱着被褥,拎了几捆稻草,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有些人也去抱了被褥,在他的一旁坐下。
过了一会儿,有餐车推进房子里,每人发了两个窝头,一块咸菜。厉又力对身旁的人说:“刀还没摁在脖子上,就得吃饭。”
乍听起来,整幢房子没有声响,其实人们都在窃窃私语。
他啃着窝头,在房子的中间走了个来回。这时,有一个人跟上来。待他要坐下的时候,那人惊讶地说:“老弟,怎么是你,你怎么也来这里啦?”
厉又力一看是厉从,两人握紧了手。厉从很激动,他说先是听声有些像,就注意了,当在房子里走时就认出来了。厉从让厉又力坐下,自己蹲在厉又力的对面,又着急地问:“你怎么也来这里啦?”厉又力说:“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说说你吧。”
厉从打开了话匣子。
厉从当向导回到家的那个早晨,见屯里的人都要去木帮干活,他也跟着去了。到木帮后的当天晚上,就被鬼子、汉奸用枪逼着上了车。之后就来到了这里。来后他一直给伙房挑水,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原来是日本人的一个航校,现在正在改建成飞机场。在这个巨大的飞机场四围,拉着电网。所有人员进出,都必须经过大门,大门可是架着好几挺机枪呢。飞机场的外围,则是碉堡林立。
开始的几个月,来这里干活的都是附近屯子的人。日本人让地方上的乡公所贴出告示,高薪雇佣。一批一批的人被骗了进来。可是,来到这里的人,都没去回去过。后来传出消息,凡进来的人是一个也出不去的。
开始被骗进来的人,现在已剩下不多了。进来的人每天都有劳动定额,完不成的,免不了要遭受日本浪人的毒打。为免遭毒打只得拼着命干,再强壮的人,只一二个月,就体力不支了。日本人为体力不支的和出工不出力的,早已备下了一个深坑,据说深坑里已扔进上千人了。
当下,人们一说起日本人的飞机场,都不寒而栗。附近村屯的,以至很远村屯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已躲得无影无踪。于是,日本人又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当然也不再打着高薪雇佣的旗号,而是直接强行抓人了。这几天抓来的,大多是淘金的,木帮的,砖场窑地的。
这里是一个魔窟!
现在,在这里干活的可能不下几百人,每天还运来十车八车的。这一幢一幢的大房子里,全是被抓来的人。日本人建一个飞机场,要死多少中国人呀!
在厉从说话的时候,满房子的人都集中到这边来了。其实他们都听过多少遍了,但每当有人讲起时,还是凑近一些听着。好像在企盼着,有人能说出出头之日的话。须知,他们有爹娘,有老婆孩子,有兄弟姐妹。其实谁心里都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有一些人还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听到能有人说起,怎样在煎熬中渡过这生命的最后的日子。
厉从不再说话,看了看厉又力,他想自己是平民百姓,死不足惜。眼前的这个小老弟,可是游击队上的人,是他的侦察,把鬼子的一个武装移民训练基地端了锅。这样的人进了这里,实在太可惜,太便宜鬼子了。他起身说了句,“进了这魔窟,神人也没有办法啦。”
厉又力听着厉从的述说,知道自己和房子里的人一样,已进入一个绝地。他觉得此时无从说起,就对厉从说:“这是一个魔窟无疑了。歇着吧,我也要躺下啦。”他想等到明天,看看再下结论,毕竟他还有事要干呢。
外面还是黑咕隆咚的,刺耳的起床铃声就响个没完。早饭照例是二个窝头,一块咸菜。有的人还没吃完饭,持枪的鬼子就把人们赶出房子。人们排着长队,向工地走去。
当从飞机旁走过的时候,厉又力看见,这是已建成投入使用的一块场地,这里停放着十几架飞机。人们在这些庞然大物下,显得那么渺小。他想,这是鬼子的有意为之,这是彰显日本帝国的强大,借以摧残中国人的意志,瓦解中国人的斗志,让中国人自己认为自己就是任人摆布的命运。
来到工地上,厉又力一边干活,一边环视四周。他看到这块正在平整的场地,要比停放飞机的地方大上十几倍。他看到了远处拉的电网,也看到再远处的碉堡。他还看到大门口附近高大的建筑和进进出出的车辆。
工地上干活的几百人,被分成了几个方阵。方阵的外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持枪的鬼子。方阵内,日本浪人举着皮鞭,游游荡荡。不时有人被抽上几鞭子,不时有人被踢上几脚。那些倒地起不来的,被日本浪人拖走,扔进深坑无疑了。
时近中午,巨大的飞机轰鸣声响彻头顶,起飞的,降落的,在空中盘旋的,让所有干活的人都感到烦躁不安。
厉又力推着独轮车,眼睛盯着日本浪人,虽没挨上鞭子,但早已是汗流浃背了……
太阳就像钉在那里一样,人们觉得这白天实在太长了。等盼来天黑的时候,很多人走起路来,已是踉踉跄跄的了。
吃饭的时候,厉从又来到厉又力跟前,说“今天他又看见运来了好几车人……”因为又是这个地方有人说话,人们也又凑了过来。
厉又力说:“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军事工程,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运进这个魔窟。在这个魔窟里,中国人是奴隶,是工具,这是日本侵略者一贯的强盗逻辑。在这个魔窟里,别无选择,首要考虑的是活着,活着干什么,琢磨一下能干什么。我这一天琢磨的,就是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我想,这应该成为我们反对强盗逻辑的逻辑,因为在这个魔窟里,我们别无选择!”
厉从急急地说:“你怎么什么也敢说?”厉又力说:“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人们先是惊异,后七嘴八舌,“说得好,宁拼死,也不能被折腾得皮包骨再死!”“拼死多痛快,想想被折腾上一两个月,只剩一口气,再扔进深坑,要受多少窝囊气,要遭多少罪啊!”“拼,早死晚死一个死,干脆拼了算了,这大长天的煎熬,受这份洋罪……指不定哪天,我瞅准机会,掐也掐死一个小鬼子!”……
见一个个义愤填膺,厉又力对厉从说,“你就跟他们直接说我是干啥的。”厉从这时一下子来了精神,说:“其实这里面也不会有人去讨好日本人,除了出去干活,这门口谁也出不去半步,百米之外有机枪对着呢。我还是说说眼前的这个人吧……”
从厉从开始说起,一直到他打住,大家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厉又力。
——这人竟是游击队上的。于是,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在人们的心目中,厉又力俨然是一个打鬼子的英雄。人们都在感慨,早知有今天,也早就参加游击队打鬼子了。
看到群情振奋,厉又力说:“现在我们深陷囹圄,每个人对鬼子都怀有刻骨仇恨,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也是惟一能做的。但怎么拼,不要急于动手,否则会事与愿违。要天天琢磨,等有拼死鬼子的机会了,才能出手。我的想法,在个把月的时间里,总会有大热天的时候,我们干活的难受,那些在场地的鬼子也难受,趁鬼子萎靡不振的时候,干死几个也许是轻而易举的事。借此,也彰显一下我们中国人的血性。”
于是,人们还是一阵七嘴八舌,俨然把厉又力当成了一面旗帜。有人提议,以后大家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他怎么做,大家都怎么做,和鬼子拼定了。
这时,厉从看时候不早了,招呼大家都回到自己的铺上歇着。厉从见厉又力一直在不停地揉着耳朵,问耳朵是不是让虫子咬了。厉又力说,可能这两天火气太盛,刚才大家又这么一吵,耳朵嗡嗡的,也痒得厉害,想掏一下,连根火柴也没有。厉从说,我兜里有啊,进伙房的时候,顺手拿了一盒,他们要去了几根,给你吧。
厉又力躺下,可他哪有睡意,他怎么能有睡意呢。突如其来的变故,比那次“军法从事”还要残酷,那次还有生的希望,而这次却是死到临头了。他禁不住思绪万千。
尊敬的父母二老啊,回来后事事顺利,本来归期就在眼前,可遍地都是鬼子,变故瞬间发生了。原想很快就会见到二老,原想在家团圆几天,再去根据地的队伍,发挥更大的能量为国效力,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不过请二老放心,儿子每天都在琢磨小鬼子,就在前几天,还与程连长端掉了一个鬼子的武装基地。现在虽已深陷魔窟,但临死也要再杀死几个鬼子……
程连长啊,你是我尊敬的上级,也是生死兄弟。本想与你同往,在你左右,做你的一个得力臂膀。在根据地天时地利人和的大环境下,我们如鱼得水,多杀鬼子,让你的过人之处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让我们的青春年华更加熠熠生辉,但现在我做不到了。
本想回去稳定了以后,代你去拜望营长,代你去找找曾经的连队战士,动员他们也一起加入抗日队伍,一起再赴抗日战场,但现在我做不到了。
本想回去到根据地以后,由我来给你和未来嫂子的婚礼当司仪,我添油加醋地调侃爆料,一定会使婚礼更加喜庆热闹,但现在我做不到了。
此时,我已深陷魔窟,出去是没有可能了,我只有在不长的时间里,找准机会与鬼子同归于尽了。
程连长,我走了,找我们连队那次走了的排长和战友去了。望你不要悲伤,天降大任于你,望你保重……
尊敬的赵书记啊,我已不能和程连长及同乡一起回去了,请不要失望,程连长可以以一当十,以一当百……
尊敬的姑夫姑妈啊,感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们家的帮助,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恐怕上不了几年学的。更感谢姑夫把我们一家领上了抗日的道路,这将是我们家永远的荣耀。
姑夫姑妈心眼好,假若有一天董芙竹找上门来,我相信你们都会给予照顾的。董芙竹的家没了,她已是孑身一人,尤其是一个女孩子,在当今的时代,眼前的一切都是雾里看花,我相信你们会给她指一条明路,也相信你们会让她学有所用,报效国家。
董芙竹啊,在姑妈家的十几天里,看见你从大不幸中走出来,当时真为你感到高兴。后来你毅然回到学校,更能说明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希望你刻苦钻研技术,为国效力,这样也就报了家仇了。
董芙竹啊,切记,遇事千万不能冲动,不能做飞蛾扑火的傻事。我虽然有些担心,但细想你是不会的,这就好。在我们去烟台的路上,在小饭馆里,在我要去坐船的时候,从你的眼神里,知道你希冀什么。也知道你是那么用心,带我去了你们学校,这分明就是期盼着我回来一下船,就去学校找你。
我现在似乎感到,你已经在盼着我回去了,在想着我是不是启程了,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可是,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日本侵略者占领下的中国,我们的一切美好都打碎了。此刻,我是多么想我们心有灵犀啊,让我告诉你,等我是等不回去的。找姑夫去吧,他和姑妈会像亲女儿一样待你,希望你听他们的话……
梁婷啊,那次偶遇,你的哭诉,让我几天里一直不安。当我回到姑夫家,听到你已不在人世的噩耗时,我的心都碎了。我也是血肉之躯,怎能没有儿女情长!只是国破山河碎,作为男儿,当应为国效力。
我曾想,假若我没有马革裹尸,第一时间就是向你表白。你的离世,将让我一生不安,将是我一生的痛。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我会去找你的。当然,也不再是那次山路旁见面的样子。我不会等你问我,你是不是姓厉,我会跟你说,你的厉又力来了。然后,我牵着你的手,走进树林。然后,我就抱起你,长久地拥抱,直到你的心花儿绽放,直到你的幸福泪水涌出来。然后,我们坐在一起,回忆同桌的时光,憧憬我们的未来,低低切切……
刺耳的起床铃声比昨天响得还早,在经过停放飞机的地方,厉又力看见了厉从。厉从没多言语,只说他从今天开始,就上工地干活了。
厉又力看见,飞机停放的依旧那么多。几十米以外,有一个加油车在给停放的飞机加油。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个画面,飞机在山林的上空飞行,在侦察抗联队伍的行踪;飞机在行进的抗联队伍中疯狂地投炸弹;飞机在超低空飞行,机枪在嗒嗒扫射……这些魔鬼!
他还看见,离停放飞机几十米以外有几个人,正在给汽车加油。那里除了加油的人以外,没有值勤的鬼子。
看来这一大早,鬼子还是疏于防范的。真是天赐良机!
“太公由此过——”
厉又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只十几秒,就到了汽车跟前。他不用吹灰之力,就夺过了加油枪。几个加油的鬼子防不胜防,被喷洒了一身汽油。他把加油枪扔在地上,汽油在地上汩汩流淌。
这时,几个鬼子才向厉又力扑来。厉又力早已火柴在手,他火柴一划,轰地一声,大片的场地火焰熊熊。几个鬼子顿时成了火人,嗷嗷叫着就地打起滚来。
厉又力身上也着了火,只见他就地一滚,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飞机。
正在给飞机加油的鬼子看见不远处失火,正在慌乱,厉又力已到跟前。没等他抢夺加油枪,鬼子已扔在上,他拾起对准了飞机的舱口。一刹那,整架飞机被烈火吞噬了。
厉从大喊:“游击队和鬼子拼上了,大家赶快逃命啊!逃出去的,命是游击队给的,一定要参加游击队呀!”人们四散逃去。
熊熊大火让场内场外所有的鬼子目瞪口呆。远近鬼子的机枪刚刚响起,就被一声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淹没了,冲天火光也直插天空。接下来又是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又是地动山摇的爆炸声……
当整个飞机场成为一片火海的时候,山崩地裂般地大爆炸,让整个飞机场荡然无存了。
这个在建的飞机场,是日本军国主义极度膨胀的产物,它妄图凭借几百架飞机,永久占领东北全境。可厉又力怒放的青春之火,让军国主义的企图在一个早晨,烟飞灰灭了。